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霍明锦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傅云英脸上,道:“在这等着。”
  又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她却没想反驳,她很担心傅四老爷的安危,但这种场合她派不上用场,去了只是添乱,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转身出去,其他锦衣卫忙跟上,争着打帘子。
  “霍大人……”
  傅云英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
  霍明锦已经走出帐篷了,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不过没有回头。
  她拢紧身上的斗篷,道:“谢谢。”
  霍明锦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倒伏在草丛里的尸首,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傅云英留在帐篷里,除了王府护卫、乔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锦还留下一队锦衣卫保护她。
  他们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针毡,觉得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直到后半夜,山上才传来骚乱声。
  他们忙奔出帐篷,不知谁放了把火,引燃树木,山上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彤彤的。
  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如响雷一般炸响,其间夹杂震天的喊杀声。
  即使离得远,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树林里一阵马蹄踏碎枯木的响动由远及近,几道黑影忽然靠近他们,乔嘉警觉,喝了一声:“什么人?”
  来人下马,踉跄着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是霍明锦的随从,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抬着一个男人往回走。
  没等他们走近,傅云英似有所觉,心跳如鼓,眼圈一红,飞跑过去。
  “四叔!”
  三人抬着傅四老爷回到帐篷里,把人放在柔软的矮榻上,道:“傅少爷无须担心,四老爷没有受伤,只是呛入烟尘,暂时晕过去了。”
  傅云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绞帕子给傅四老爷擦脸。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裤,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看上去气色还好,就是瘦了点。
  人救回来了,她握着傅四老爷又大又厚的手,紧绷的心终于放回原位。
  傅四老爷一直昏睡不醒,乔嘉给他把脉,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傅云英给傅四老爷盖好被子,扭头问那三个默默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包扎伤口的锦衣卫事情的经过。
  锦衣卫愣了一下,道:“四老爷和其他人一样被抓去挖藏宝的矿洞,我们先混进去把他救出来,之后放一把火,二爷再领着人冲进去杀……”
  他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话接着说下去:“我们救人,二爷冲进去抓人,其他人在后山石桥那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傅云英不动声色,谢过他们。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包扎。
  傅云英回到矮榻边。
  霍明锦是去杀人的,而不是来抓人的。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袁三和王府护卫都松了口气,一连奔波,提心吊胆了这么几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着背睡着了。
  帐篷里鼾声如雷。
  傅云英没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淡淡的亮光照进帐篷里,一夜喊杀声过后,山中寂静无声,不闻鸟鸣。
  帐篷外遥遥传来马蹄声,她小心翼翼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大睡的护卫中间走过去,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灭了,浓烟阵阵,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跃出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驹,马上之人一身大红交领袍,手中提刀,杀的人太多,刀刃已经好几处卷起,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
  他跨坐马上,神色冰冷,目光阴沉,宛如修罗。
  傅云英往前走了几步。
  霍明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来,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抬脚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
  她直起身,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双手捧着刀递回给他。
  霍明锦没有接。
  她轻声说:“我四叔救回来了,谢谢您。”
  霍明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过腰刀,握紧,手腕不易觉察地抖了两下。
  “哐”的一声,他还刀入鞘,翻身下马。
  傅云英伸手想帮他牵马,他扯住缰绳,看一眼她发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说什么,牵着马走远了。
 
 
第90章 驿站
  前世。
  李花还未落尽,李树已悄悄发出鲜嫩新叶,枝头白绿辉映,清冷细碎的雪白花朵仿佛也沁出一点点浅绿。
  迎春花爬满粉墙,桂树挂上浅褐色嫩叶,墙下几株山茶开得鲜润,绿叶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间一株老杏树花开满枝头,若云兴霞蔚,树底下支了两架秋千,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时候,春光越浓越明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筋骨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拂开泼辣生长、将月洞门掩得严严实实的花枝。
  露水飞溅,花枝掩映中,缓缓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锦目光往院子里一扫,看到花雨下闷闷不乐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翘,走进院子里。
  小云英坐在秋千架上,湖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宁绸袄,鹅黄底纹暗金缠枝莲花马面襴裙,腰佩环佩七事,头梳双髻,珠翠满头,耳边一对金玉葫芦丁香,腕上笼绿翡翠镯子,是出门的打扮,神色却郁郁,手拢秋千绳,懒洋洋地荡着,身边没人伺候。
  他抬脚走过去,锦靴踏过厚厚一层花瓣,发出轻微的碎响。
  发呆中的小云英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他,怔了怔,松开秋千,站起身,朝他行礼,“明锦哥哥来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今天是花朝节,老夫人和阮氏约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游春,傍晚归来顺路去庙里供花。刚才两家的轿子在巷口碰头,老夫人没看到小云英,特意问起,阮氏有点尴尬,说小云英身子不适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帘子给骑马跟在一旁的霍明锦使眼色,让他留下。
  他便直接过来了。
  听见他问,小云英叹了口气,坐回秋千上,一副很愁闷的模样,眉头轻蹙,问他:“明锦哥哥,你家里有几个姐妹?”
