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我说话。”杨悦提到这个还有点闷闷不乐。
“哪有!”李慰不肯承认。
杨悦:“‘我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奔向你’。”
李慰:“……”
她和车厢内的马洛因为不同的原因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杨悦幽幽地道:“看吧,你就是不喜欢。”
“不是,”李慰坚决不认,“你为什么老是说这句?”
杨悦扭头望了眼驾驶座,诚实地道:“我认识的人里马洛最会说话,他家里的那个女佣很喜欢他,特别喜欢他念这句诗。”
李慰和他一起回头看马洛,两双漂亮的眼睛看得后者哆嗦不停,她解释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相同的东西,我不是他家的那个女佣,我不喜欢。”
杨悦精神一振,感兴趣地问:“那你喜欢什么?”
李慰语重心长地道:“我喜欢你说人话。”
杨悦:“……”
好久没看到他这样无辜的表情,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李慰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做你自己,你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没必要为别人改变。”
杨悦凝视她,认真地道:“可是老师不是别人,我喜欢老师喜欢的样子。”
李慰:“……这句也是马洛那里学来的情话?”
杨悦:“?”
李慰叹道:“算了,你自己的喜好呢,除掉喜欢我喜欢你这件事……你还有别的喜欢做的事吗?”
少年想了想,展开双臂抱住她。
远处的城市恰在此时发生了爆炸,火光冲天,照亮雪地和沉重温柔的天幕,热度与灰烬随风袭来,仿如世界末日的盛景。
他们在世界末日相拥,就像从开始到结局的一场寻觅,在漫长的漂泊过后,终归故乡,终归寂静。
第五十二章 无耻
首都星圈, 中心特区,咨议局
华莱士赶走了他的新任秘书, 吩咐他把办公室门从外面牢牢锁住,未经许可禁止任何人靠近, 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三十分钟后,旧式电话机准时响起。
华莱士眼疾手快,一把提起话筒, 没有让铃声摧残他的心脏,同时不等对方出声,在对外的两条通讯线路上连续按了按。
“唰唰”两声微响, 封闭的办公室内出现两组全息投影, 分别正是现任的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新总统帕特里克·勃朗特。
尚且不提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为新任总统投过票的选民们应该会感觉震惊,勃朗特总统上任不足一个月,乍看去几乎老了十年,双鬓由斑白变成大片花白, 英俊的面容也染尽风霜。
“总统先生,”华莱士起立问好, 又向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点了点头, 他也是近一个月来初次觐见总统,强忍住对其健康的担忧。
勃朗特总统应该待在他的圆形办公室里,端坐于“坚毅”桌后方,双手交叉平置, 一双眼睛倒仍像过去那般明亮、锐利,充满野心勃勃的光芒。
“开始吧。”勃朗特总统简短地下令。
华莱士被总统的精神感染,稍微放下对他健康的担忧,他也不把话筒放到耳边,只用嘴巴凑过去不客气地道:“守密人集齐,该你出场了。”
他带着厌恶将话筒摔回原位,又忍不住好奇对方要怎么通过如此古老的通讯设备传送全息影像,于是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三十秒后,他办公桌旁边紧挨着旧式电话的通讯器自发亮起来,彩色的光束争先恐后喷溅出来,在虚空中组成一个淡淡人影,由模糊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是男人,但却漂亮得像个女人,眉眼倜傥,身段风流,唇角还有颗销魂痣,与这间屋子里其余几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生物。
他或者她穿着一身男士晚装,单手插在前袋里,目光流转间与所有人都风度翩翩地打了个照面。
“先生们,”她微笑颔首,“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一任死狱的监狱长,和我的前任们一样,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怀特。”
“‘人们应当向死而生,这样才能一早诚实起来’,EB怀特那个怀特。”(注1)
…………
……
按照前任局长留下来的秘密工作守则,华莱士必须担任所谓“守密人会议”的主持,他肚里不停咒骂,面上悻悻然地刚要开口,勃朗特总统先举起了手。
“怀特女士,你好。”勃朗特总统彬彬有礼地揭穿了怀特监狱长的性别之谜,“前总统在死狱这件事上没有对我百分百地坦诚,我想你应该能理解那是为什么,所以,你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当然。”怀特监狱长向总统欠了欠身,多情的美眸含笑凝视他。
勃朗特总统却对她有意无意散发的魅力毫无察觉,他收紧了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停顿了片刻似在整理思绪,随后按步就班地开始提问。
“你是死狱的第几任监狱长?”
