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肯定是还不回去的。
傅云英看自家四叔一眼,这次接四叔进京本来就是为了这事,不如现在就告诉他,道:“四叔,不必还了。您收着便是。”
“啊?”
傅四老爷一脸茫然。
呆了好一会儿后,他猛然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霍指挥使想娶你?!”
虽然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傅四老爷仍然记得压低声音,以防被外人听见。
他站了起来,在帐篷里不停打转,一会儿张大嘴巴发呆,一会儿挠自己的头发,网巾都快挠歪了。
霍指挥使那样的人物,钟鸣鼎食家的世家富贵公子……竟然想娶英姐!
当然,自家英姐是最好的,天底下没几个人配得上,可人家霍指挥使可是国公家的后人呐,开国功臣家的子孙,大名鼎鼎的霍将军,现在的霍指挥使,竟然成了自己的侄女婿?
那以后霍指挥使岂不是要称呼自己为四叔?
傅四老爷晕头转向,像喝醉了酒。
好半天后,他忽然想起霍指挥使的年纪。
这大了十几岁呢!虽说老夫少妻一般来说丈夫会因为妻子年纪小而格外怜惜疼爱,但是霍指挥使是武将出身,又正当壮年,万一欺负英姐怎么办?家里的男人都打不过他啊!
他眉头一皱,坐回椅子上,“英姐,这……你晓得这事?你自己愿意?还是霍指挥使强迫你答应的?”顿了一下,道,“你别怕,要是你不喜欢,四叔帮你把这事推了,大不了得罪霍指挥使,咱们可以躲得远远的,不能让你受委屈。”
傅云英笑了笑。
她这一笑,傅四老爷心里有了谱,她必定是愿意的。想那霍指挥使少年英雄,如今身居高位,生得英武不凡,又救过英姐,从家世上来说,还是自家高攀了。
他这才想起问:“霍指挥使怎么晓得你是女儿身?以后……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英姐嫁给霍指挥使以后,还能和现在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傅云英道,“等到了京城,让他和您说罢。”
她自然是计划好了的,不过得给霍明锦一个和四叔好好坐下来说说话的机会。
傅四老爷点点头,确实得当面和霍明锦谈一谈,虽然心里还是畏惧这位武将的,但是作为英姐的叔叔,不能怕!
担心路上再生波折,傅云英给傅四老爷安排了一个随队的差事,让他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当天上午,太医宣布朱和昶“痊愈”,銮驾启程。
队伍很快就到了驿站,张道长和傅云章听到动静,出来迎。
朱和昶斥退随行官员,迫不及待进了驿站,眼巴巴看着身旁的傅云英,小声问她:“我爹在哪儿?”
傅云英给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不动声色支开其他人。
等只剩下朱和昶,傅云英道:“小爷在这里等着。”
她走出大堂,找到驿站的驿丞特意给张道长布置的炼丹房,推门走进去。
屋里几位道长闻声惊起,本想呵斥她,见她生得俊秀,气度不凡,呵斥转为微笑。
“原来是傅师弟。”
傅云英常去长春观,观里的小道童们都管她叫傅师弟。
她和几位师兄见礼,师兄们还礼不迭。
“有几个疑问,想找这位师兄请教。”
招呼过后,傅云英直接上前,朝一位面白无须的道兄作揖。
那道兄吃了一惊。
傅云英不等他客气或是推拒,一把攥住他的手,含笑道:“师兄随我来。”
不由分说,将道兄扯出炼丹房。
她力气大,道兄挣扎了几下,仍被她攥得紧紧的,忍不住笑了,在她耳畔低语:“你这把子力气还挺像个男人的。”
傅云英面无表情,扫他一眼,“王爷,您还是想想怎么朝小爷解释吧。”
道兄脸色骤变。
这位道兄,自然就是楚王了。
他常常微服去市井游玩,扮过卖糖葫芦的小贩,扮过沿街讨饭的乞丐,甚至连女人都假扮过,扮一个道人难不了他,不过信手拈来而已。
被傅云英认出来,他不见惊慌,反而觉得好玩,想问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但想到儿子就在大堂里等着见自己,楚王双腿直哆嗦,“啪嗒”一下,瘫坐在地上,耍赖道:“我已经死了!”
