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朱和昶心如刀绞,不想面对老爹病入膏肓的现实……可他还是立刻吩咐长史准备车驾。
  他不能让老爹含恨而逝。
  就算巡按把他们抓了去,他也要完成老爹的心愿!
  父子俩趁着天黑出了武昌府,马车里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老楚王躺在锦绣堆里,脸色煞白,目光里却带了一点期冀。
  他终于能踏出湖广地界了!
  太医告诉朱和昶,老楚王神色奇异,只怕是回光返照。
  朱和昶面无表情,擦干眼泪,抱着老爹,不停和老爹说话。
  “爹,马上就到了,你马上就能出去了!”
  老楚王神情热切,带了一丝多年夙愿终于能实现的癫狂。
  马车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得很快,但朱和昶还是嫌太慢了,不停催促侍卫。
  风驰电掣,一路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从天黑跑到白天,又从白天跑到黑夜。
  天慢慢亮了。
  四野的景色越来越清晰,山光明媚,水色秀丽。
  太阳快出来了。
  “就看一眼……”老楚王枕着儿子的胳膊,喃喃道,“就让我看一眼……”
  这一路上,他神智涣散,嘴里来来回回就念叨这几个字。
  四周忽然响起整齐的马蹄踏响声。
  卫所的人察觉到他们出了武昌府,并且即将离开湖广,千户带兵追来了。
  朱和昶咬咬牙,不理会千户在后面的警告,就算是获罪于朝廷,剥夺世子之位,也要完成老爹的心愿!
  他们继续往前跑,马都开始吐白沫了。
  马车后面是追兵,马车前面是渐渐浮起鱼肚白的天空。
  就快到了,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够了。
  老楚王要的不多。
  他们还是被追兵拦下来了。
  马车重重地晃荡一下,千户在外面抱拳道:“王爷,请回吧。”
  没有皇上手谕,他绝不会放楚王离开湖广一步,哪怕楚王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老楚王眼睛里燃烧的火苗一点一点熄灭。
  不论王府侍卫怎么求情,千户不为所动。
  朱和昶浑身哆嗦,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爹都要死了,要死了啊!
  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爹的心愿!
  他背起老楚王,下了马车。
  扫一眼千户的属下们手中对着自己的拉满的弓、弩和闪着寒光的长刀,继续往前走。
  要么万箭齐发射死他们父子,要么就得放他过去!
  千户为他身上凛然的气势所慑,竟退了几步。
  老楚王很重,朱和昶从来没有背过人,背得很吃力。
  都快把他压趴下了。
  他佝偻着腰,踉踉跄跄往前走。
  “老爹,宝儿带你去,宝儿带你去……”
  他没想哭,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山外小道走。
  对面也许是南直隶,也许是江西,他分不清。
  就快到了。
  一轮红日从群山间探出脑袋,云层涌动,罩下万丈霞光。
  青山碧水,笼了一层淡金色光辉。
  他抬起头,看背上的老楚王,“爹,到了!”
  老楚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双手垂在两边,脸上神情平静,像是睡着了。
  老爹终究还是死在湖广,至死未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而已。
  那一刻,就如同被人摘胆剜心。
  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死了。
  ……
  回忆起老楚王临终前的情形,朱和昶痛彻心扉,几度哭得喘不过气来。
  老楚王逝世后,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
  王府的事都由方长史主持,丧事也是方长史办的。
  老爹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想见云哥,可云哥在京师,他在武昌府……
  他整日待在王府里,闭门谢客,对着老爹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
  忽然有一天,内阁大臣亲笔所写的书信送达王府,还有皇帝的遗诏。
  皇帝驾崩了,太子、太孙也死了,大臣们经过商议,决定由他继承皇位。
  王府的人似乎并不吃惊,立刻忙乱起来。
  方长史很能干,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朱和昶原先没有怀疑的,但是离京城越近,他越觉得古怪。
  直到方长史拿出一封老爹写给他的信,他终于确定:老爹是为了他死的!
