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你岳父是兵部尚书, 我是多此一举了。走吧, 咱们去礼部。”
“走!”
两人去礼部填写了履历表, 与此同时,他们会试的朱墨卷也正在皇帝指派的大臣手里接受磨勘和检查,通过了以后才能参加殿试,不过这个环节算走个过场,只要没有很特殊的情况,每个人都能过的。
闲聊了一会儿,沈霖也没在他这里待很久,很快就回去了,他的住处离侯府不远,是沈赫当年在京城时买的,一直留着,正好让沈霖住。
沈霖走后方长庚就盘算着去周其琛那里,刚站起来走出没几步,袁丰就拿着一封信进了书房:“表哥,是周公子的信。”
方长庚接过打开,第一眼看到的是周其琛恭喜他的话,还叮嘱他好好准备殿试,等殿试过了再聚。
信里语气亲昵,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话,看得方长庚眉头舒展,总算把一桩心事了了。
晚上徐闻止和王复也特地赶来祝贺,王复去年中了武试,如今正在总兵门下历练,过两年或许会到顾尚仁手下谋事,总之也很不错。
两天后的四月十五,是殿试的日子。
离卯时(凌晨五点)还有大半个时辰方长庚就起了,徐清猗为他准备了一身崭新的袍服冠靴,又亲自给他束发,然后陪着方长庚走到侯府门口,看着他坐上马车,往皇城而去。
所有考生都到东华门点到和领卷,考试的地点是保和殿。
方长庚在东华门就提着考篮下了马车,这里闲人止步,送行的考生家人们都在东华门外望眼欲穿,恨不得进去替他们考似的。
方长庚和沈霖在一块儿,点完名,取了答题卷,这些考生们自动分好了阵营,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在权力的中心,威严的皇城与既是同年又是同乡的人相遇,这该是多么深的缘分!
在湖广贡士中,沈霖和方长庚无疑是中心。
今年湖广中贡士的数量仅次于浙江,三百人里有三十二位来自湖广,凝聚起来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不过没啥用,这三十二人里头几个能留在京城还是个未知数呢,大多还是分到外省做个县太爷,或者去留随君。真正能留下的,不管来自哪里,是同年就够了,以后他们就是坚定不移的战友,站在一起与官场其他恶势力抗争,这样的关系有时候甚至比夫妻之间还牢固稳定。
所以除了同乡,还有些人热衷于找名次靠前的贡士与之结交,好比宣子昂,身边就围了不少人。还好大家都还记得这是皇城,天子脚下,没把这里搞得像个菜市场。
“静——”
一声高唱把所有人的动作和话语都冻住了,钟声鸣响,已经是卯时。
新进贡士们纷纷聚集在中左门,有官员引导他们按照会试名次排成两队,名次为单数的在东边一队,双数在西边,在官员带领下往大殿而去。
方长庚没忍住,小心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天光下用目光勾勒出前方那一座宫殿的轮廓,还有那温润的白玉栏杆,高耸的雕龙柱,无一不在昭示着它的高高在上……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不就是此刻吗……
到了保和殿门口,全部贡生在礼部官员一声“昭武乙辰科贡生进”中鱼贯进入保和殿。
每个人嘴都闭得紧紧的,低着头不敢乱看,和早已站着大殿中间的王公大臣们一同等待皇上驾临。
方长庚的位置还算前面,也和其他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余光瞟到站在最前面的官员的服饰,其中一位就是顾尚仁。这么一想,他的心情渐渐平稳,开始思考皇帝到底会出什么题……
没过一会儿,殿外作乐鸣鞭,是皇上亲临了!
