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忧心忡忡,现今看似太平祥和,实则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各地卫所形同虚设,东北卫奴虎视眈眈,朝廷拿不出军饷,老百姓家中没有余粮,若是这时候再来点天灾,只怕老百姓就得揭竿起义了,朝廷真的经不起折腾啊!
这时,吉祥出来,宣傅云英进殿回话,朱和昶还有事问她。
她转身回去,和姚文达、汪玫、范维屏和崔南轩几人擦身而过。
姚文达盯着她看了许久,扭头和汪玫说话。
范维屏朝她微笑。
崔南轩则面无表情,只是等她走过去以后,又回头看她的背影。
若真的是她,怎么会懂这些东西……
她进了内殿。
朱和昶和大臣商议事情时正襟危坐,腰都酸了,已经挪到偏殿明间炕床上歪着,一手托腮,朝她招手,“云哥,过来坐。”
吉祥搬来杌子。
傅云英依言坐下。
朱和昶示意内官奉茶,“还是上次和你提起的事,广东总督的人选,朕觉得必须派内阁大臣去才能压服当地官员,你觉得范阁老、汪阁老和崔阁老三人,谁更合适?”
傅云英接了茶,没喝,眼珠转了一转。
自然是崔南轩合适,一来,他曾在福建主持过清丈土地的事,熟悉沿海一带;二来,他性情冷清狠绝,不容易被当地官员笼络或者辖制。
这三来嘛,崔南轩最近莫名其妙,打发他去广东,他至少也得四五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她打定主意,先问:“皇上属意谁?”
朱和昶道:“选谁都一样,各有利弊。”
傅云英想了想,斟酌着道:“臣觉得崔阁老可担此重任,他素来廉洁。”
朱和昶点点头,打算待会儿让内阁拟旨,因问起:“你怎么对佛郎机和满剌加这么了解?”
问着话,让左右侍立的内官把刚才的舆图取过来,在炕床上铺开,手指划来划去,叹口气,“朕竟从来不知道这些。”
王阁老生怕朱和昶和从前那个顽皮的小皇帝一样闹着要重启下西洋,把所有和下西洋有关的文书、记录全都收起来了,不许大臣在他面前提起,他自然也就想不到。
傅云英道:“臣前些时刚好找礼部的人打听过这些,所以知道一点。”
一开始是户部侍郎提起的,那天她去户部办事,听他们在讨论流入中原的白银数量锐减的事,好奇心起,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后来回到家中查阅典籍舆图,霍明锦刚好过来找她,随手拿了枝笔,把几十个朝贡国的大致方位画在纸上,一一和她细细讲解,她都记住了。
霍明锦在海上的那几年,可不是白待的。
不过这些不能告诉其他人。
狡兔三窟,霍明锦留的后路,就在海上,所以不能让他暴露。
“皇上,户部侍郎写了份折子,是关于白银流通的,您看过了?”
朱和昶回想了一下,“还未看过,那份折子有什么不妥吗?”
朝廷发行宝钞,禁止老百姓使用白银,强制大家用宝钞。
但宝钞很快贬值,并且贬得非常厉害,老百姓弃之不用,白银渐渐成为坊间交易的主流,尤其是商贸发达的江南一带,店铺中都会备小戥子和绞银子的工具。
而这些流通的白银,大多数来自海外。
傅云英摇摇头,道:“等您看过那份折子,让几位阁老们也细细看一遍,到那时,王首辅就能明白臣今天为什么要和礼部侍郎争辩佛郎机人到底来自何方。”
朱和昶笑了笑,“王首辅为难你了?朕用过午膳就看那份折子!”
傅云英笑而不语。
王阁老有他的考虑,他的质疑并非出自私心,等她解释清楚了,王阁老应该能理解她。
如果到时候还不理解,那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为民生经济考虑,殊途同归。
谈了会儿正事,朱和昶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云哥,你怎么告假了?还是十天!太久了,是不是又病了?”
说着就要宣太医过来。
傅云英拦住他,道:“不是生病……臣要办喜事。”
朱和昶一呆,嘴巴张大,盯着她看了半晌。
好半天后,他才回过神,“就是你上次说过的小门小户家的姑娘?”
傅云英眼皮跳了一下,小门小户只是随口说的,他怎么记得这么牢……
朱和昶突然站了起来。
角落里的内官吓了一跳,忙跪下。
傅云英也站了起来。
朱和昶神色古怪,像是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背着手,绕着傅云英转来转去。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好让皇后帮你操办。”
傅云英忙道,“多谢皇上眷爱……不过,他身份有些……特别,而且臣不喜铺张,所以不打算大办。”
朱和昶愣了半晌。
娶妻是大事,云哥却这么低调,还遮遮掩掩的,瞒得这么紧……他要娶的,该不会是寡妇或者出身不好的女子吧?