  老爹怕他被其他藩王所害,先下手为强,助他登基。
  朱和昶说不下去了。
  傅云英也听不下去了。
  老楚王当然没死,她之前还和老楚王通过信。
  这一切,无非是老楚王磨砺儿子的手段。
  先前瞒着朱和昶,是怕他露馅被人发觉。之后老楚王仍然不现身,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刺激朱和昶,让他明白权势的重要性,同时看他在父亲死后能不能自己成熟起来,收服王府的旧人。
  老楚王冷静起来倒也干脆,就这么放任朱和昶身边的人欺瞒他。
  也不怕揠苗助长。
  朱和昶不懂世情,可以慢慢教,突然一刀把他心里的牵绊全部砍掉,就不怕把他逼疯了?
  这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小爷,楚王还在人世。”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小声道。
  朱和昶目瞪口呆,眼角还挂着泪珠,鼻尖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云哥?是真的?”他如坠五里雾中,“你是不是在骗我?”
  傅云英朝他摇摇头,“王爷真的还活着。”
  老楚王一生逍遥,才舍不得死呢!不仅没死,还频频通过信件往来支使她做这个做那个。他把人手全部交给她,那些幕僚都比她年长,有些人的年纪甚至可以当她的祖父,为了在幕僚们跟前立威,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感觉自己几个月内老了十几岁。
  她身上带有老楚王的亲笔信。
  朱和昶大张的嘴巴还没合上,双手发颤,接过信,哆嗦着打开,看了几眼。
  他呜咽了一声,呆呆地坐着。
  半晌后,他抱着信嚎啕大哭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等他哭够了,斟了杯凉茶递给他。
  朱和昶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一大杯桂花熟水,抹干净嘴巴,用方言骂了一句。
  傅云英挑眉扫他一眼,他是楚王的儿子,骂楚王,顺带着也把自己骂进去了。
  算了,用不着提醒他。
  “我爹在哪儿?”
  朱和昶死死抓住傅云英,追问道。
  傅云英道:“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他,来的路上我见过他了。”
  想到能见到父亲,朱和昶激动起来,原来父亲还没死,还活着!
  一瞬间,天蓝水清,浑身舒坦。
  云哥绝不会骗他的。
  他笑中带泪,高兴了一阵,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
  傅云英安抚好他,扬声叫吉祥进来伺候。
  吉祥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冲进屋,听傅云英说朱和昶饿了要吃东西,喜不自胜,冲出去传饭。
  这些天朱和昶不见外人,不进饮食,随身伺候的大小官员束手无策,又被方长史阻拦见不到朱和昶,想使法子也使不上,长吁短叹,愁容满面。
  终于盼来傅云英,结果她也被小太监们拦着不许见朱和昶。
  官员们灰心丧气,觉得新君即位,恐怕还有不少波折。
  没想到这天下午,斯斯文文的傅大人竟然一怒之下,直接把小太监们给绑了!
  不仅绑了小太监,还闯进小爷的屋子!
  简直是胆大包天啊!
  果然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众人胆战心惊,全都躲在一边张望,有的完全是看热闹,大多数人还想着若是小爷暴怒要砍傅大人的脑袋,他们或许可以帮着说点好话求求情。
  傅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轻有为,而且在民间名声远播,很得民心,就这么砍了,多可惜!
  等了半天,一个个等得心头烦躁,屋里终于传出一点响动。
  小太监被叫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众人迎上前,抓着吉祥问,“小爷怎么说?”
  “傅大人没事吧?”
  “要罢傅大人的官吗?”
  吉祥欣喜若狂,结巴起来:“杀……”
  众人齿寒心惊,小爷要杀了傅大人?
  不行啊!杀了傅大人,京城一定会大乱的!
  就在众人急得直跺脚的时候,吉祥终于把话说完了:“杀……杀鸡……给……给小爷……熬汤!”
  众人:……
  好想揍这个小太监一顿。
  大家虚惊一场,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笑着道:“小爷想进食,这是好事啊!”
  吉祥推开挡在身前的官员们,“起开起开,我得去灶间看着火候。”
  小爷喜欢吃什么,喜欢吃熬得多烂的羹汤,他了如指掌,这活计非得由他盯着不可!
  众人忙让开一条路,看着他领着另外几个小太监一溜烟往灶房跑去。
  被傅云英绑起来的太监骂骂咧咧,阴恻恻威胁看守他们的袁三,看到此番情景,对望一眼,偃旗息鼓不骂了。
  众人议论纷纷。
  “还是傅大人有办法。”
  礼部侍郎叹息一声,道。
  他奉命迎新君入京,新君脾性柔和,倒不难相处,可毕竟是皇帝,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得头疼。
  大家有些纳闷,傅云原先是前太子的属官,在东宫伺候过,怎么新君也如此信赖他?
