刘县丞朝他一笑:“这两天是不是累着了?本来嘛,你一个读书人,应当与笔墨纸砚为伴,这一个月下来人都晒黑了,明天就赶紧回去念书去,这里还有我呢。”
方长庚哈哈笑:“书读再多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造福于民,这不也是刘县丞的想法吗?”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和刘县丞已经十分熟悉了,而他另一个收获,确如他所说的,除了想通过读书提升阶层外,也越发能体会到利用知识造福于民带来的幸福感,这在无形之中使得他更加享受读书这件事,并且隐隐有了新的目标。
“哈哈哈!”刘县丞乐得直点头,“你说的没错,读书不就是为了造福于民,光知道在屋子里摇头晃脑说一堆大道理,对百姓们来说和放屁没什么区别,我看大多数读书人就没你的觉悟。”
方长庚笑着不说话,走到水缸边洗了手,看着在春风中摇摆的翠绿的手掌似的葡萄叶,还真有些不舍。
下一刻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平时是叫上袁丰/他爹还有二叔几个人轮流值夜的,就怕苗木遭到不可测的破坏。
出来时,方长庚手里已经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刘县丞,我把这一个月种葡萄的心得都总结在里面。农事上你比我在行得多,我也不敢班门弄斧,只是不舍得这些东西就这么扔了,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刘县丞略有些惊讶,接过那本册子打开,入目就是密密麻麻端正精致的小楷,仔细一看,记的都是极关键的要点以及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可见方长庚实在是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越看到后面,刘县丞眼睛越亮,最后合上册子,拍拍方长庚的手臂,语气有些激动:“怎么没用,有些地方我都不曾注意到,没想到被你发现了,我真是惭愧……”
方长庚莞尔:“有用便好。”
刘县丞回过神,这才想到一事:“你这一走,打算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看?”
方长庚道:“等葡萄结果了一定回来,若是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就劳烦县丞送封信去我哥在县城的药房,再让药房的人送到府城去,我回来与县丞一同想办法。”
刘县丞连声说好。
傍晚回了家,老李氏欢喜中带着埋怨:“忙活了一个月,人弄得又黑又瘦,你老师都要不认识你了!”爱八卦的村民早就来家里打听过方长庚他们在地里神神秘秘忙活什么了,一听是为了以后在全村推广种葡萄,顿时激动不已,把方长庚和刘县丞当成了救世菩萨,老李氏能不高兴吗!
方长庚揉揉耳朵,拖长了声音:“哪有这么夸张,再说了,我又不是姑娘家,黑点瘦点有什么,不胖就该谢天谢地了。”
老李氏气笑,瞪他一眼,转身就去厨房端菜。
就在这间隙,院门口进来几个住在附近的婶婶,知道方长庚就要走了,连忙来打听情况。
“长庚呐,那葡萄种得怎么样了,有戏不?”
“我远远看了一眼,叶儿都抽出来了,对了长庚,这东西好不好种?”
“……”
方长庚又想去揉耳朵,心说问这么多干什么,到时候该知道的都会让你们知道,这些问题他们都还没弄明白呢。
幸好小李氏这时从厨房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做赶人状:“瞎打听什么呢!咱们长庚是给县衙里办事,能乱说嘛?出事了就找你们晦气!”
几位婶婶顿时就不敢再问,推推搡搡开始说玩笑话。
方长庚也十分理解,到底关系到生计,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婶婶们就放心吧,我家葡萄不长得挺好的,就是最后成不了,官府也会想到别的办法替咱们解决眼前的问题的。”方长庚笑道。
几个婶婶得了方长庚的保证,自然安心了不少,见方长庚家就要开饭了,也没再叨扰,说着话就出了他们家院子。
吃完饭,老李氏也忍不住问方长庚:“要是这葡萄能种出来,要不咱们也跟着种两亩?”
方长庚立即摇头:“种葡萄也发不了大财,只是比种蔬菜好些。还不如收村里的葡萄做葡萄酒还有葡萄干,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奶,你和爷爷年纪大了,在家该享福就享福,可别去凑这热闹。”
老李氏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好好好,不掺和不掺和,咱家现在这样我已经满意了,贪心可要遭雷劈……”
方长庚忍不住笑了:“这就对了!”
第75章 疾病
第二天,方长庚就带着袁丰回了府城, 去院子放好行李, 刚准备去找徐修,就看到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从花园尽头的小径跑过来, 见到他连忙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眼里已经急出了泪花。
“方公子, 你快去看看老太爷, 一大早旧疾又发作了,小姐让我下山去与徐府的人说一声,得先走了!”说完提起裙摆就要走。
方长庚眉头紧皱起来,袁丰立即插话道:“我去我去, 姐姐你就歇着吧!”
话音未落,人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小丫鬟尚未反应过来, 愣愣地看着袁丰离开的方向, 方长庚则早就加快脚步往奎文阁而去。
他刚进山庄那段时日, 徐修的身体分明有见好转,但随着时间推移, 也不知是心病兼多年沉疴到底损伤了根本,还是年纪到了,眼见着徐修病情每况愈下, 什么大夫来看都只会摇头叹息, 他再担忧也无济于事。
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到徐修房门前, 李伯在外头候着, 看到他时低低叹了口气。
方长庚轻声道:“李伯。”
李伯突然抬起手抹了抹眼睛,眼睛用力睁大看着廊顶一动不动,想说什么却又哽咽住,让方长庚心里不安更甚。
难道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徐修的病就恶化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他刚想走进去看,耳边忽然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低泣,这声音顿时让他一颗心如坠千斤,酸痛不已。
李伯哽咽道:“公子快进去看看吧,老太爷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方长庚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会如此!
