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从同伴的牺牲中活下来的归祚明他们没有资格继续做战斗英雄,从她被黑衣保镖丢进乔治的地下室,从她在地下室里找到更需要帮助的杨悦那时起,她早已没有资格再当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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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慰被蒙住了眼睛带下车,她表现得很老实,归祚明给她铐上手铐,把她和仍在昏迷中的杨悦一起交给了他们的委托人。
那是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很可能是戴着生化面具,明明没有下雨,他还身穿咨议局的黑色制式雨衣,戴了顶宽沿的毡呢礼帽,说话的腔调有种让人浮起鸡皮疙瘩的矫揉造作。
归祚明认为他们的客户也是经过器官改造的半机械人,他的左眼乍看去与右眼没有区别,其实具有一定的透视功能,透过那顶毡呢礼帽,他看到中年男人发丛间的头皮闪烁着醒目的金属光泽。
金属头皮或是金属颅腔?他暗自揣测它作为武器可能的功用。
客户对他们的工作效率表示非常满意,暗火帮死掉的那么多人甚至没能让他多眨一次眼,他也不怎么关注李慰,随便交给属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亲手接过装有杨悦的医疗舱。
“我稍为替他检查了一下,”归祚明解释,与他的外表一致他竟然还真的懂医术,“这孩子有很严重的成长综合症,骨质疏松,缺乏多种人体必需的营养元素,建议暂时不要把他从医疗舱里移出来。”
“他陷入昏迷也是医疗舱的副作用?”客户关心地询问。
“是的。”归祚明回答,其实他并不能确定,但他认为拖时间对李慰他们更有利。
客户不再出声,也不知信了没有,指挥属下把李慰带上车,自己也抱着杨悦的医疗舱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归祚明急叫,“我们的许可证呢?”
他是作为他们雇佣兵团队的代表发问,其余雇佣兵以光头佬为首迅速靠拢过来,凶相毕露地怒瞪对方。
“各位不知道吗?”客户油滑地道,“你们要的东西早已妥善地送到了家中。”
归祚明立即向留守同伴发出通讯申请,客户却不肯再等待,打了个手势,在雇佣兵们不甘地注目下大摇大摆地上车离去。
通讯很快接通又很快结束,光头佬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归祚明摸了摸右腕上从黑市弄来的终端,想着可以换回自己原来的公民终端,心潮澎湃,大力地点了点头。
其余雇佣兵齐声欢呼,哪怕大多数人脸上、身上都带着未痊愈的伤痕,有人站都站不稳,仍是发自内心地露出夸张的笑容。
光头佬板得紧紧的脸上也龇出一条缝,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现在,”他一字一顿地道,“把她救回来!”
“不急,”归祚明深思熟虑地道,“不能让他们怀疑到我们头上,他们有权发出许可证就有权注销,故意把许可证寄到家里也是为了警告我们,显摆他们随时有能力把我们连锅端掉。”
光头佬摇了摇头,又是言简意赅地道:“她很危险,他们不在乎她。”
归祚明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同伴的未尽之意,他们的客户根本不在意李慰的生死,就像她只是他们为了得到杨悦而附加的一个赠品。所以,他们既有可能把赠品带回去,也有可能随时处理掉这个累赘!
光头佬又斩钉截铁地道:“她是李铭的孩子!”
“妈的我知道!”归祚明怒了,也不要什么偶像包袱了,不知不觉恢复他“脏话叔叔”的本色来,“她小时候还见过我呢,她还叫过我叔叔呢,用得着你他妈和老子废话!?”
“上车!”他把心一横,展臂高呼,“追踪信号,先跟上去再说!”
且不说雇佣兵们又发出比第一次更热烈的欢呼声,另一边,李慰被带上车,押坐在后排,听到前排有人在打电话。
她命令自己死死记住这个矫揉造作的腔调,因为这人正是雇佣归祚明他们抓捕她和杨悦的客户,他应该是个她以前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在记忆中搜寻良久也没能对号入座。
“夫人,”他殷勤地对电话那头的人道,“事情已经办妥了,杨悦很好,没有受伤,那个女孩子也到了我手里,用杨论道的人去抓杨论道的人,军方就算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您放心,我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计划,那帮雇佣兵肌肉过于发达了,难免脑容量有限,一定会追上来抢人,我们可以趁机制造一场车祸……是的,杨论道的徒子徒孙同归于尽是个绝好的主意,本来不用这么麻烦,谁让先生大喇喇地以间谍罪名追捕她呢,要知道咨议局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恕我直言,先生身边的那位幕僚长实在没有他看起来那样聪明……”
这人似乎是个话痨,又或者他十分享受李慰偷听到他的对话后露出的惨白脸色,李慰待要挣扎,颈后突然剧痛,她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意识。
第十七章 时间旅行
后座押着李慰的男人在她后颈上熟练地敲了一掌,前座的话痨看着她倒下去,出了一会儿神,直到电话里传来“夫人”的声音,她在呼唤他的名字:“马洛。”
“在的,夫人,”他连忙捏着嗓子答应,把目光从昏迷的少女身上移开,却忍不住探出血红舌尖贪婪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您还有什么吩咐?”
