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走过来了,霍明锦点点头,这才转身进了帐篷。
傅云英落后几步跟上,她乖觉得很,始终和他离得不近不远,既不会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于太远听不到他传唤。
帐篷里打扫得很干净,简单陈设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盘领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图纸上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起身让到一边,躬身行礼,笑眯眯道:“二爷,只是一窝毛贼而已,用不着您亲自出山……”
霍明锦摆手示意他闭嘴,径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间弯刀,扣在一边矮几上。
文士笑着上前,想要回话,看到紧跟着走进来的傅云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
一开始以为她是新招揽的谋士小吏,但看着眉眼干净隽秀,不像是混官场的,而且年纪未免太小了。
帐篷里光线昏暗,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往角落里一站,不动了。
霍明锦没抬头,指了指案桌上摊开的图纸,“过来。”
文士忙凑过去。
霍明锦眉头轻皱。
文士反应过来,扭头给傅云英使眼色。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视,指指对面,“坐。”
文士张大嘴巴,看傅云英的眼神更加诡异。
傅云英倒没觉得什么,因为没见过霍明锦私下里是什么样子,想他可能对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实实上榻跪坐到他对面,低头看图纸。
图纸画的正是铜山的地貌和路线,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绘制得很详细。
锦衣卫办事果然准备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爷留在纸上的标记,指一指图纸上其中一座山头,“这里有一座山洞,是他们藏身地之一。”
霍明锦接过文士递来的炭笔,在她指尖点过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里有条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块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桥,平时看不出来,干旱的时候石桥才会露出水面,得有人守着这里,不然他们会从石桥逃走。”
霍明锦嗯一声,在纸上划了一条粗线。
“还有这儿,四叔特地在这儿画了个标记,不过我没看明白……”
霍明锦在那个有疑问的地方标了个黑框。
帐篷外有人求见,锦衣卫掀开帘子,拿了一沓纸送进来,“二爷,刚刚找到的。”
霍明锦接过纸,眉头轻皱,一张张抚平,纸很脏,不一会儿他双手便沾满污迹,他丝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纸递给傅云英看。
傅云英忙着埋头整理不同纸张上的标记,纸张很混乱,要一张张比对着才能拼凑出一个大概,有时候拼着拼着发现错了,就得全部从头再来。
她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扯过递到眼前的纸,继续比对。
这心无旁骛、理所当然的态度,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当着霍明锦的面,就有点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为她捏把汗。
霍明锦却没生气,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二爷竟然在笑!
二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堕五里雾中,偷偷拿眼看傅云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众。
他眼珠一转,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帐篷里静悄悄的,炭笔划过皮纸的声音窸窸窣窣响。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傅云英才拼了个七七八八,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霍明锦一直在旁边等着,忙抬起头,一怔。
霍明锦眼眉低垂,手里拿了一支炭笔,按着她刚刚的喃喃自语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态度很认真。
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帐篷里更暗,文士点燃一盏油灯送到案桌前,摇曳的暖黄灯光笼在他脸上,映出一张风霜满面的脸孔,胡子拉碴,难掩疲态。
一道寒光闪过,她循着闪烁的银光看过去,发现他鬓边竟有几根白发,因着他五官俊朗,那几根银丝显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还没到而立之年。
傅云英想起他少年时锦衣绣袍、英姿勃发的模样,一时恍惚。
有人卷起帘子,送来两杯热茶,山风吹进帐篷,烛火摇晃得更厉害。
霍明锦放下炭笔,移开灯盏,免得灯油飞溅到傅云英手上烫着她,看她发怔,以为她在担心傅四老爷,温和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差了点东西……先吃杯热茶暖暖。”
亲自端起茶杯递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差点打翻手里的托盘。
霍明锦却神色如常,端着茶盏,等傅云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咽了口口水,低下头,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把他仿佛见到鬼一样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接过霍明锦递来的茶盏捧在手里,冰凉的手暖和了过来。
刚刚忙活半天,现在才发觉手都冻僵了,手背有点发青。
正好文士和锦衣卫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对。她握着温暖的茶盏,想了想,轻声问:“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问出这一句后,她补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锦低头轻抚茶杯,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帐篷外很安静,四野静谧无声,唯有呜呜风声时不时打破沉静。
傅云英看着霍明锦。
烛火晃动,他一动不动,静默不言。
半晌后,他慢慢抬起头,唇角一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傅云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难道说因为他对她太客气了,所以她满腹狐疑,觉得他看出什么来了?
这么问,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问的话,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贵,又是手揽大权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论地位两人之间就犹如云泥之别,他完全用不着对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么温和。
而且她问出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他的触犯。按常理,他应该直接否认。
可他没有。
她审视的目光落到他鬓边的白发上,一咬牙,厚着脸皮说:“因为霍大人您待晚辈太好了,晚辈感激不尽。”
不知为什么,这句仿佛讨好一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霍明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没笑过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师时是个怎么样的人,有多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还敢这么直接试探他么?