方长庚跟着众人行三跪九叩礼,起身后听昭武帝讲话。
其实就是鼓励一下考生,说自己多么体恤你们巴拉巴拉,没什么内容,但昭武帝是个牛人,这么三两句就让绝大部分人对其心生敬仰之情,还有贡生感动地涕泗横流发出吸鼻涕声,还是有些尴尬的。
方长庚没胆偷窥圣上天颜,只觉得这声音相当洪亮有力,实在不像是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啊……
没耽误多少时间,昭武帝就吩咐一旁的内阁首辅高渊开始殿试。除了六部大臣和礼部官员,其余人一并退场,至于皇帝留不留全凭他乐意,不过照今天来看,他应该是要在这儿监考了。
贡生们按照次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因为容纳不了三百人,排名在后面的不得不在殿外考试,幸而今天是阴天,没太阳也没雨,不然就傻眼了。
坐好后就等礼部官员分发试题册。
一共四道题,要在天黑之前做完,每道题至少一千字以上,时间非常紧张。
方长庚也觉得很郁闷,这么多题,想要好好思考又能保证卷面干净整洁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时候做得快才具备了最大的优势,还好他每天练字,手速感人,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因为这个拖累他的成绩。
四道题也有难易之分,最后一道是关键,方长庚尽量挤压时间在午饭之前做完了前面三道,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三个馒头,开始看第四道题。
光是题目就足足有四五百字,看得方长庚头昏脑涨,非得缓一缓才能继续往下看。
“皇帝制曰:朕祇举丕图,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不可不求定论焉。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纪纲法度,然后可以治。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岂法无所用乎?圣……夫法不徒行,名不苟立,古之人必有处乎此者,而后世获效之不同如彼,何也……”
翻译一下,大致是要论证道与法的关系,算是一道中规中矩的题,很难答出错,同样也难以答得出彩。
方长庚本想另辟蹊径,让文章有亮点,但思索了近半个时辰,想到圣训,想到宣子昂的遭遇,想到顾尚仁叮嘱他的话,再想到昭武帝的年纪以及近年的行事风格,方长庚只想到一个词——“稳中求进”。
不得不说,昭武帝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他雄才大略,在昭武帝壮年时期,他是一个公认的激进派,大刀阔斧地改革,治贪腐,修法典,后来甚至开放一个埠口与洋人通商,让他的儿子们学外语……每一件都让天下人惊掉下巴之后佩服其高瞻远瞩,胆识过人。
但他的后代不太给力,昭武帝不得不为这个王朝构筑更加坚实的壁垒,让他二十多年来的成果保留得更久一些。
打定了主意,方长庚将思路捋顺了一遍,简单列了个提纲,然后开始在草稿纸上写。
“臣对:臣闻人君之治天下,有体焉,有用焉。体者何?道是也。用者何?法是也。道原于天而不可易,所以根抵乎法者也。”道为体为纲,法为用为目。要使国家达到大治,道与法二者缺一不可,这是文章主旨。
“……钦惟皇帝陛下,睿智聪明,根于天性,宽仁庄敬,见于躬行……涵养深而天理明,历阅久而世故熟……”夸皇帝几句。
“臣请先以家喻之。今有矩室焉,父慈而子孝,夫义而妇听,其家道正矣……”以家法为例,由家引申至治理国家,道法并重,管理国家当以上至下。
之后方长庚运用大量的历史事实来阐述道与法二者并用的重要性。例如汉后宋诸朝之所以不能比隆于唐虞三代,是因为他们未将过与法并重之故。至于当朝,“大诰申明五常之义。律令详著万法之条,养民有田,足国有斌,御暴有兵,禁奸有刑,大纲毕正,万目具举“,已达大治之征。若皇上还想探求道之“精微之蕴”,法之“制作之详”,则全在于皇上之一“心”耳,皇上若能“明诸心“,始终如一则今日之治完全可以超越唐虞三代。(引)
挥挥洒洒两千余字,写完之后方长庚的手已经快握不住毛笔,手心都是汗。
刚松了一口气,准备把草稿纸上的内容比着蓑衣格誊抄到答题纸上,他陡然注意到身边一道阴影,霎时出了一背冷汗。
余光下那抹衣摆分明是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
方长庚心里直打摆子,好在手还稳当,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紧张似的,气定神闲地将答题卷填满。