“据我所知是第三任。”
“谁任命了你?”
“我的前任。”
“没有经过任何民/主选举?”
“很遗憾,没有。”
“你的前任以何种标准选择了你?”
“死狱每年会下两场雨,一场是大气层内的灰雨,另一场是大气层外的宝瓶座流星雨,前任监狱长会在这两场雨期间举办庆典,放出所有囚犯相互厮杀,死去的做成活死人,能活着挺过两场雨的就是下任监狱长的备选。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她把血腥谋杀以如此轻佻的口吻说出来,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不安地动了动,勃朗特总统和华莱士局长却坐得稳如磬石。
勃朗特总统点了点头,淡淡地问:“所以你挺到了最后?”
“我挺到了最后。”
“你的上任监狱长去了哪里?”
“和他的前任去了同一个地方,他们病死了。死狱实在不是个宜居地,不是吗?你看我接任以后老往外跑,在我的继承者出现以前,我想我得好好爱护自己。”
勃朗特总统又点了点头,他慢慢地道:“所以,根据我所知的,你描述的,死狱的领导层没有纳入联邦政府的官员体系,进而死狱的版图也不属于联邦政府管辖范围,那更像是一块私人开发、私人占有的化外之地。”
“所以,”总统的发言仍然是缓慢的,带着他的选民们最爱的铿锵有力但是文雅守礼的腔调,“根据联邦法律,在这块化外之地上的发生的任何事,理论上都与联邦政府毫无关联。”
总统话音刚落,华莱士和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蓦地抬头望向他,又不约而同看向彼此,脸上的神色都是这两只老狐狸毕生罕见的惊诧,不过刹那间,两人领悟到总统的深意,又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镇定。
怀特监狱长在这方面就比不上这帮无耻的政客,反应要稍慢半拍,将总统之前的问话与最后的结论噙在口中反复咀嚼,终于恍然大悟:“什么意思,你们想过河拆桥!?”
她从现出真身开始就显得挥洒自如,有一种掌控全局的随意,而在总统他们这样身份的上位者面前,这种随意本身就是一种傲慢。到此时,她的满不在乎总算被打破,勃朗特总统还能保持不动声色,华莱士局长和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都舒爽地吐出口气。
“总统先生,你的前任可能真的没有好好地教你,”怀特监狱长不笑了,咬牙切齿地道,“那就让我来提醒你,联邦政府与死狱这么多年来交易就没停过,问问华莱士局长,说不定你们现在还在往死狱送人!”
华莱士局长侧首避开她的视线,勃朗特总统不动如山,甚至连语气都没有一丝变化,“你有证据吗?”
她当然拿不出证据,华莱士局长偏过头偷笑,根据《联邦爱国者法》,咨议局有不通过正常审判程序处置叛国罪现行犯的权力,除非找到苦主,不然联邦大法官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而谁都知道,进了死狱的人就不再是人,恐怕连怀特监狱长自己都不清楚他们生前的身份信息,又到哪里去找苦主?
怀特监狱长真急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她大旋身指向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气势汹汹地道:“有战争就免不了损耗,你们也不可能把所有士兵都报成阵亡,这些年联邦政府削减军费,停止征兵,全靠死狱持续为你们供应囚犯……那些在前线替你们守卫联邦的活死人,难道不是证据!?”
这一任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是个满头银发的中年人,闻言倏然起立,冷冰冰地道:“我们的英雄在战场上保家卫国,不该在战场外蒙受侮辱,难道你还想召回前线的士兵一个个验明真身吗?”