难道他要娶风尘女为妻?
以云哥的人品和如今的地位,他娶首辅家的女儿都成,一个风尘女,配不上他不说,也不利于他以后和同僚来往。
可看云哥的态度,他肯定很喜欢那个风尘女,为了对方,什么都不计较。
朱和昶浮想联翩,叹口气,拍拍傅云英的肩膀,“也罢,成亲的人是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难得云哥真心喜欢一个人,不能扫他的兴。
至于那个风尘女,以后想办法赐一个诰命,不就行了?
有他在,云哥用不着娶权贵之女,也能平步青云。
朱和昶眼珠滴溜溜转了个圈:不过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找个机会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到底是多么清新脱俗的人物,才能折服云哥?
正好过年想去傅家拜年,就选在云哥成亲的那一天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朝贡体系部分,参考《万历明会典》。
强调一句,文中内容都是虚构的。
不过满剌加国是真实存在的,大概相当于现在的马六甲海峡附近。
大小佛朗机人分别说的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
第145章 银荒
最后旨意下来,都察院副都御使乔清余和吏部侍郎崔南轩赶往广东肇庆府调查广东总督,若其通倭证据确凿,立即押解进京。
乔清余立刻启程,崔南轩年后出发。
朱和昶记得傅云英的提醒,将户部侍郎的折子找了出来,从头到尾细看几遍,眉头紧皱。
当晚,他再次召见内阁大臣、傅云英和几位重要的六部官员。
内官到傅家宣旨的时候,霍明锦也在。
他看一眼窗外廊下刚刚挂起的大红竹丝灯笼,起身披衣,和换了身圆领袍的傅云英一起进宫。
马车跑在漫天大雪中,车厢里挂了一只铜丝灯,灯火暗黄。
傅云英掀开车帘往外看,长街上空荡荡的,这时候家家户户应该团聚一堂,一家老少围着火炉说说笑笑。
万家灯火,岁月安宁。
一双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拂去飘进来落在她手上的雪花,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在想什么?”
她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往后靠在霍明锦的胸膛上,怀抱温暖,用不着带铜手炉了。
“没想什么。”她轻声说,抬眼和霍明锦对视,“明锦哥,我每天这样忙,委屈你了。”
说好要陪着他,但却只休息了一天,宫里随时都有急诏传出,她只能留在家中等候传召。
霍明锦嘴角轻扯,笑了笑,低头看她。
她躺在他臂弯中,鼻尖上有一瓣晶莹的雪花,刚才趴在车窗往外看,脸冻得通红,一双眸子乌黑发亮。
他低头,吮吻她鼻尖,那瓣雪花便融化在他的唇齿间。
“觉得委屈我了,那得好好补偿我。”
他嘴角微挑,凑到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傅云英瞪大眼睛,茫然了片刻,听懂那几句话的意思,心跳陡然加快,推开他,坐直身子,低头整理衣襟。
霍明锦唇边笑意更浓,幽黑的眸子一眨一眨地望着她,“答应了,嗯?”
傅云英眼角斜挑,睨他一眼。
闹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霍明锦先掀帘下去。
车帘放下之前,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好啊。”
霍明锦愣了一下,转身想要说什么,车帘落下,马车继续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出了会儿神,看着马车远去,摇头失笑。
马车驶到宫门前,傅云英再下车。
等霍明锦走进暖阁的时候,她已经和朱和昶说了会儿话,看他进来,眉毛动都没动一下。
阁老们和尚书、侍郎们传阅完户部侍郎的折子后,沉思良久。
殿外天色阴沉,大雪纷飞,暖阁内温暖如春,暗香浮动。
朱和昶穿一身玄色盘领窄袖常服,赤红中衣,命内官奉茶,请各位阁老入座,对户部侍郎道:“你拣紧要的说,朕不想听长篇大论。”
户部侍郎躬身应喏,慢慢道:“我朝虽然地大物博,但是矿银矿产匮乏,每年开采的白银总量,只有十几万两,最多也不过二十多万两。从初年至今,市面上的白银主要来自于吕宋、日本和西洋,而经吕宋流入我朝的白银来自于海上贸易,不管是遥远的西方,还是西洋,他们用白银换取我们的丝绸、瓷器、香料,每年有大量白银流入中原。可是近些年来,所进的白银数量突然骤减。”
说起来,也是尴尬,朝廷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白银,宝钞和铜钱才是官方认可的流通货币。但是事实上,白银已经成为和整个国朝经济命脉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货币存储支付手段。
然而中原并不富藏银,甚至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严重依赖外来进口。
朝廷想自己铸币,没有足够的银矿。发行宝钞,宝钞一贬再贬,几如废纸,没人愿意用。
简而言之,银子不够用了,朝廷需要更多的银子。
王阁老皱眉道:“也就是说,如今白银数量骤降,很可能闹银荒?”