“夫人”冷淡地吩咐:“既然要做就手脚干净点,不要留下活口。”
说完也不等他再拍马屁,那边已经无情地直接挂断了。
马洛差点“啧”一声不满地喷出来,眼角瞄到驾驶座上的司机,又把声音吞了回去,舌尖抵住自己的上颚意犹未尽地舔了舔。
被夫人冷冰冰地一激,他刚生出来那点旖旎心思就像被冰水浇过的热炭,立刻就没了热乎气儿,只好兢兢业业地把原定计划又盘了一遍。这次出来他带上了自己在咨议局的全部人手,以有心算无心,只要不出意外,对付那帮头脑简单的雇佣兵应该不成问题。
只要,不出意外。
“墨菲定律”,马洛脑子里闪过这个最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的词,他终于不耐烦地“啧”了出来,转头对司机道:“停车,按计划行事。”
司机点点头,将悬浮车降下来停到路边,他们特意选了一条沿河的窄道,远处是冬日里水枯底现的滩涂,大片大片的芦苇从滩途不间断地绵延到岸上,白头无期,不知名的水鸟哆哆嗦嗦地踩着飞絮低空掠过。
马洛亲自捧着杨悦的医疗舱下了车,换乘到早就等在道旁的另一辆车上,其他人也跟随他换了车,司机和李慰却被留在原车里,司机还探出头仰望马洛越飞越高的悬浮车,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
等到马洛的悬浮车彻底没入云层,再也看不见了,司机缩回头,关上车窗,死死地锁紧车门。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李慰,她脊背朝外地蜷缩在后座上,身上穿的外套至少大出两个码,没有暴露任何腰臀线条。但青春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它无处不美,在男人眼里,单是少女那截弯曲的脊梁都透着青稚的脆弱的诱惑。
司机又抬头望出去,透过两边车窗看到远处的芦苇丛无风款摆,过冬的水鸟被惊地飞起来,他知道是狙击手在调整藏身位置。他们是这次行动的配角,主要负责清理受伤的雇佣兵,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逃走,一个都不行。
而这次行动的主角是他,还有后座上带着追踪器的女孩儿,以及后车厢里的空气燃烧炸/弹。那是马洛从咨议局里好不容易搞来的最强的非军用炸/弹,爆炸速度为四千每秒,爆炸时会引起严重的冲击波,足以让方圆一公里寸草不生。
司机弯下腰,在踏板附近拖出一个无线按钮,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前方的地平线。
他心情平和,连激动都没有,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去赴死,倒像下班以后洗刷整理准备邀请朋友来参加自己的晚餐聚会。
万事俱备,就等客人们出现了,他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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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归祚明和光头佬带着雇佣兵们远远地追了上来,他们并不是没有警惕心,归祚明特意安排了一名雇佣兵用仪器持续扫描前方的路况。
“他们停下来了。”他对着追踪器的显示屏皱眉,“那附近是一片芦苇荡,杀了人只要把尸体往里面丢,不用明年春天就化为肥料。”
光头佬利落地道:“我们动手。”
“你想好了?”归祚明审视他,“现在动手对方很可能会猜到是我们干的,如果他们吊销了已经发出来的许可证,我们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那就不留活口,”光头佬站起身,把充能完毕的等离子炮筒重新装回右臂上,“他们不会知道。”
猜到他会这么说,归祚明听着都头疼,忍不住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没那么简单,我们查不到对方的身份,不知道这潭子水到底有多深,李慰也不肯告诉我他们的秘密……唉,早知道现在要这样不顾后果地蛮干,当初又何必把那两个孩子卖给他们。”
光头佬听他一个人长吁短叹,知道自己这个搭档哪里都好,就是聪明过头容易瞻前顾后,于是用完好的左臂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怂,就是干。”
“操,你说谁怂了?!”