  霍明锦道:“我没有姐妹,有一个哥哥,三个堂哥。”
  小云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弯腰和自己说话,怕他累着,拍拍旁边空着的秋千,“哥哥坐。”
  霍明锦从记事起就没荡过秋千……不过看她仰头眼巴巴盯着自己看,只得依言俯身坐了,人高马大,腿太长,得曲起来才能坐得舒服。
  她扭头看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坐稳,忽然笑了一下,伸长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较,说:“哥哥,你好高,我坐着够不着地呢!”
  说着话,细绸裙裾下一双小脚丫在空中轻轻晃荡了几下,绣鞋尖上一对彩绣蝴蝶轻轻颤动,流光溢彩。
  他不由得也笑了,“你还小,以后会长高的。”
  她又叹了口气,慢悠悠荡着秋千,惆怅道:“长大了不好玩。”
  “你哥哥又欺负你了?”
  她摇了摇头,摊开手掌接不停往下飘落的杏花花瓣,“大哥偷偷教我读书,我娘生气了。”
  顿了一下,吹走掌心的花瓣,“别人家的女孩子也都不读书吗?”
  霍明锦认真地想了想,“也有读书的。”
  “你们家的女孩子能上学吗?”
  问出这一句,她后知后觉,“我忘了,哥哥没有姐妹。”
  霍明锦问:“你想上学?”
  她点了点头,委屈道:“我也不晓得上学有什么用……可我学得很好,为什么单单不许我读书呢?”
  他向来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用力荡一下秋千,感慨了一句:“我要是能和哥哥们一起上学就好了,我会学得很认真的。”
  两人一时无言。
  杏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小云英荡了会儿秋千,仿佛自己想通了,站起身,拉霍明锦起来,“我们去追哥哥他们,他们说不定还没出城。”
  霍明锦坐着不动。
  她拽着他的胳膊拉了好几下,拉不动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霍明锦看着她,轻声说:“你今天不高兴。”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眼眉弯弯,“约好一起去供花的,我和娘闹别扭,还要哥哥回头来找我,实在太失礼了。现在去还来得及。”
  霍明锦不语。
  她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给他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袄新裙,“我连衣裳都换好了,不去多浪费。”
  霍明锦还是不说话。
  她收起笑容,攥着他的胳膊老实道:“哥哥,我今天使性子,娘赶着出门,没空理会我,等她夜里回来,肯定要骂我。哥哥你带我去,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好意思说我什么了。”
  说完,脸上露出央求之色。
  霍明锦没敢多看她,垂目道:“没事,不想去就留下来……”停顿了一下,说,“其实我不喜欢游春。”
  “你也不想去?”
  她笑了起来,松开手,坐回秋千上,“那好,我们都不去。等我娘回来,就说哥哥来我家玩,我留下招待你。”
  霍明锦嗯一声。
  “中午蒸荠菜面团子吃,哥哥吃过没有?”