身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嗯”,若有似无,方长庚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这时一只拇指上戴着翠玉扳指,保养得很好但依旧能看出衰老痕迹的手伸到他眼前,翻到试题册第一页,上面有方长庚的姓名籍贯年龄等各项信息。
方长庚觉得这个场景十分地熟悉,不就是以前监考老师常干的事么?皇帝也有好奇心,翻翻你卷子怎么了?要防底下的官员们和考生勾结作弊,谁敢防皇帝?他手里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就是他点贡生最后一名为状元,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这一刻,方长庚才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实客观的理解,众生不平等,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第105章 阅卷(三更)
眼看外面天快黑了, 大殿已经暗得不得不燃烛, 昭武帝在看完方长庚的卷子以后就摆驾回宫, 在场的考生们终于不用分心观察皇帝的动向, 而是全神贯注地写卷子了。
顾尚仁作为监考官,出于私心自然看了方长庚的答卷, 不谈内容如何, 这手“黑大光圆”的馆阁体也是考生中的佼佼者。只要他看到这份卷子,自然会利用他的权力将它呈上去,让皇上过目。
在以权谋私这个问题上,顾尚仁和他的岳父徐修持完全不同,甚至是相悖的观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徐修始终不大待见顾尚仁, 认为他这样的行事风格和那些朝廷禄蠹没什么区别。顾尚仁同样对徐修的冥顽不灵嗤之以鼻,但他对徐修是尊敬的, 方长庚当初和他说, 道德是最强大的力量, 在当时触动了他心底的一根弦,也使得他对方长庚开始改观。
可惜现实是现实,理想是理想,官场上到处充斥着权力拔河, 哪是简单一句话就能解释的, 等这小子经历过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了。
考完殿试, 弥封官将试卷收齐密封, 加盖礼部关防印。
殿试不像会试乡试那么严谨,只需糊名而不必易书,所以一些有门路的考生就会事先探听有哪些读卷官,提前写好一个小作文呈递给其中一位或者几位,让他(们)熟悉自己的字迹,叫“送卷头”。
这种行为履禁而不能止,昭武帝看得比较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的观念里,只有给这些朝廷的顶梁柱们一点权力寻租的空间,他们才会为他做事,为天下人做事,他治理贪腐毫不留情,但同时也牢记“水至清则无鱼”这句古话,只寻求两者的平衡,而不会赶尽杀绝。
这种想法对错先不提,但后果已经很明显了。
方长庚对此不能说完全不知情,但他确实没想过让顾尚仁帮他在这种事上开后门,他内心始终厌恶作弊这件事,下意识不愿像其他人那样与官员暗通款曲。但从另一方面来讲,顾尚仁的行为无可指摘,大环境如此,他不可能去打乱这个“秩序”。顾尚仁在官场如鱼得水,必然是掌握了生存之道,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和他相论,他只能坚定一点,如果以后自己能掌握一点点权力,他会坚守自己的原则。
第二天,顾尚仁就与其他读卷大臣在文华殿批阅试卷。
每一份卷子都要经过八位读卷大臣传阅,同时他们要在试卷背面所印刻的自己的姓氏后做记号,分别是圆,三角,点,直线,叉这五种,等级依次下降,得圆圈记号最多的是为佳卷。
圈越多的就越靠前,满八个圈就是第一了。不过这里头也有很多门道,比如选首位时,其实一般而言有资格成为首位的前几名考生实力相差不大,非要比个高下是件很难的事,正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得想出个解决办法。
所以内部的惯例是让吏部尚书推选的人为首位,除非另外的考生明显更胜一筹。
总之阅卷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了读卷大臣没人知道过程中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争论和对峙。
而方长庚这里一直平静地等待结果,直到沈霖跑过来和他抱怨,说文中有一个词写错了,如果阅卷时被发现,即便他会试得了第七,也必然要落到三甲,一场功夫都是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