户部侍郎点点头,叹息着说:“白银数量越少,富户乡绅越要大笔存储白银,假以时日,不仅影响财政,还会导致整个江南贸易市场崩溃。”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
东南方诸州县,尤其是繁华富庶的江南地区,一直以来在国朝赋税收入中占了很大比例——正所谓“取诸东南,用之西北”。
江南是国赋的重点,如果江南地区经济崩溃,税收锐减,朝廷拿不出饷银,无法控制西北的局势……
届时,天下必将大乱。
傅云英拿出之前收集来的情报,给王阁老等人传看,补充道,“不止江南地区,还有西北等地,因为税赋改革,朝廷将税收折合为白银征收,可各地都在闹银荒,银价飞涨,老百姓辛苦一年,以前可以用一担粮食换的银两,现在需要足足二十担!他们手中没有白银,只能卖妻卖子,遇上天灾之年,更是举村逃亡。”
这些逃亡的流民,无路可走,最后都沦为盗贼,人数越来越多,乃至于“赤地千里、流民百万”,最终危及国朝稳定。
几位阁老眉头紧皱。
傅云英接着说:“在南方,白银短缺,同样导致物价暴涨。江南地区丝织业发达,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以丝织业为生,可不论贸易有多繁荣,老百姓还是要吃饭的,贸易萎缩,粮价一年比一年高,从来不缺粮食的苏杭一带也开始缺粮,大批老百姓活活饿死。”
户部侍郎愁眉叹气,“此前西北、荆襄一带流民起义,部分是因为没有土地耕种,部分是天灾,但尚不成气候,但如果银荒继续持续下去,只怕各地都会生乱。”
他不是危言耸听,老百姓们温顺,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让他们吃饱,如果有一天大部分人都吃不饱了……
那江山社稷危矣。
农民起义,经济崩溃,军备废弛,加上西北虎视眈眈的卫奴,足可以拖垮整个国家。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朝傅云英使了个眼色,问她:“闹银荒和佛郎机人有什么关系?”
内官机灵,忙去将之前的舆图取过来,用挑竿挂起,举得高高的。
几个内官手持宫灯在一旁照着,好让阁老们看清舆图。
傅云英走到舆图前,指着吕宋的位子,道:“海上贸易发达,其中东西贸易主要有三条航线,一条经吕宋中转,贩运我们的生丝、棉等,这是白银的主要来源之一。一条是佛郎机人和小琉球、沿海岛屿的直接贸易,贩运的也是瓷器,香料,丝绸等物,还有一条,大佛郎机人和日本、小琉球之间的贸易往来。”
她虚空划了几条航线,“其中吕宋港贸易往来的白银,几乎有一半全部流入我朝,为什么近年来白银数量会骤减?大佛郎机人和小佛郎机人来自西方,将我们的货物运往西方贩卖,白银是他们运往吕宋的,想要知道白银数量锐减的原因,就得弄清楚佛郎机人的白银是从哪里来的。”
佛郎机人把持海上贸易,他们有数不清的白银,而他们需要用白银购买东方的丝织品、瓷器等货物。
在东西方贸易中,国朝一直是赚钱的一方,全天下的白银,不管是从哪儿来,也不管从哪里运到哪里,最后都会有一半通过各种不同的途径,流入中原。
多少年的程朱理学熏陶,在一定程度上禁锢了士大夫们的思想,他们并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中原地大物博,即使不和外国人通商,也能自给自足,而且繁荣昌盛。
可傅云英现在却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把眼光放到海上去,否则愈演愈烈的银荒可能动摇社稷根基。
王阁老等人一言不发。
吏部左侍郎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商户出身。”
霍明锦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傅云英是商户出身,她说的这些又都是和商贸有关的,吏部左侍郎这是在嘲讽她。
古往今来,重农轻商,虽然江南地区经济繁荣,但大多数人仍然忽视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