  一人嗤笑一声,道:“你们不知道?傅云当年和小爷同窗读书,一张桌子吃饭,一个院子住着,据说傅云还救过小爷,感情能不好吗?”
  看一眼不远处一脸凶神恶煞的袁三,压低声音,说了江城书院的事。
  原来小爷曾经在江城书院求学,众人恍然大悟。
  傅云是江城书院的学生,后来兼任助教,这些年他出版了不少书,每一本上面都会写明是和江城书院哪些教授、学生共同撰写,他不仅自己出书,还无偿帮别人出版,现在江城书院俨然成为湖广刊印图书的中心。
  湖广的读书人,都以自己的文章能够被江城书院选中出版为傲。
  谁的文章被挑中了,马上就能扬名,身价倍涨。
  那没有文章被挑中的,即使考上举人,也终究还是缺了点什么。
  江城书院和傅云关系密切,书院的学生以后自然而然都是他的追随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小爷曾经在江城书院待过,那么肯定也做过傅云的学生。
  难怪他们带着遗诏抵达武昌府的那天,小爷第一句不是问登基的事,而是问他们认不认识傅云,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屋里,朱和昶擦干眼泪,心情一好,开始关心傅云英,一边抓起攒盒里盛的一把桂花云片糕吃,一边问:“云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云英道:“我昨天就到了。”
  朱和昶面露诧异之色,咽下食物,问:“那你怎么不来见我?你不想我吗?”
  他问得很自然,觉得云哥肯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样思念自己。
  老爹和他说了,云哥为了他担了不少风险,在京师为他奔走,帮他说动王阁老、姚文达那些人,还帮他牵制住霍明锦!
  那可是个难对付的人,杀人不眨眼,真是可怜云哥了!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没命的。
  云哥对自己真好。
  “我几次求见你,都被人拦下了。”
  傅云英道,轻描淡写说了小太监阻拦他的事。
  朱和昶呆了一呆,拉起傅云英的手,道:“你别生我的气,我看到那封信后,不想见人。他们不晓得你的身份,才会拦着你。我不晓得你在外面,如果我晓得,早就出去找你了!”
  怕傅云英不相信,他赌咒发誓,“我真的不晓得!你别生气。”
  傅云英收回手,“我明白,是他们自作主张,我没生气。”
  朱和昶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确定她真没生气,道:“他们欺负你,我马上就把他们调到其他地方当差去!”
  说着他叹口气,“这些天我实在伤心,我活了这么大,想要什么有什么,过得很满足。如果这个皇位要拿老爹的命来换,有什么意思?我差点就想打道回府了。”
  傅云英抬起眼帘。
  朱和昶对着她一笑,“你别骂我……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要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当皇帝可不是玩笑,他虽然不爱操心,也明白皇帝一个人身系整个天下,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云哥他们都是要辅佐他的人,如果他撂下担子跑了,云哥岂不是要遭殃?
  还有王府一大堆人,都得因为他的任性受苦。
  而且如果老爹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换帝位……那他就更不能跑了,为了老爹,他也得咬牙撑下去。
  傅云英没说话,楚王要是知道朱和昶想得这么明白,说不定就不会躲起来不见他。
  不一会儿,吉祥把饭菜送了进来,送的是粥、面和几样小菜,他几天没正经吃饭,得先吃清淡的东西,鸡汤太油腻,是预备晚上给他消夜的。
  朱和昶挪到隔间,要傅云英陪他一起吃饭,拍拍自己身边,“坐这儿,咱们好久没见了。”
  他觉得云哥长高了,比以前还好看,眉眼精致,乍一看比王府那些美姬还要美……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不然他要生气的。穿一身宽袍官服,官服有点大,衬得人愈加清瘦,不过气色很好,眼睛还是那么清亮有神。
  听说京里好多做官的写诗夸他人物风流,当官的时兴攀比风度相貌,也有好多人给她哥哥写诗。
  傅云英推辞不坐,让吉祥给她搬张杌子过来。
  朱和昶叹口气,苦恼道:“我不爱你和我讲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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