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云英道:“臣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是仵作的职责……而且臣只负责审核案件,或和刑部、都察院共同审理地方大案,等文书送到大理寺的时候,往往已经过去四五个月,尸首早就安葬了。”
  她看到尸首的机会不多,做得最多的是翻看各种案卷。
  吉祥把小说拿了来,她双手接过,心中忽然一动,道:“皇上,这些年各地流行这种涉及凶案的小说,写书的人为了迎合需求,往往胡编乱造,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老百姓不辨真假,信以为真,对朝中大臣多有误会。”
  朱和昶点头道:“这个朕知道,所以礼部尚书建议以后禁止书坊刊印这样的小说。”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实行禁令了,谁敢写凶案或者刊印售卖此类小说,马上抓进县衙大刑伺候。
  傅云英摇摇头,道:“堵不如疏,老百姓觉得这样的小说猎奇,禁令下去,未必真能禁得住,越禁,他们越想看。不如由朝廷出面,每月择取一桩案件,将审理、复核到最后定案的过程全部公之于众。”
  朱和昶眼前一亮。
  他本人思想开明,并不反对开民智,以话本形式将老百姓关心的大案审理过程写出来,不仅能够让老百姓更好地记忆律法条文,理解朝廷办案的复杂,体谅官员们的辛苦为难之处,还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朱和昶摩拳擦掌,“朕这就叫人去请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傅云英忙道:“这只是臣临时想到的,未必可行,皇上,老百姓不熟知律法条文,他们人数众多,当他们全部关注一桩案件时,很容易因为同情或者憎恶而对朝廷的判罚心生不满,如果老百姓被有心人利用,那么好事可能办成坏事。”
  谣言止于智者,事实上大部分人不属于智者。
  如果有的人利用老百姓的从众心理操控民间舆论,攻击朝廷的判罚,那么朝廷可能陷入两难境地,让步的话,置律法于何地?不让步,又可能被老百姓辱骂,以后也就没必要继续公开案件审理过程。
  朱和昶道:“朕明白,不过既然有了好主意,何必瞻前顾后?朝中那么多人,总有人能想到应对之法。”
  他做事,一向秉承他在书院吃橘子时的态度,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傅云英没有再阻拦他。
  朱和昶吩咐内官去刑部和都察院传旨,扭头对她道:“归鹤道长让人从四川送了不少腊味回来,我给你留了一份,叫内官给你收拾好了,一会儿叫他们带着东西和你一道回去,你别忘了。”
  她谢过朱和昶,还是和他说正事,“皇上预备怎么回应大佛朗机人?”
  朱和昶皱眉说:“敢屠杀我天、朝子民,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顿了一顿,脸色微沉,“朝中大臣却不这么想。”
  傅云英平静道:“皇上,土地赋税收入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钞关税和番舶抽分拢共不过三十万两和十万两,每年盐课约有数百万两,和其他税收相比,海商缴纳的税太少了。朝中大臣认为无利可图,自然就不愿为海外华商和大佛朗机人开战。而且汪阁老他们有一点没有说错,海外华商中,有一部分人和倭寇没有区别,他们劫掠沿海居民,和倭寇同流合污,在西洋一带抢劫商船,不仅抢外国人的,还抢中原人的。”
  朱和昶疑惑问:“所以你也和汪阁老他们一样,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
  傅云英摇摇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朝子民,就该由我们来管束,轮不到大佛朗机人越殂代疱。而且他们残杀商人,不分老幼妇孺,丧尽天良,名为报复海盗,实则是看当地华商富裕,起了贪婪之心,以报复之名,行抢劫之事,不能轻纵!若此次不予理会,以后我朝流落在外的子民便和猪狗无疑,只能任人屠杀。”
  知道她和自己看法一致,朱和昶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朕也是这么想的……奈何大臣们坚持认为海外事务无足轻重,礼部官员还说什么大佛朗机人已经悔过了,我泱泱天、朝要有容人雅量,要是死的是他们的父母亲人,朕看他们怎么容人!”
  说了几句气话,命人去拟旨。
  傅云英微笑道:“皇上,大臣们也是为朝政考虑。大佛朗机人既然是为请罪而来,那么您只需让他们满足朝廷的要几个要求,若他们答应,便如大臣们所说,原谅大佛朗机人,若他们不答应,说明他们诚意不足,届时大臣们也会改变想法的。”
  一看到她笑,朱和昶便知道她笃定大佛朗机人不会答应要求,忙问:“什么要求?”
  傅云英慢慢道:“一,他们杀了人,自然要把主犯交出来,交由我们大理寺审理。不给人的话,每人交二十万两白银赎买。二,他们还得赔偿当地华商和朝廷的损失,动乱中死了数万人,十年之内吕宋港的华商街都难以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华商一年赚取多少白银,他们就得照十倍赔偿朝廷。三,归还剩下的生还者,同样要赔偿他们。如果大佛朗机人拿不出那么多白银,可以拿他们的舰船和武器来交换,舍不得舰船,土地也行,听说他们在大洋占了不少海岛。”
  说完,她微微一笑,贝齿白得耀眼,“这只是最主要的几点要求,还有其他要求,让大臣们讨论吧。”
  暖阁内静了一静。
  侍立的内官们垂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外边人都说傅大人是玉面煞神,生得风流俊秀,却凶悍不好惹。
  以前他们不懂,傅大人风度翩翩,出尘脱俗,怎么可能和煞神扯上关系?
