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她只是要他买下宅子,什么时候让他修密道了?
  等等,他什么时候修好的?傅家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发现一点端倪么?
  看出她惊骇多过于惊喜,霍明锦眼珠转了转,抬起手,果断把博古架合上了。
  真可惜,本来打算带她去隔壁看看的。
  傅云英还沉浸在震惊中,双眼直直盯着博古架看。
  霍明锦暗道不好,还没讨好到她,先把人惹恼了!
  她不好接近,可一旦真的愿意接受谁,就会全心全意待对方好。这一点他感触太深了,这些天被她温柔对待,他几乎可以说是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时时刻刻处于狂喜之中。
  可不能得意忘形,把她给吓跑了。
  “你今天去见了皇帝?”
  他状似无意地问。
  故意岔开话题。
  傅云英看他一眼,决定先不和他计较,和他说了朱和昶的打算。
  霍明锦点点头,“无妨,我心里有数,用不着担心我。”
  口气平静,仿若天下尽在他手中,运筹帷幄,因为强大而淡然。
  说完正事,知道该怎么和朱和昶回话,傅云英走到外间书房里坐下,因为气恼密道的事,没招呼霍明锦。
  她喜欢阔朗,书房、卧房、侧间都是打通的,中间只以落地大屏风和槅扇做隔断,冰裂纹的槅扇,映着窗外清透的绿意,似一幅幅精美画卷。
  窗前设供花,蜀葵、石榴和扁竹根,清新淡雅。
  看她像是真恼了,霍明锦却又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太喜欢了,看她生气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不高兴了?”
  傅云英翻开书案前堆叠的卷宗看,不理会他。
  霍明锦环顾一圈,出去了。
  她没管他,理好卷宗,铺了张纸,开始打草稿。
  身边传来椅子拖地的刺耳摩擦声响,她余光扫过去。
  霍明锦搬了张圈椅过来,放到她身边,挨着她并坐。
  他身形高大,气势又足,大马金刀地这么一坐,即使不出一点声音,存在感也很强,实在难以忽视。
  傅云英仍然不理他,心里斟酌用词遣句,一笔一笔写在纸上。
  身旁呼吸声越来越近,霍明锦凑近,看她写了什么。
  “妇人诉讼权?”
  他皱了皱眉。
  从理论上来说,不管是告诉、举告、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整个代诉、申诉、参与诉讼的过程中,妇人和男人一样享有相同的权力,也会面临同样的罪责。但事实上,妇人一旦牵涉进案件中,要承担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异样的眼光,往往下场凄惨。
  而且,在有些地方,妇人若是作为证人接受询问,其供词必须由其父亲、丈夫或者同族兄弟一同画押才有效用。
  还有一点,犯事被关押的妇人,若家中没钱打点,很可能会遭狱卒凌辱。
  所以一般平民妇人轻易不会参与诉讼,大多数由亲属代为出面。
  至于家长里短的纠纷,比如两家妇人为谁家偷吃了另一家的鸡闹到县衙门的,不在大理寺管辖范围之内。
  傅云英让陆主簿他们翻出来的卷宗全是涉及性命的刑事大案。
  她总结了近三十年内凶犯为妇人的全部案件,找出其中妇人请亲属为自己代诉而被陷害或被欺瞒的案子,以此为依据,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
  不需要太大的改动,只要能确保妇人在整个诉讼过程中能够明确、直接表达她自己的诉求,不被人欺瞒。
  霍明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的事,不是没人做过,但往往起不到什么效果。
  伦理宗法是这个国朝治国的根本,不可能被轻易撼动。
  说一句蚍蜉撼树都是夸大了。
  傅云英现在做的这些,就好像拿着一只水瓢,站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边,不停往外面舀水,什么时候才能将大海的水全部舀干净?
  况且,就算她成功了,也没人会感激她。
  那些妇人说不定还会骂她多管闲事,她们不喜欢打官司,认为抛头露面是伤风败俗,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诉讼权。
  霍明锦没有出言打击她,但傅云英能从他紧皱的眉头看出他的担忧。
  他怕她辛苦一场之后看不到希望,会灰心难过。
  她写完一段话,搁下笔,轻声说:“明锦哥,隋朝之前,世家林立,想要做官,必须出身世家,否则就算才高八斗,也只能屈居人下,给世家当谋士。出身决定命运,心比天高,生于寒族,只能饮恨而终。从科举取士到如今,历经多少个朝代,寒门之子才真正能凭自己的才学做官?”