傅云英居高临下,语气平静,“楚王,小爷等着呢。”
楚王心惊胆战,抖了几下,抱住她的腿,“我不管,我都死了!我要是被人发现了,宝儿的皇位就保不住了!你敢出卖我,我就告诉宝儿你是个漂亮小娘子!让宝儿娶你!你就没法和你那个霍将军双宿双栖啦!”
傅云英眼皮直跳。
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撒泼:“我死了!我死了!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他一开始想用自己的死刺激儿子,当看到儿子以为自己重病天天守在病床前的时候,他觉得蛮好玩,宝儿真是孝顺啊,瞧瞧,眼睛都哭肿了,这下子知道老爹有多重要了吧?谁叫你天天往外跑,都不晓得多陪陪老爹。
等他真的按照计划“死”在儿子跟前了,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楚王心里酸酸的,差点忍不住起来安慰儿子。
后来他狠下心,决定好好磨炼儿子,不然等到了京师,儿子傻乎乎的,怎么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呢?
这一磨炼,时间拖得越长,楚王越不敢和儿子相认,儿子心性单纯,也固执,要是知道最为敬爱的老爹骗了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还是拖着吧……
越拖越久,越拖越不敢说出真相,楚王现在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在儿子身边,骗儿子说自己被张道长救活了。
说不定儿子就信了!
反正现在不能去见宝儿,宝儿生起气来很难哄的……
楚王抱着傅云英的腿,哼哼唧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傅大人,傅姑娘,傅姑奶奶,你帮我一回,我记得你的人情……”
没想到堂堂楚王,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讲道理的时候,竟然和市井泼皮一样。
傅云英忍了又忍,撕开楚王紧紧扒在官袍上的手,拉他起来,推着他进了正堂。
楚王两手张开,两腿踩在门槛上,堵住房门,还想抵抗。
奈何年纪大了,身娇肉贵,比不得傅云英年轻矫健。
一个往里推。
一个死死扒着门不放。
“爹!”
僵持中,一声饱含惊喜、孺慕的叫声响起,像是要哭了似的,尾音发颤。
楚王愣住了。
朱和昶从正堂跑了过来,眼里闪烁着泪光,直往楚王身上扑,“爹!”
楚王叹口气,一瞬间,身上的吊儿郎当之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爹!”
朱和昶又叫了一声,怕人听见,声音很低,像是从他心底里喊出来似的。
一如他刚开始学会叫爹爹时,圆乎乎的小胖子,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父亲,那一声声天真无邪的呼唤。
他并不生气,一点都不,只要老爹还活着,他是不是故意做戏,他瞒着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还活着。
楚王鼻尖发酸,搂着儿子,温声细语安抚他。
傅云英站在门外守着,等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才走进去。
楚王和朱和昶坐在地上铺的竹席上说话,旁边几上刚刚斟的茶已经冷了。
“我离了武昌府后,一直跟着张道长学炼丹。”楚王道。
他坐姿端正,一身道袍,光看样子确实很像道人。
出乎傅云英和楚王的意料,朱和昶脸色如常,神情自然是欢喜的,但并没有要求楚王和他一道进京。
“爹,你不是想到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吗?”
他微笑着道,“以后没人能拦着您了。”
楚王有些诧异,本以为儿子会暴跳如雷,很难哄好,没想到儿子一点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现在还如此通情达理!
高兴之余,又有些落寞,儿子这是不要他这个老爹啦?
一旁的傅云英将楚王那乍惊乍喜、似悲伤似惆怅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都是您自己作的。
她暗暗想。
朱和昶不懂老爹在想什么,看一眼傅云英,道:“爹,我现在是皇帝,我晓得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是什么。知道您活着,我真高兴,您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罢,什么时候您玩累了,想我了,记得回京师来看我。我册封您做道长,给您在京师附近建一座道观,这样,您随时都能进宫见我。”
他都想好了,老爹爱自由,那就给老爹自由。
他会努力去学习做一个好皇帝。
楚王眼眶发热,拍拍儿子的肩膀。
刺激儿子还是有成效的,他的宝儿长大了。
……
带上张道长一行人,队伍继续朝北走。
朱和昶派吉祥把傅云英叫上自己乘坐的马车。
他的马车非常宽敞,和一间房子差不多大,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煮茶伺候,旁边小漆几上摆满精致果点。
楚王这会儿坐在角落里闭目沉思,他是朱和昶请来讲道的“归鹤道长”。
朱和昶屏退宫女,只留下吉祥一个人伺候。
他亲自端起一杯茶递到傅云英手里,道:“云哥,叫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封后的事。”
傅云英接过茶,没有喝,“小爷属意谁?”