说得好!华莱士局长在心底喝一声彩,不愧是军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不仅充分领略了总统无耻的精神,并且发挥得更加理直气壮,义正辞严。
勃朗特总统平静地道:“或许联邦的军队里存在植入了‘起死回生泵’的士兵,我不能保证一个都没有,但你也不能证明这样的士兵与这一届联邦政府有关。上一届或者上两届联邦政府做出错误的决定,为避免更多的牺牲亵渎了死去烈士的遗体,这件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深感震惊,你和上届联邦政府的交易涉嫌违反多项法律,我会尽快提请联邦最高法院立案调查。”
提到联邦最高法院,总统他竟然不是威胁,而是来真的!怀特监狱长震惊了,不但震惊而且诧异,而且不解。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死狱的存在对联邦有利,对联邦政府也有利!活死人士兵只对联邦忠诚,等于削弱了军方的势力,这些年联邦政府把军方打压得再也抬不起头……还有那些削减的军费,不用研制更新的更能保命的武/器,有更多钱可以投在教育和保险上,你的竞选口号不是全民医保吗?如果军费上涨,你在任期内绝对拿不出足够的钱去完成你的承诺!你以为你的选民们会感激你吗?不,他们不会,活死人士兵的家属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啄食你的血肉,单是国家赔偿就可能让这届政府破产!”
她也并不是真的无知,勃朗特总统心想,他本能地收拢了交叉的双手,又迅速放松下来,从容道:“因为我向《宪/法》宣过誓,要打造一个更加完美的联邦。”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读EB怀特,但我最喜欢的是另一句话:‘如果我们两人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并非因为我们的观察力有高下之分,不过是我们的情感指向不同罢了。’”(注2)
“认识你很高兴,怀特女士。”
…………
……
全息通话被单方面中断了,勃朗特总统坐在他的坚毅桌后,双手捂脸,静静地待了许久。
幕僚长打开门,故意踩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
“她说得对。”幕僚长说的第一句话就昭示出他旁听了整场会议,“死狱的存在对联邦政府利大于弊。”
总统埋着头,答非所问地道:“我的帝国玫瑰开了吗?”
幕僚长越过总统的肩后向花园望了望,春光初绽,玫瑰也抽了新芽,却连花苞都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我遇到杨珊的时候还是个刚通过司法考试的穷律师,除了野心一无所有,她是最好的倾听者,从来不会嘲笑我,甚至是她先向我求的婚。”总统宽厚的肩胛一动不动,如山峦般安稳沉着,“她送我一朵玫瑰,说她去报名参观了总统府,冒着被枪击的危险溜进后园摘到属于总统的玫瑰。”
勃朗特总统抬起头,眼眶微红,脸容沉静如海。
“法兰克,杨珊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也不相信我?”
“我是联邦的总统,但我首先是杨悦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政客都是很无耻的,不过当他站在你这边就无耻得很有魅力……
注:
1、出自EB怀特的《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
2、出自EB怀特的《这就是纽约》
第五十三章 真正的自由
死狱
“你的父亲, 联邦的总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远处的城市持续响起爆炸声, 阴沉沉的天空被映出半边绯红,像是燃烧不尽的火, 冷热交替的气流诞生了哭泣一般的风。
李慰和杨悦在风声中温言絮语,悠闲舒缓,这好像是他们初次从容而平静地交流, 以前单是李慰负责说,杨悦负责听,后来杨悦长大了, 却仍未能在一夕之间掌握语言这般复杂的工具, 所以李慰负责问,他负责答。
“他是一个我理解不了的人。”杨悦努力地组织语言, “我能够理解我的母亲,她没有义务要爱我,如果是我的话,我爱一个人也绝不会是因为我和她有血缘关系……但我父亲不是这样。”
“我八岁以前, 他对我很好,为了我和我母亲反复争吵, 再忙也会每天来实验室看我,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会发现他抱着我流眼泪。”
“我越长越不像他,到八岁那年,从外貌上找不到任何属于他的遗传特征, 我父亲那段时间变得暴躁易怒,看我的眼光像是随时可能扑上来掐死我。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他应该是背着我母亲偷偷做了DNA测试。”
“我以为无论他和我有没有基因上的联系,他都是我的父亲,可我父亲从那天起就变了,他拒绝见我,我母亲把我赶出实验室,他就命人把我锁进了地下室。”
李慰听得很专心,侧过头注视他,发现杨悦微微地蹙着眉,脸上的表情倒不像是伤心,却充分暴露了内心的迷惑不解。
她轻悄地叹口气,抬手又想摸他的头,中途停顿了一下,改成按着他的脑侧让他靠到自己颈间。
“后来呢?”她温柔地问,嘴唇不小心触到他的前额,就势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