  隋朝的科举制还不够完善,而且很快被世家反扑了,唐朝算得上十分开明,世家仍然占据高位。
  几百年朝代更替,持续近百年的割据纷乱,敢和帝王叫板的世家方慢慢消融没落。
  从此,开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国的崭新局面。
  科举制历经百年,才真正走入平民百姓家。
  傅云英今天推动妇人诉讼权的修改,短时间内看不出影响,一百年内可能也没有影响,但两百年,三百年呢?
  说不定能起一点作用。
  哪怕到头来只有一两个妇人因此受益,就不算白费功夫。
  不去做的话,一点改变都没有。
  努力一把,就算没有改变,至少不留遗憾。
  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尽自己所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霍明锦心头震动。
  他双目炯炯,看着傅云英。
  她低着头,双唇轻抿,细看刚刚拟好的草稿,逐字逐句反复默读,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拉起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她侧过头,眉微微蹙起,怪他打扰自己的思路。
  霍明锦唇角微翘,一字字道:“云英,你不愿整日守在内宅,想更进一步,甚至想攀爬到最高峰,都可以,我做你的后盾。什么时候你累了,想过平静的日子,我也早就准备好退路。你无须顾虑我和皇帝的关系,进还是退,你都不用怕,我在这儿。”
  说完,他低头吻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仿佛要通过缠绵的轻吻将承诺印刻进她的心底。
  傅云英咬了咬唇。
  ……
  朱和昶登基后,王阁老提心吊胆。
  他怕新君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天真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事实告诉他,新君没那么傻。
  放心之余,他又生出另一层恐惧,要是这位年轻的君王和先帝一样仇视群臣,所有的心眼全用来和大臣作对,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少年天子心性淳厚,体恤群臣,虽然即位之后在心腹的帮助、霍明锦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撤掉三位内阁大臣,手段也是柔和的。
  王阁老欣慰不已,帝王有悲悯之心,朝臣之福,也是百姓之福啊!
  当然,好人不一定能当好皇帝。
  王阁老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教导新君,不求新君文韬武略、光耀千古,至少要做个守成之君!
  最好是后者,因为前者往往代表着新君不安分,新君不安分,就可能劳民伤财,引来朝堂动荡。
  王阁老认为,安安分分就好了,老百姓经不起折腾。
  首辅大人摩拳擦掌,预备了一项之后让朱和昶生不如死的授课计划。
  这期间,姚文达、范维屏和汪玫三人分别兼文渊阁、东阁大学士,加上礼部尚书马尚儒,吏部侍郎崔南轩,入阁办事。
  司礼监太监宣读旨意的时候,崔南轩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
  得偿所愿,本应该兴奋鼓舞才对,他却面色平静,周围同僚的恭贺之语,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想起姚文达说过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不后悔。
  只是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回望身后,一片荒芜。
  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
  那一盏夜幕中昏黄的灯,早就灭了。
  尤其当他看到已经升任员外郎的傅云章和大理丞的傅云说说笑笑,从抄手游廊走过的时候,他的心冷到极点。
  他迫切需要确认什么。
  他看着兄弟俩,兄弟俩亦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也未看他一眼,并肩走远。
  在傅云眼里,他全然是个陌生人。
  傅云读书,长大,入仕,辅佐新君,一步步壮大实力,他自顾自成长,喜、怒、哀、乐,全都和自己无关。
  面对他,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无力感。
  崔南轩袖中的双手握紧。
  ……
  三天后,傅云英就把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的折子递上去了。
  新朝新气象。
  朱和昶御下柔和,而以王阁老为首的老臣也都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主——野心大的都被霍明锦在处置沈党时一并除掉了,几个桀骜不驯的暂时没敢冒头,其他大臣偏于软弱,君臣都是想干实事的踏实人,一时之间,政通人和,君臣融洽。
  颇有兴旺之相。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根基不稳,朱和昶暂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先大赦天下,减轻租银,治理水灾,整顿兵防。
  朝野上下,继续歌功颂德。
  老百姓们也逐渐接受这位新君,甭管是藩王即位还是皇子登基,只要对老百姓好就行。
  前些天傅云英授意工部侍郎上疏,建议朱和昶一步步废除匠籍制度。
  匠户世代都得受到上级层层盘剥,大量逃亡不说,消极怠工,敷衍了事,工作效率极低。
  江南经济发展繁荣,浙江、福建、广东、南直隶商贸繁华,拿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带举例,民间涌现出大量手工作坊,货品不仅畅销全国,还通过海路,远销海外。
  海外贸易已呈现磅礴浩荡之势,繁荣至极。
  但朝廷内部却还在为是否解除海禁扯皮。
  海禁的事涉及各方利益,傅云英暂时不会碰,但可以先想办法废除匠籍制度。
  上京途中,她和傅云章在南方待过一段时日。兄妹俩一路绘制图志,游访名胜古迹,同时也细心观察运河沿岸市镇的经济民生,对当地经贸发达、全民参与生产、积极蓬勃的风气印象深刻。
  苏杭一带的女子,和内陆的女子比起来,也稍微要自由一些,因为她们光是养蚕织布就能挣钱养活几口人。
  小小一座市镇,其中巨贾豪富之家,就比武昌府一座府城还要多。
  仓廪足而知礼,大家都富裕了,风气才会逐渐开放。
  前提是给老百姓挣钱的机会。
  先从匠户开始。
  工部侍郎的折子递上去,引来朝臣争议。
  傅云英事前派人详细调查过匠户受到压迫的现状,一条条,从匠户每个月需要多少花费,承担多少工役,能拿多少报酬,一家几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吃多少石米,扯多少尺布,柴米油盐,事无巨细,全部都写在折子上,并针对可能出现的难题一一给出建议的对策。
  让朝臣们挑不出错来。
  谁反对,朱和昶便问:“爱卿有何良策?”