他喝了口茶,挪开视线,“没见过。”
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如果霍明锦是因为觉得她像故人而优待她,用不着否认……想得更大胆一点,他认出她了……那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暂且掩下这事,起身揖礼,脸上微红,道:“晚辈自己胡思乱想,大人勿怪。
霍明锦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胡乱猜测而动怒,忽然抬起手,“你没有多想……”
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抬起头。
他本来想隔空摸她的头发,因为她这个抬头的动作,指尖擦过她的发丝,顺着她的发鬓划到脸上,刚刚拿着茶杯,指腹是温热的。
两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霍明锦飞快收回手,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说:“我很喜欢你。”
傅云英呆了一下,意识到霍明锦说了什么以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见她发懵,霍明锦眸中笑意闪动,表情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赏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
傅云英哆嗦了一下,差点以为霍明锦是个喜欢娈童的断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过想想对方的身份,忍住了。
帐篷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二爷的笑声,离得最近的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原来二爷也是会笑的。
夜色浓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帘走进帐篷,萧瑟夜风随之吹进来,“二爷,人抓到了。”
霍明锦颔首嗯了一声。
傅云英察言观色,悄悄退出帐篷。
霍明锦没说话,看着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别惊动其他人。”
文士应喏。
天已经黑透了。
傅云英刚踏出帐篷,在帐篷周围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冲上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么进去这么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们按你说的,把那些没人管的尸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云英点点头,从温暖的帐篷走出来,冷得瑟瑟发抖。
山里的夜晚特别冷,铜山在北边,比湖广要冷多了。
王府护卫和乔嘉围了过来,问她待会儿该怎么营救傅四老爷。
她道:“锦衣卫在办差,我们跟在后面就好,免得给他们添麻烦。”
不知道霍明锦来铜山是为了什么,看他风尘仆仆,连换出行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赶了过来,肯定是大事。
王府护卫也道:“对,要是坏了锦衣卫的事,反倒不美。”
乔嘉双手抱臂,没说话。他对锦衣卫很防备,来到铜山后几乎没开口。
篝火熊熊燃烧,护卫们刚刚去林子里猎了几只兔子,拔毛剥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响,闻着喷香,但吃到嘴里又干又柴,没有什么味道,有点难以入口。
这个时候没法讲究,众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里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块肉让给傅云英吃,她摇了摇头,刚刚在帐篷吃了甜面茶,这会儿不饿。
月上中天,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凄厉的嚎声。
袁三啧啧道:“这么多人狼还敢过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那不是狼的叫声。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铜山的地形,在脑海里预演待会儿怎么带着乔嘉去找傅四老爷,沉思中,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片喧哗声。
帐篷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
杂乱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回头,火堆另一边闭目休息的乔嘉霍然睁开双眼,直接从火堆上方朝她扑过来,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一阵天旋地转后,乔嘉护着她的脖子,扶她坐起来。
她拍干净身上粘的泥灰草叶,往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登时出了身冷汗。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狰狞的汉子站在那儿,手里拿了把镰刀,正和锦衣卫对峙。他看似疯疯癫癫的,出手却很冷静,以一敌五,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要不是乔嘉反应快,她可能已经死在那把镰刀底下了。
她后怕不已。
身后又是一阵响动,哗啦一声,霍明锦掀开帘子,沉着脸走了出来。
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边,小声解释着什么。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烧得通红,走到还在后怕的傅云英身边,解下斗篷,俯身盖到她肩上。
“带她去帐篷。”
他道。
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扶起傅云英,强行将她送进帐篷里,袁三和乔嘉紧紧跟在一边。
霍明锦目送她走远,接过一柄属下递到手边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文士连滚带爬跑到他身边,满头是汗,“二爷,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来……”
霍明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领罚。”
他气势如虹,一步一步朝那执镰刀的男人走了过去,周围的锦衣卫忙让开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将刚才和五个人交手还游刃有余的男人逼得连连后退。
月光很淡,他举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动作简单直接,看不出什么招式,却带着万钧之势。
“噗”的缓慢而沉闷的一声钝响,男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冰冷的刀刃吻过他的脖颈,鲜血从伤口处喷了出来,溅了不远处的锦衣卫满头满脸。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连树林里嗡嗡的虫鸣也停了下来。
霍明锦扔开还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着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后,他掉头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气凑上前,“二爷,怎么处置剩下的?”
霍明锦脚步不停,双目通红,道:“一个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锦接着道:“问出进山的密道,我亲自带人攻上去,你们留意傅四,尽快找到他。记住,只要是和盗贼有勾结的,全部当场格杀。”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头,“是。”
拿镰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里的山匪,平时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实则是山匪的眼线。锦衣卫抵达铜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乡和山匪有勾连的地痞全抓了起来,逼问进山的密道和暗号。加上那个叫傅云的少年画出的路线,他们今晚就能将整座山的山匪一窝端了。
他们只有两天时间,没有闲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戏,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绝不错放一个。
但是二爷气成这样,要亲自上山……实在让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几个山匪而已啊。
二爷在盛怒之中,气息慑人,他不敢多话,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负责攻山门,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击,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毕,蓄势待发。
霍明锦走回帐篷前,闭一闭眼睛,调整好气息,低头看一眼袖子,确定没有留下血迹,掀开帘子。
傅云英刚刚从帐篷缝隙间窥见他一刀杀了那个男人,离得远,没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进帐篷,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三刚才亲眼看见霍明锦一刀结果了男人,虽然知道他杀的肯定是坏人,但心里仍然有些发毛,下意识挡到傅云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