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应喏。
楚王又道:“算了,不烧,免得宝儿起疑。”
长史有些惊讶,傅云的这封信,到底有什么古怪?王爷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楚王来回踱步,眼底暗流涌动,“双辉,王府账上拢共有多少银两?”
长史诧异了一下,垂首答:“王爷,眼下能动用的活钱大约有八十万两左右。”
当然,这些和楚王府真正的财富比起来,只是小数目。
“本王问的是全部。”楚王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浓眉高高挑起,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长史眼皮直跳,王爷不会又想一出来一出吧?当年他偷偷带着人想离开湖广,被巡按御史给抓到了,王府花了十万两银子上下打点才把事情压下来,不然上头一个意图不轨的帽子往下一扣,楚王早就换人了。
这一回王爷又想干啥?
长史心里叫苦。
楚王不知道自家长史已经在谋划怎么善后,对着明亮的日光,粲然一笑,宝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你爹我就是赔上性命,也得把你送到那个位子上去。
富贵险中求,这一次不主动,等潭王世子进京,宝儿生死难料,不如索性豁出去,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他们永远只能蜗居一方?
“你亲自去杨家、钟家,让他们带着账本来见本王。”他沉声吩咐。
长史应是。
……
京城,郊外。
雪还在下,屋瓦早就被盖住了,房檐前挂了几只红灯笼,像夜色中一朵朵盛开的花朵。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房。
霍明锦没让人进来,在门口接下竹丝大提盒,放到侧间屏风后面的月牙桌上,揭开保温的盖子。
一大盘滚圆的饺子,几碗蘸酱,一碟酱羊肉,一大碗水晶蹄髈,糯米八宝鸭,苏州的烧鹅,糟猪蹄尾,全是脂多肉嫩的大菜,色泽浓郁,浓香扑鼻。
打开第二格,腊鸭焖藕,竹筒排骨,粉蒸肉、藕,豆油皮菇卷,桂花茭白夹……全是湖广人常吃的菜。
还有傅云英喜欢的冬笋烧肉和珍珠豆腐丸子。
厨下的人大概知道傅云英是南方人,特意备了两大碗红彤彤的米饭,米粒饱满圆润,胭脂一样的颜色。
她挽起袖子,帮着放碗筷,看到提盒里还放了一壶酒,顺手拿出来,放到霍明锦那边。
霍明锦看她一眼,把酒壶放回去。
她在这儿,他哪敢吃酒。
明明没有什么的,但他刚才那个眼神看过来,傅云英心里猛地一跳。
习惯了穿男装,常和同僚们来往,很多规矩她都忘了,还好霍明锦肯忍让。
他待她太好了,她不知不觉就忘了避讳,其实这是很不应该的。
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自己来说,都不合适。
她出了会儿神,把酒壶放得远远的。
霍明锦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失笑了片刻,请她坐下,“你爱吃什么馅的?”
又加了一句,“都是肉馅,一样是萝卜猪肉,一样是葱花羊肉。都不吃的话,可以让他们重做。”
厨子都是男人,过年当然要做肉馅饺子,素馅的只有立春的时候吃。
她没什么忌口,挑了葱花羊肉的。
选了之后才想起来,这两种口味都是她爱吃的。
她心头微颤。
霍明锦把盘子挪到她面前。
房里点了灯,灯火摇曳,傅云英看着他的侧脸,他三十多岁了,以前的少年风发渐渐沉淀下来,锋芒内敛,沉稳如山。
那种初见时在他身上看到的冷漠戾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也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她竟然和霍明锦坐在一起吃饺子守岁。
下午得知霍明锦十几年的隐秘爱慕,她震惊而混乱。
现在慢慢冷静下来,梳理之前的点点滴滴,他本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这才能解释他为什么初见自己就对自己格外特殊。
她只是习惯了上辈子和他相处时的状态,才看不出他的心思。
可惜这种事没法从书本里得到答案,二哥也没有经历过,不能给她建议……不知道二哥和袁三他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担心她。
她胡乱想着心事。
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霍明锦吃得很慢,知道人在身边,心底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抚平了,像是全身浸泡在暖洋洋的泉水里,通体舒泰。
这种欢喜是平静的,也是最深刻的。
房里很安静,万籁俱寂中,飘雪落在屋顶、树梢的声音格外清晰。
“怎么今天过来找我?”
