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吉祥会意,放下一篓子核桃,躬身退出去,门外其他侍立的小太监也都跟着走远。
  朱和昶坐直身子,招呼傅云英也坐下,“你过来,他们都守在外面,别人进不来的。”
  傅云英走过去,没按他说的坐到炕上,找了张小杌子坐了。
  朱和昶找出一份折子递给她,“霍指挥使上疏,要辞去指挥使一职。”
  傅云英接过折子细看,霍明锦的笔迹她已经记住了,确实是他亲笔写的折子。
  朱和昶想不明白,轻声问:“霍指挥使为什么要辞去指挥使一职?”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爹说他深不可测,至少十年之内都不能动他,一定得稳住他……他现在不做指挥使了,是不是在试探我?”
  傅云英合上折子,垂目答:“皇上,霍指挥使知晓兵事,乃将帅之才,平生所愿,守一方疆土,志不在朝堂。”
  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霍明锦担任指挥使期间,深切感受到锦衣卫对朝臣们的威慑力,从长远来说,这并不是好事。
  之前曾有一位皇帝认识到这一点,裁撤了锦衣卫,但后来为了压制阉党,平衡朝堂,又不得不恢复旧制。
  锦衣卫和阉党一样,都是跳出朝堂之外的非法手段,有用,也有毒。
  犹如饮鸩止渴,贻害无穷。
  但现在一下子把锦衣卫给裁了,也不可能,只能徐徐图之。
  而且锦衣卫指挥使看似风光,实则朝不保夕,等在位者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势必将其推出去平息朝臣们的怒火。
  霍明锦可不会坐以待毙。
  朱和昶皱眉斟酌片刻,缓缓道:“正好兵部尚书一职空缺,塞外最近又不太平,辽东那边卫奴蠢蠢欲动,徐鼎屡次上疏要兵要粮,霍指挥使既然通军事,那就运作一番,由他继任兵部尚书,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山陕军务,巡行边塞。”
  说完,他加了一句,“老爹还说要加封霍明锦为太子太保,赐玉带,霍明锦自己推辞了。”
  傅云英不动声色。
  那以后霍明锦就是督师了?
  她知道这一切都在霍明锦的计划之内,他这个人是危险的,所处的位子也危险,又出奇的淡然,镇定自若,不知楚王私底下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不在乎谁当皇帝,他可以扶持朱和昶登基,也可以把他拽下来。
  只要他想。
  “那皇上还想要微臣试探什么?”她问。
  朱和昶看她一眼,老实道:“也不用试探什么,我只想知道他的态度。”
  傅云英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到了传膳的时候,朱和昶留她一起用膳。
  她推辞不受。
  “等等,我……”朱和昶啊呀一声,叫住告退出去的她,这时候送午膳的太监都进来了,他改口道,“朕忘了告诉你,给你找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
  傅云英一脸疑惑。
  等她拿到吉祥送到她面前的圣旨,嘴角抽动了两下。
  朱和昶才刚登基,不懂朝政之事,每天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听老师讲经,这些老师呢,自然就由朝中大臣兼任。
  傅云英也兼任了,她得给朱和昶当老师。
  另外朱和昶下令翰林院编撰典籍,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就算了,还给她一个东宫的职位……
  朱和昶还没纳妃,哪里来的东宫!
  还真是给她找了不少差事。
  她只得转回去。
  朱和昶正吃饭,看她折返回来,笑了笑,朝她招手,“陪朕一道用膳,有你爱吃的玉笋蕨菜。”
  两人在江城书院同住一个院子,他时常去傅云英那儿蹭饭吃——把王府厨子精心准备的饭菜挪到傅云英房里,和袁三、傅云启一起抢位子的蹭法,自然知道她爱吃什么。
  傅云英拱手道:“皇上,其他的也就罢了,这东宫博士一职……”
  不等她说完话,朱和昶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这没什么,先把你定下来再说。你放心,其他大臣也有兼任东宫属官的,只是个虚衔。”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便不多说了。
  收好圣旨正要走,朱和昶又嘀咕了一句:“给你赐了蟒袍,升官的事只能低调一点,大理丞才正五品,是不是品阶太低了?”