  她立刻拿出小主人姿态,扭头问他。
  霍明锦唇角上翘,笑着摇摇头。
  小云英啧啧了几声,为他错过美味而可惜,“那我让婶子多蒸点,你尝尝,很好吃的。”
  春日杏花雨,连拂面的清风也带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两人坐在秋千上,含笑说着家常话,慢悠悠地轻晃,秋千架碰着花枝,花朵扑簌扑簌往下洒。
  春光旖旎,少年岁月,恍如一场梦境。
  ……
  “老大?老大?云哥?”
  耳边传来袁三清亮的呼唤声,有人用力推搡她,拍她的肩膀。
  片刻后,傅云英被推醒了。
  她睁开双眼,环顾一圈,发现自己伏在桌前睡着了。
  这里是铜山下的一家客店,前面吃酒,后面住宿。他们从山上下来,要了几间上等大屋,傅四老爷一间,她留在一旁服侍,乔嘉、袁三打了个地铺陪着。
  她一夜未睡,坐在桌前的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袁三递了杯茶给她,“老大,你是不是饿了?一直在说梦话,想吃荠菜团子?”
  傅云英刚睡醒,意识还朦胧,接过茶杯喝几口茶,连日奔波不觉得,这会儿囫囵一觉醒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肩膀手臂尤其疼得钻心。
  她梦见荠菜团子了?
  许久没吃过,忽然想起来,还真有点想念。傅家不吃荠菜,只用荠菜根的汤煮鸡蛋吃。
  袁三指指自己的铺盖卷,“老大,你躺下睡一会儿吧,坐着睡不舒服。”
  傅云英摇摇头,回头看傅四老爷还在昏睡,站起身,走到外边走廊上。
  乔嘉跟了出来,“霍大人他们宿在一楼,马上就走。”
  霍明锦似乎很忙,山上的事交给本地县衙的人处理,他即刻就要带领部属回京城。
  不知道他自己的事办好了没有……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她手脚发麻,扶着栏杆慢慢走了一会儿。
  楼下静悄悄的,锦衣卫出出进进,虽然行色匆匆,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脚步声也放得很轻。
  伙计送来热饭热菜,经过楼下的时候,捧托盘的双手直打哆嗦。
  傅云英回房吃了碗玉兰鸡丝龙须面,听到客店院子传来响动,忙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支起窗子。
  马鸣咴咴,庭院里人头攒动,锦衣卫拉着十几匹壮马依次从马厩那边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一楼大门敞开,锦衣卫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霍明锦出来,他换了身大红织金圆领窄袖武官常服,腰系革带,悬牙牌,皂皮靴,蹬鞍上马,抬头扫一眼客店。
  隔着山间茫茫的一层薄雾,目光刚好和二楼的傅云英对上。
  没等傅云英反应过来,他嘴角微微上扬,手扯缰绳,磕一下马腹,骏马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一人一骑,渐渐驰远。
  剩下的人亦夹一夹马腹,策马追上去。
  转眼间,庭院空空荡荡,只余远去的马蹄声在客店上空回旋。
  霍明锦刚刚好像对她笑了一下?
  傅云英望着楼下飞扬的尘土,想起他鬓边那几根白发,怔怔出了会儿神。
  他和家人决裂了,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姐妹,什么都不剩了。
  去年第一次在武昌府见到他时,他眼神冷漠,神情不悲不喜,没有一丝烟火气。
  可他却对她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温和……
  她欠他两命了。
  哪是几坛桂花酒就能还清的。
  这时,背后传来几声咳嗽。
  傅云英转过身,扑到床榻前,“四叔。”
  傅四老爷早上其实醒了一回,看她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她,听到她呼唤的声音,睁开双眼,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
  她扶着傅四老爷靠坐在床栏上,端了杯茶给他润嗓子。
  傅四老爷喉咙又干又痒,咕咚咕咚一口气连喝三杯茶,长出一口气:“妈呀,吓死我了!”
  这感叹的语气,中气十足。
  傅云英忍不住笑了,叫袁三去灶房把她让伙计熬的羹汤送过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