  那些大臣自然给不出建议,他们根本不关心匠户的生活,只会打太极,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总之怎么改都不行。
  那怎么才能行呢?
  就得维持现在的样子。
  可现在匠籍制度出现太多问题了,该怎么办?
  大臣们支支吾吾。
  朱和昶装傻,继续问:“爱卿可有良策?”
  他脸皮厚,假装听不懂大臣的话,从头到尾,追着反对的大臣问他们是不是有良策。
  简而言之,就是五个字:你行你上啊!
  不行?
  那就闪开,别挡着干实事的人。
  朱和昶还没说要废除匠籍制度,只是一步步修改,适当放宽对匠户的劳役,大臣们就不乐意了,各种不配合。
  这个时候,傅云英那封关于妇人诉讼权的折子并没有引来太大关注。
  朱和昶抬出自己早逝的母亲,以孝悌之义东拉西扯了一堆话,大臣们提了几个小建议,顺利通过了。
  之后大臣们重新抖擞精神,接着为匠户制度改革一事争吵。
 
 
第131章 剿袭
  匠户的事,傅云英让工部侍郎和苏桐在前面顶着。
  工部侍郎干劲十足,一来他知道改革利国利民,二来朱和昶出面勉励他,他敢不卖力么!
  苏桐就更无所畏惧了,他年轻,心中有抱负,有热血,虽然性子磨砺得柔和了,但熊熊燃烧的野心却是没法浇灭的。
  富贵险中求,办好这件差事,升迁指日可待,他不怕老臣们的刁难。
  改革匠籍制度的事一时胶着下来。
  中秋过后,刑部和大理寺负责官员叙复、昭雪事宜。
  沈党当年上下勾连,造成不少冤假错案,如今沈党倒台,自然要为那些被冤枉的人沉冤昭雪。
  傅云英和傅云章奉命主持复核案件的事,大理寺和刑部其他官员从旁协助。
  她和傅云章行事低调,闭门谢客,白天在衙署仔细审查比对卷宗,下衙回到家里继续讨论可疑之处,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短短十几天,为数十名被打压的官员昭雪。
  其中大部分官员已经含冤而死,还得想办法找寻他们的后人。
  那些入狱的官员自然是当场释放,先加以安抚,再归还住宅,赐给金银。
  至于官职,还得等一等,最近朝中人事调动太频繁,职位都被人占了。
  狱卒将那些蓬头垢面的官员带到堂上时,他们能闻到刺鼻的馊味。
  两人面不改色,和获罪官员确认供词。
  大部分官员还保持着风度,为自己申辩,言语清晰,条理清楚。
  惊堂木一拍,傅云英示意堂下官员无罪释放。
  官员们目瞪口呆,惊喜来得太快,半天反应不过来。
  然后喜极而泣。
  也有官员疯疯傻傻,拒绝和傅云英对供词,问什么都不答。
  脾气急的,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些官员曾托亲友帮忙为自己洗刷冤屈,然而那时候沈党把持朝政,他们得罪沈党,一审再审,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在傅云英和傅云章再次提审他们,他们不抱什么希望,还不如痛痛快快骂几句。
  对这样的人,傅云英一视同仁,随他们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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