  傅云英赶紧拔脚退出去。
  她走得干脆,还在琢磨着给她身上再安一个职位的朱和昶只得作罢。
  算了,别把云哥累坏了。
  ……
  傅家已经举家搬迁至西城长街的新宅子里。
  同僚们撺掇她办乔迁酒,她以事务繁多,家中没有主妇操持内务为由敷衍过去了。
  刚刚升官的那几位大臣最近家中正好有嫁娶之喜,那根本不是办喜事,而是送礼大会。天南海北的礼物如流水一样,把几家仆人忙了个半死不活。
  当天宾客乘坐的马车把巷子给堵严实了,引发整个半城交通堵塞。
  后来出动兵马司,才把道路打通。
  第二天就有人弹劾那几名官员,朱和昶没有搭理。
  傅云英可不想被那些急于成名胡乱咬人的御史抓到把柄。
  虽然咬不疼她,但她嫌麻烦,而且实在忙,暂时不想和御史撕破脸皮。
  她回到家中,今天休沐,傅云章在家,她本来也在家里,是临时被朱和昶叫进宫的。
  门房告诉她,家中来了贵客,傅四老爷和傅云章在前厅陪贵客吃茶。
  贵客?
  傅云英走过抄手游廊,看到等在外边的随从,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腰间佩刀闪着寒光。
  那贵客的身份不用猜了。
  地下一抬抬箱笼堆叠,把大照壁都遮住了,旁边一担担抬盒,果蔬三牲、柴米绸缎,当真是应有尽有。
  是霍明锦送的礼物。
  天气慢慢凉下来了,不过白天还是闷热。
  她先回房换了身家常衣裳,一件天青色交领道袍,取了网巾,以锦缎束发。
  出了院子,王大郎过来说,傅四老爷和贵客谈得很投机,挪到他的院子那边吃酒去了。
  她没过去打扰他们,自己在房里吃饭,饭后看了会书,估摸着外边应该谈得差不多了,才找到傅四老爷的院子。
  院墙另一头时不时传出傅四老爷豪爽的笑声,霍明锦的声音低沉浑厚,没听见他笑,不过说话的时候似乎带了笑意。
  一墙之隔的蔷薇花架下面搭了秋千架,蔷薇花开败了,枝叶还蓊郁,密密匝匝,罩下一片浓荫。
  她坐在秋千上,听那边欢声笑语,心里有点佩服霍明锦。
  瞧着冷冰冰的,这会儿竟然能和傅四老爷相谈甚欢,难为他了。
  慢慢晃着,院墙后面的声音低了下来。
  桂花好像开了,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王阁老成为首辅,其他几位阁臣后面几个月会陆续致仕,姚文达、汪玫和范维屏入阁参预机务……
  姚文达年老,谁来接替他呢?
  她心里有早就认定的人选,只是还没征求对方的同意。
  翰林院编书的差事不难办,她现在身边有幕僚,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
  但那些幕僚大多数是楚王的人,并不是她自己的心腹。
  这一次会试,不知道湖广能出多少进士,这些进士中又有多少人能为她所用。
  ……
  傅云英的思绪越飘越远。
  微风轻拂,落英缤纷,青石条铺就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落红和枯黄的叶片。
  她的目光飘来飘去,扫到一双熟悉的皂靴,再往上,对上一道深沉的视线。
  温和而又不容抗拒。
  他一身窄袖锦袍,长腿宽肩,腰间玉带勒得紧紧的,衬得身形愈发利落,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今天好像格外年轻。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了。
  霍明锦刮过胡子,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自然显得英气勃勃,像是年轻好几岁。
  果然是有备而来。
  但他身上那种势如沉渊的沉稳气质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她这会儿不想动,仍然坐在秋千上晃着。
  霍明锦嘴角微挑,走到她身旁,矮身坐在旁边空着的秋千上。
  她歪着头问他:“你和四叔说什么了?”
  霍明锦淡淡一笑,低头看着她,眸中笑意闪动,“我想求娶你,四叔答应了。”
  傅云英回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静默了下来。
  光线漫过缠绕的枝叶,笼在两人脸上身上。
  斑驳的光影,温柔而细碎。
  过了一会儿,她微笑问:“四叔是不是吹嘘什么了?”
  隔着院墙也能听到傅四老爷吹牛的声音。
  霍明锦摇摇头,看她一眼,眼角随着微笑的动作挑起,“他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
  那些年她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不过看部下的汇报是一种感觉,听她身边的亲人用宠溺的口吻讲述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又是另一种感觉。
  傅云英莞尔,傅四老爷说了什么,不难猜,无非是替她吹牛。
  她笑着道:“没想到你能和四叔说到一起去。”
  还以为他会带着属下,往那里一坐,一言不发,直接用威武之气吓得四老爷点头呢!