他再不敢耽搁,微微颤抖的手最终稳稳落在门框,深呼吸后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徐清猗正趴在徐修床前,脑袋埋在手臂里,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浑身上下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他僵着脸看向床榻,徐修极其安静地躺在床上,脸颊瘦地连肉都没了,肤色蜡黄,眼睛只睁开一点,露出的眼珠混沌不堪,见他进来似乎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渐渐地竟抬起眼皮,放在锦被外面的枯瘦的手也极缓慢地抬起,朝他招了招。
方长庚不敢犹豫,大步走过去跪在窗前的脚踏上,语气像是怕惊扰了他老人家:“老师,我来了。”
徐修虚弱地“嗯”了一声,没想到徐清猗听到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任何预兆地号啕大哭,只是声音闷在手臂里,并不觉得刺耳,唯独其中深重的悲哀却触动了人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震颤久久。
方长庚喉咙干涩无比,伸出手臂轻拍徐清猗的背,不知不觉就红了眼。
徐修这副模样,他就是再不想承认,心里也明白李伯的话不是危言耸听。
但这不可能!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他根本不能接受,更别说徐清猗!
他想听徐修对他说两句话,可眼下的情形,徐修根本出不了声,他只能又沉又缓地说:“老师,您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先好好养病,等天气再暖和些,咱们就能去踏青了。”
徐修疲乏地眨了两下眼,艰难地摸摸徐清猗的头发,随即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
方长庚咬咬牙,手穿过徐清猗腋下将她托着让她站起身,随后后退几步轻声道:“老师会好的,别哭了。”
徐清猗却把头埋在胸前不肯看他,只收了哭泣声胡乱点了几下头,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从头到脚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刚过来守在门外的蕊儿和丝雨都不敢上前,只能忧虑地跟在徐清猗身后。
方长庚不放心地跟在最后,蕊儿和丝雨对视一眼,悄悄地走到方长庚身边。
“公子,我们没法劝小姐,还请你帮忙多开解她,让她别难过太久,我们怕小姐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住。”
蕊儿央求似的说道,显然这两天下来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方长庚点点头:“你们放心,我会看好她的。”
说完,方长庚也不再和她们多话,跟上徐清猗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直走到那个六角亭,徐清猗才背对着他,冷冷的语气夹杂着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哭音:“你不用跟着我,我不会有事的。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可以吗?”
方长庚答非所问,语气平静:“我走之前老师不是还挺好的,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徐清猗顿时沉默了,胸膛却开始剧烈起伏,僵持了一会儿,她猛地转身就要往外走。
方长庚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臂,眉头微皱:“你不想说可以,我也没资格插手你的家事。但我们都想要老师尽快好起来,对吗?”
徐清猗抬起哭得通红的眼,无声的泪水顺着巴掌大的脸不断地往下淌,就这么一直安静地看着方长庚。
方长庚心脏一阵阵缩紧,轻叹了口气,把徐清猗小心揽入怀中,终于听到她大哭出声。
“顾……顾尚仁把我接去京城……我不知道他和爷爷说了什么……呜呜……”
顾尚仁是徐清猗的亲爹,当朝的开国功臣,受封武靖侯。
第76章 顾尚仁
提起顾家和徐家的渊源,还得从前朝说起。
彼时顾尚仁之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医院院判, 徐修却已位居正三品礼部侍郎, 前途无量。要不是两人自幼有同窗之谊,儿女未出生前就已经说好结成亲家, 顾尚仁还高攀不上徐修之女。
而顾尚仁中举后就成了时为前朝太尉的昭武帝的幕僚,深得昭武帝的信任, 没想到几年之后, 昭武帝便拥兵自立,最终攻下京都,前朝覆灭。
好在昭武帝知人善任,从谏如流, 对前朝旧臣十分宽厚,几乎保留了一半前朝原班人马,其中始终保持中立态度的徐修也在其内。
若论本心, 徐修早就不满前朝皇帝骄奢淫逸的行径, 但臣事君以忠, 旧帝对他有提拔之恩,他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 又无力力挽狂澜,只能兢兢业业坚守岗位。后来改朝换代,对于任贤革新, 锐意求治的昭武帝, 哪怕徐修心里始终定义其为乱臣贼子, 却不得不承认昭武帝之举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是天命所归,因此依旧兢兢业业坚守岗位。
然而跟随昭武帝的开国功臣们看不惯徐修这样的前朝遗臣占据高位,想方设法拉徐修下马,昭武度看在眼里,既不支持也未反对,意图显而易见。徐修一面觉得心寒,另一面只能默默忍受,即便事态愈演愈烈,也不屑与那帮人转圜。
后来徐修被迫卷入一场“作弊门”,正处在人生低谷,又逢他唯一的女儿在顾家被小妾陷害,生产时不幸殒命,让徐修怒火中烧奋起反抗,最终免了死罪,却只能削籍回乡度过余生。
这回顾尚仁之所以能亲自来永州接徐清猗回京,是因他父亲故去正处于孝期,一路扶棺归乡,于是就抱了带嫡女回京的想法。
他前来拜访徐修时,徐修毫无心理准备,一是被顾尚仁的话给气到了,二是对老友故去的消息痛心不已,身心俱受到冲击,倒在病床上就起不来了。
在这件事上,方长庚到底是个外人,也不好评判其中各方对错,只能祈求徐修的身体能有转圜,千万别出事。
第二天徐府就来人了,徐闻止不久前刚到永州,还来不及和方长庚相聚,却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先去看望了徐修,之后徐闻止就去了方长庚所在的院子,两人见面后无心寒暄,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徐闻止才说:“表妹这回是一定要去京城的,到底她亲爹在那里,于情于理都拒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