霍明锦看她吃完一碗饺子就不吃了,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问道。
傅云英抬眼看他,他坐得端正笔直,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昏暗的灯火下,双眸闪闪发亮。
如果她没来的话,他就是一个人过年,一个人吃饺子,一个人守岁。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霍明锦在树下张开双臂接她的样子,也是这么笑着,那时的他年少,英姿勃发。
霍家忽然和魏家交好,又忽然变得生疏。
那时她不明白原因,以为是因为侯府老夫人去世的缘故,现在她明白了。
求亲被拒绝,霍家当然要和魏家疏远,之后他随父出征,生死难料,更不可能表露什么,她那时候还小。
她垂眸,掩下心里丝丝缕缕的悸动,道:“我整理了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会支持朱和昶,但是我必须先探探他们的口风。”
多年和湖广文人来往,她有她的人脉。
听她说起正事,霍明锦面色不变,“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半个月。”
她唔一声,低头喝汤。
霍明锦看着她,知道她一定暗暗松了口气。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此刻说到正事,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可她还是愿意留下来陪他守岁的。
他微微一笑。
第116章 交心
门外响起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霍明锦眉头轻皱,搁下筷子,起身出去,拉开门。
李昌佝偻着腰候在外面,没敢往里看,嬉皮笑脸道:“二爷,给您送点野味来。”
霍明锦没说话。
李昌手里捧了只攒盒,笑容有些猥琐,眨眨眼睛,小声说:“二爷,都是您用得着的,给您助兴,鹿肉,鹿血,鹿鞭……”
霍明锦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合上门。
门缝里飘出一个冷淡的字眼:“滚。”
门外,李昌挠挠脑袋,一脸悻悻然,抱着攒盒离开,兄弟们这也是好意啊!要不是他私心为二爷着想,这些宝贝早就被抢光啦!
傅云英听不清霍明锦和李昌说了什么,看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想必不是什么大事。
霍明锦不吃了,问她:“你以前守岁都做什么?”
她垂目道:“和二哥、九哥他们下棋,玩状元筹,守到子时,烤芋头、栗子吃。”
如果是在黄州县,那就热闹了,大吴氏、卢氏、韩氏围着火炉唠嗑,月姐、桂姐、泰哥和启哥一边吃果子一边打闹,缠着大吴氏讨花钱,傅四老爷坐在桌边吃酒,丫头婆子陪着守岁,她喜欢看别人热闹,自己却是闹不起来的,通常和傅四老爷坐一起商量账上的事。这几年和傅云章一起过年,就安静多了,围炉夜话,烤茶饼,一壶茶,一副棋,几本书,等到夜半,听远处山寺响起钟声,喜庆的炮声接连响起来,过年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一年过年没回黄州县,待在江城书院守岁,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整理堆成山的书册,房里点了灯,灯光是淡淡的暖黄色。小炭炉上座了一壶热甜汤,浓稠的汤羹咕嘟咕嘟直冒泡。子时的时候,朱和昶怕她寂寞,派人给她送来热酒果菜,还勒令王府的下人留在书院陪她。
如果是女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说不定除了嫁人之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黄州县。因为以男装示人,她才能逃离束缚,上学读书,开阔眼界,和不同人来往交际,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游历,不必担心名声或是其他负累。
说完这些,她抬起眼帘,直视霍明锦,“霍大人,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将来或许还会换上女装,但我绝不会守在内宅,整日闭门不出,只知道相夫教子。”
并不是她看不起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万,每个女子都有可敬佩之处,但她上辈子习惯听从父母之命,这一世不想再重蹈覆辙。
霍明锦回望着她,双眉略皱,半晌,方慢慢道:“你以为我要你守在内宅?”