  霍明锦伸手摇她的秋千,让她慢慢晃荡起来,盯着她光洁如玉的侧脸看了一会儿。
  “四叔拿你当女儿看,我看着你长大……也和养女儿差不多,能懂一点四叔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倒也合得来。”
  这话他说得若无其事,但怎么听怎么像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傅云英眼睛微眯,抬头看他。
  他面色如常。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收回目光,视线落到他那双长腿上,忽然笑了。
  霍明锦腿长,坐在秋千上不大舒服。
  她伸长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较,含笑说:“明锦哥,你的腿真长。”
  得益于常在外面跑,吃得好,睡得香,她发育良好,高挑挺拔,个子比大多数女子要高,不过当然不能和霍明锦比。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霍明锦怔愣了片刻。
  她浅笑嫣然,一如少年时。
  一颗心好像突然被人捏在手里狠狠攥了一下,锥心之痛,又被浸泡在温水里轻柔抚慰。
  让他几乎有要落泪的冲动。
  战栗,颤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狂风暴雨。
  又渐渐转为风平浪静。
  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傅云英慢悠悠晃荡着,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揽住腰,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坐在霍明锦腿上,男人壮实的胳膊横在她腰间,脸埋在她胸前。
  她吓了一跳,先下意识环顾一圈。
  “别怕,我让人守在外面。”
  霍明锦哑声道,抬起头,轻吻她的唇。
  这一次吻得轻而柔,不像前几次那样霸道激烈。
  上辈子小时候的事,于傅云英来说,实在太久远了,她不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她记得曾和明锦哥哥一起坐着荡秋千,絮絮叨叨朝他诉委屈。
  那种被认真尊重对待的感觉,很熟悉。
  坐在他腿上,让他搂着亲了一会儿,她垂眸,低语:“我要荡秋千。”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几个字随口就说了出来。
  声音低低的,娇而软,有种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乱的委屈,甚至带了点娇嗔。
  太难得了。
  霍明锦闷笑几声,放开她,看她坐回秋千上。
  “好,不闹你了。”
  说着话,眼睛却仍然望着她润泽的唇,目光锐利。
  傅云英继续慢悠悠轻晃。
  忙碌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她现在是放松的,柔软的,没有防备。
  光线从密密麻麻的藤蔓间筛下来,罩在身上,带了一丝和煦的暖意。
  她晃着晃着,打起瞌睡。
  霍明锦说到做到,说不闹她,就真不闹她了。
  秋千微微晃动,吱嘎吱嘎的细微响声此起彼伏,如水波荡漾。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双颊微红,浓睫交错,眸光朦胧,似有睡意,轻轻唤她一声:“云英?”
  “嗯?”
  傅云英抬起眼帘,眼睛里漾起丝丝缕缕水润,像弥漫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
  如海棠春睡,娇艳中透出点妩媚。
  霍明锦刚才没有开玩笑。
  看着她长大的,年长她太多,所以一面用层出不穷的手段让她属于自己,直接的,委婉的,光明正大的,卑鄙龌龊的,他都使过,只是不能让她知道而已。一面看她也有如长辈对后辈一般的怜爱忧虑,自然能和傅四老爷说到一起去。
  求人不如求己,握在自己掌中,才能安心。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或许不是最好的,他也不会放手。
  霍明锦站起来,俯身抱起傅云英。
  暖风吹着,秋千晃着,傅云英泛起迷糊,昏昏欲睡,一被他抱起,挨到他坚实的胸膛,立马清醒过来。
  看她双眸恢复清明,霍明锦唇角一勾,立刻放她下地。
  老实得很。
  这里是傅家,他没想抱她回房,故意逗她而已。
  他道:“我搬过来了。”
  间壁宅子打理好了,他搬了过来,当然没有声张,今天拜访傅四老爷,特意绕了个大弯,从城外进来,再登门。
  京师人口稠密,坊市院落集中,两边宅院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仅有一尺宽的间隙。
  霍明锦送傅云英回房,示意随从在外面看守,领着她看博古架上一块藏在暗处的木板,轻轻一按,再分别往两边扭动几下。
  机括声响,博古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通向院墙后的暗道。
  这一处设计得很巧妙,从外面看,绝对看不出博古架后还藏有一方天地。
  傅云英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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