…………
……
如果死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在今天,此时此刻,那一定是司机坐在车里的驾驶座上远望出去的那条地平线。雇佣兵们的车载扫描仪作用范围是前方一百五十到三百米,而空气燃烧炸/弹的笼罩范围是一公里,遥远的差距反过来推进了生与死的距离。
不仅如此,雇佣兵们为隐匿行踪,还将半空中的悬浮车降低了高度,几乎是紧贴地面行驶。
近了,越来越近了,高空中仿佛有一双冷酷的眼睛看着这场悲剧即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也或许她并没有冷酷到底,借着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将一缕忧思适时传递进李慰的梦中。
李慰在做梦,梦里她有父亲也有母亲,生活圆满幸福,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焦虑,无论她亲爱的老爹如何安慰都不能使她平静下来。
年轻英俊的老爹把她抱到膝盖上,亲了亲她的脸颊,问她:“甜心,你想要什么,告诉爸爸,什么都可以。”
“我不知道,”李慰搂着老爹的脖子,沮丧地把脸埋进他硬梆梆的制服领子里,“爸爸,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认真地想一想,爸爸相信你,一定能想起来。”
“我……我……”
在梦里,李慰家隔壁那位吸/毒而死的邻居阿姨还活着,她如愿地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儿,那孩子“咯咯”的笑声隔着栅栏都能清晰地传过来。
“爸爸,我想起来了!”李慰蓦地抬起头,看着她老爹的眼睛,大声地喊出来,“我想要一个弟弟,不,不是弟弟,是学生,不,他是什么都好,他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我不想要弟弟不想要学生只想要他一个——”
“杨悦!”
……
半空中,马洛的悬浮车正在平稳地向前行驶;地面上,雇佣兵们的悬浮车即将越过地平线;芦苇丛中,狙击手凑近了瞄准镜;滩涂岸边,李慰在睡梦中呼吸急促,司机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拇指摩挲按钮,随时准备按下炸/弹启动键。
……
“杨悦!”李慰在梦中发出的呼喊传达到了另一个人的梦中。
“嘀嘀嘀嘀!”马洛的悬浮车内部突然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根本没人能分辨声音来自哪里,所有能发出警报的东西都在尖叫,马洛刚端起一杯“螺丝锥子”,他的属下有的正在阖目养神,有的正在通过公民终端连接网络,有的正在玩单机游戏……不管他们十分之一秒前都在干什么,十分之一秒后,他们全部“静止”了。
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个人都变成被嵌入琥珀的昆虫,维持着本来的动作不能移动分毫,马洛端着“螺丝锥子”,眼看晃荡的酒液都僵停在半空,他惊讶得想要放声呼喊,却连把眼睛睁大一点都做不到。
十分之一秒后,马洛动了,但不是他自己的主观行动,他身不由己地动作,看到自己坐下、起身、坐下,看到“螺丝锥子”分成一半金酒和一半青柠檬汁回到瓶子里;看到旁边的属下在网络上打字,倒着删掉了一个个发出去的文字;看到另一名属下的单机游戏“胜利过关”的音乐声倒着播放,胜利地退回了上一关。
他保留着清醒的意识亲眼看到时间在回溯,这辆车里的人,或许还有车外的人,全世界,所有的人。
“啦啦啦~”游戏机发出悦耳的音乐声,被倒退回去的新游戏关卡又开始了,马洛终于从玄之又玄的处境回到现实,他冷汗淋漓,口干舌燥,张眼望去其他人都平静如初,打游戏的打游戏,上网的上网,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经历了那场梦境般的时间旅行。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绝对不是,因为所有显示器上的时间都变化了,世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五分钟前。
恰在此时,有个声音在马洛惊慌失措的脑海中响起,
“告诉我母亲,如果李慰死了,她永远也得不到她想得到的东西。”
那是个很好听声音,清澈的、淡泊的,其实很不像孩童却肯定是孩童的声音!
马洛倏然侧首望向悬浮车后排,杨悦的医疗舱被置放在那里,安稳而平静,即使在所有电子仪器都莫名发出警报声时,马洛记得它也是悄然无声的。
他盯着医疗舱呆呆地看了许久,浪费了三分多钟,总算醒过神,急急忙忙打电话叫停了对李慰和雇佣兵们的灭口行动,不敢怠慢,紧接着又把他收到的警告转述给电话那边的“夫人”。
“夫人”得到这样的坏消息,听语气却听不出有丝毫变化,仍然是淡淡地道:“知道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马洛小心翼翼地问,“我要怎么处置那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