傅云英不语。
他或许不会这么想,但女子一旦嫁人,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霍明锦笑了一下,拉她起来,“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提起灯笼,等她披上斗篷,带她走出别院。
雪还在下,不过小了许多,积雪将冬日夜色淘洗干净,屋外有种亮堂堂的感觉,一地白雪,衬得苍穹漆黑如墨。
霍明锦走在前面,雪地难行,他一只手提灯笼,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傅云英,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怕她跟不上。
她没挣开,低着头,新雪松软,一脚下去踩实了,留下浅浅的脚印。
两人一言不发,就这么并肩在雪中慢慢前行。
暗处的缇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乔嘉也在其中。
不知走了多久,灯笼里一星如豆火光扑闪了几下,灭了。
把熄灭的灯笼交给身后的缇骑,霍明锦回头看傅云英,她表情平静,夜色中一双眸子又清又亮。
“到了。”
他指一指山腰一座四合院,轻声道。
那四合院黑瓦白墙,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门是关着的。
缇骑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过来应门,看到霍明锦,“二爷,您来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一直在等着霍明锦。
霍明锦嗯了一声,拉着傅云英进去。
正堂里点了灯,灯火透过槛窗,长廊前的栏杆染了一层朦胧的淡黄。
“在外面守着。”霍明锦道。
缇骑们应喏,躬身后退,刚才那过来开门的老者也退出去了。
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进正堂,里面空空荡荡,连把可坐的椅凳都没有,堂前供了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样式古朴,是石刻的。
有些地方的风俗,过年除夕必须点一盏长明灯,一旦燃上,不能中途吹熄,得等它自己烧完,油尽灯灭。
霍明锦从角落里搬出两个蒲团,示意傅云英坐下。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拢紧斗篷。
霍明锦出去了一会儿,让人送来火盆,一把底部烧得漆黑的茶壶,两只青花粗瓷碗,一篓芋头,并一些栗子、核桃、榛松之类的干果,堆在火盆前。
他关上门,坐到傅云英身侧,紧挨着她,丢了几个芋头埋进炉灰里,“这里简陋,只能委屈你陪我这么守岁。”
说着话,倒了碗热茶给她。
她接过茶碗,握在掌心里暖手。茶汤是淡褐色的,不知是不是掺了蜜橘红枣,有一丝淡淡的香甜。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霍明锦手里拿了把匕首,在栗子上划十字,然后把栗子丢进火盆里烤。这样烤很容易烤焦,但他眼疾手快,动作很灵活,不怕烫似的,徒手从炭火中抓起快烤好的栗子,丢到一旁备着的莲瓣碗里,“以往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岁,总是枯坐到天亮。”
他抬头望着案前静静燃烧的长明灯,“那是为我以前的部下供的。”
傅云英放下茶碗,拿起莲瓣碗里的栗子,一颗颗剥开,栗子刚从火盆里拿出来,有点烫,她剥得很慢。
她听人说过,他的部下死在海上,尸首运不回来,只能埋在海岛上。朝廷认为人都死了,不必为他们再浪费人力财力物力,不愿料理这事,他自己托人出海将部下们的骨灰迁回中原安葬,找到每个人当年入伍的军籍记录,确保每个士兵都能落叶归根。
沙场上他是冷面无情的少年将军,下了战场,他关爱部下,所以当年他十几岁扛起统领霍家军的重任时,无人不心悦臣服。
可惜霍家军的精锐已经全军覆没了。
霍明锦转过头,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我从记事起就在战场上长大,见过太多生死,昨天大家还坐在一起吃酒喝肉,第二天可能就生死两隔……你觉得我还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吗?”
他顿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把她指间还没剥完的栗子撇到一边,低头,滚热的吻落在她纤长的指尖上。
这个吻并没有多少情、欲的味道,却让她浑身一震,十指连心,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吻仿佛落进她心底。
这种酥麻感很陌生,有点像在长江渡口眺望岸边拍岸惊涛,巨浪滔天,震耳欲聋,像是要把巨大的楼船也卷进去,胆子再大的人,也不由得油然生起一种敬畏之心。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几乎有种要战栗的感觉。
霍明锦知道她想躲,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吻了几下,低笑了一声,抬起头,“是甜的。”
她刚刚剥栗子,手指蹭了些熟透的栗子肉,其实是不甜的,但他却觉得比蜜还甜。
傅云英不知道该说什么,被他吻过的地方还又酥又麻。
霍明锦接着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不会把你束缚在内院里。只要你像现在这样,愿意陪着我就够了。”
他没有逼她表态,说完这句话,松开手,翻出刚才埋的芋头,丢到地上摁了几下,“熟透了,想不想吃?”
傅云英看他一眼,垂下眼帘。
确实,如果他只是想要一个听话乖巧的妻子,认出她的时候直接把她抢到身边就够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霍明锦嘴角微微勾起,低头剥香芋。
她穿男装,没有涂脂抹粉,仍是清丽而又明艳的,火光映照中,只微微一个眼帘低垂的动作,竟有种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当然这都是因为他心怀鬼胎的缘故,她要是知道现在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早就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