上次选秀,朝廷也给朱和昶选了一位世子妃,只那世子妃年纪还小,本应该今年成亲,但楚王“过世”,朱和昶要守孝,亲事还没办。那位世子妃是一位千户之女,是家中独女。唯一的独女要远嫁到湖广,家中颇为忧虑。谁知这位准女婿走了大运,成了皇帝,自家闺女也可能从世子妃一跃成为皇后,千户家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欣喜若狂。
世子妃娘家姓孔。
朱和昶没见过孔氏。因为要继承皇位,他不必严格守孝,内阁大臣已经紧锣密鼓安排选秀,为他选妃。
“孔氏是选秀选出来的,让她当世子妃没什么……”朱和昶喝口茶,轻声道,“可我现在成了皇帝,我想先见见她,再做决定。”
喜不喜欢不重要,但不能让他讨厌,免得和先帝一样闹得帝后不和。他到时候要一口气娶一位皇后,纳四位妃子,五个女子中,总得有一个是他喜欢的吧?
就选那个不讨厌的当皇后。
傅云英道:“选秀出来的女子,个个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小爷会找到喜欢的。”
选秀出来的后妃,出身都不高,朱和昶的后宫不会影响到前朝,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他还未正式娶亲,有选择的机会。
朱和昶笑道:“你呢?你还没娶亲,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做媒。”
傅云英淡淡一笑。
朱和昶以为她害羞,也一笑。
角落里,楚王撩起眼皮,朝她眨眨眼睛。
傅云英假装没看见,取出自己身上带的账本,递到朱和昶面前,道:“这些是沈阁老坏了事以后,沈党官员贿赂的记录。从内阁到地方,牵涉其中的官员,有四五百人之多,还不包括那些低级官员。”
凡是找上门给她送礼的,她都让袁三记下名字官职和所送礼金的数额,一个都不少。
朱和昶翻开,随意看几眼,“我听说审理沈党案子的是那个湖广出身的崔侍郎?”
傅云英点点头。
“他也曾是沈党一员?”
“是。所以才把案子交给他。”
朱和昶唔一声,问:“这案子还要查下去吗?”
傅云英垂目道:“以微臣愚见,等到了京师,小爷可以下旨了结此案。”
沈介溪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掌权多年,也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沈党骨干都已经被崔南轩料理得差不多了。
黑锅让崔南轩背,该轮到朱和昶施恩于沈党了。
朱和昶皱起眉,看着她,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你别一口一个微臣了。”
傅云英面不改色,道:“还是谨慎点,不改口的话,万一哪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漏嘴了呢?您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人未必会放过微臣的错处。”
朱和昶想了想,点点头。
他现在根基太浅,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了云哥。
“小爷,您看这些金银如何处置?”
傅云英问。
那些官员平时哭穷,其实家中一个比一个富有,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区区一个侍郎,竟然能拿出百万两银子来保命,而户部却屡屡以国库没钱为由驳回皇帝的敕令。
这些钱没法入库,只能私下里处理。
朱和昶不缺钱,闻言想也不想,道:“他们送你的,你收着罢!”
傅云英摇摇头。
朱和昶忙道:“那就先收起来,用来赈灾。”
那些钱来路不明,赏给云哥,不是侮辱云哥么?给云哥的赏赐还是从自己私库里拨吧。
他下定主意,又道:“方长史年事已高,我想打发他回武昌府。”
傅云英惊讶扬眉。
马车走得很稳,外面锦衣卫仪仗队手中执旗,坐在马车里,能听见南风扯动旗帜猎猎作响。
朱和昶歪在矮几上,坐姿懒散,慢慢道:“不过眼下不宜调动人手,等到了京城再说。”
方长史是老爹的人,行事傲慢,故意激怒他,应该是老爹指使的,老爹想让他明白该狠心的时候得狠心。
老爹多虑了,他的善心,只给自己在意的人。
傅云英猜出楚王的安排,所以只惩戒小太监,暂时没有动方长史。
朱和昶自己提出来也好,如此一来,日后他想起方长史的好,又后悔了,不会迁怒到其他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