  现在他们总算懂了。
  ……
  内阁大臣们原以为大佛朗机人来朝只是一件小事,没想到年轻的帝王坚持要为惨死的华人讨回公道,命礼部撰写国书,严厉斥责大佛朗机人。
  礼部之前都把原谅弗朗机人的公文写好了,这下只能重新起草。
  阁老们封驳朱和昶的敕旨,将事情搁置下来。
  只要阁老们不批复,那么这件事就会一直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这是朱和昶登基以来,头一次和阁老们正面冲突。
  之前彼此都还在摸索阶段,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现在文官们知道朱和昶脾性柔和,开始翘尾巴了。
  司礼监太监已经被铲除,锦衣卫也不复霍明锦任指挥使时风光,文官没了掣肘,即使没有架空皇权之心,也会无意识和朱和昶角力。
  对此傅云英并不感到意外,循序渐进,总会有个反反复复的过程。
  朱和昶有些懊丧。
  傅云英安慰他道:“皇上还年轻,阁老们历经世事,凡事以稳重为上,一时想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朱和昶收起失落之色,笑道:“你说朕年轻,好像你比我年长似的,你比我还小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朱和昶沉思片刻,眼珠转来转去,笑眯眯道:“他们不答应,想逼朕改口,朕偏不!霍督师即将南下,朕命兵部调兵,工部供应武器,户部筹备军饷,沿途地方供给一切所需,等把双鱼岛打下来,大臣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也就是说,霍明锦这一仗一定要打赢,而且得赢得漂亮,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巴。
  夜里,傅云英回到家中,袁三等人知道她回来,高兴地过来和她厮见。
  过年几天,顿顿大鱼大肉,加上来了北方以后经常吃米面,赵琪他们明显胖了一圈,再不复当年翩翩少年模样,少了少年气,倒是显得敦厚老实了。
  傅云启开玩笑说,赵琪年轻的时候如果是这副模样,他娘子肯定不会嫁他。
  话刚说完,被赵琪按着狠揍了几下。
  杜嘉贞笑着道:“要论人品风度,我们这些人里,傅二哥和云哥最出众,以前苏桐也不错,现在不行……”
  他摇摇头,指一指前来赴宴、正一个人坐在一边静静吃茶的苏桐,“太黑了!都黑成木炭了!”
  苏桐莫名其妙被点名笑话,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道:“总比你杜公子肥壮如猪要强。”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儿,谈了些学问上的事,傅云英回房洗漱。
  侍女在隔间外面看守,她换了衣裳,半干的长发拿锦缎松松挽着,走密道去霍明锦的卧房。
  房里黑魆魆的,他还没回来。
  出征之前有很多事要忙。各地卫所军备废弛,完全没有战斗力,他这些年招募了不少兵士,朱和昶登基前后,他想办法将一部分兵士过了明路,此次南下要带走的肯定是那批人。
  他的卧房重新布置过,和城外宅子里的新房一样,俱是按照她的房间陈设做的改动,暗夜中看不清其他,要不是墙上挂的一把宝剑和一副弯弓反射出闪耀的烛光,她差点以为还在自己的房间。
  她把公文带了过来,脱了鞋子,半靠在床栏边看礼部侍郎写给她的一篇描述大佛朗机人的文章。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合目睡去。
  ……
  霍明锦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房,眉头紧皱,神情冷厉。
  进院子的时候,乔嘉从暗处走出来,拱手道:“二爷,夫人在房中。”
  霍明锦失神了片刻,抬起头,看到自己卧房方向透出一点微弱朦胧的淡光。
  这一刻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漫无目的、漂泊无依、在外流浪了许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盏只为自己燃起的灯,心口所有的空虚刹那间被饱满的情绪填满,他疲惫倦怠,可想到她在房中,连疲倦也是温暖充实的。
  他推门进屋,慢慢朝昏黄的光晕走过去。
  掀开幔帐,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她抱着一块迎枕侧身沉睡,还穿着外袍,手中公文散落在脚踏上,长发散开来,铺满半张床榻。
  朱唇雪面,乌浓发鬓,灯光下委实动人。
  他没出声,站在窗前凝视她的睡颜。
  烛火渐渐暗下来。
  他转去净房,匆匆擦身,换了衣裳,回到里间,收拾好她的公文放在一边高几上,上床抱起她,脱下她的披风。
  她浓睫微颤,立刻醒了,抬起眼帘,看到他的脸,咕哝了一句,“……哥,你回来了。”
  他低笑几声,解开她的衣襟,一层层脱下去,隔着衣服抚弄。
  她清醒过来,握住他的手。
  霍明锦笑了笑,吹灭灯火,抱着她躺下,盖好被子。
  “朝中大臣封驳了皇帝的敕旨?”
  被窝里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
  傅云英喜欢侧着睡,霍明锦就从后面抱着她,他说话的时候,她耳鬓边又热又痒。
  她还没习惯夜里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一个人,不过至少不会踢他了,轻声道:“不碍事,明锦哥,你不用操心这些。真到了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开口的。”
  霍明锦出手,朝臣们自然不敢有异议,但这样的手段用多了不妥。现在担任首辅的王阁老偏于懦弱,这有利于她和朱和昶,暂时不必和文官们闹僵。
  他唔了一声,轻吻她的头发,“我明天就走。”
  傅云英霍然睁开双眼,在他怀里转过身,“这么急?”
  黑暗中也能看清她一双清亮的眸子。
  霍明锦抚开她脸上的几根发丝,温和道:“越快越好,免得再生波折。你放心,我在海上的时候和大小佛朗机人交过手,两个月内定能把双鱼岛上的海寇赶走。”
  早些抢回双鱼岛,她在朝中说话也就越有分量。
  傅云英想起上辈子,霍明锦率军出征,老百姓们箪食壶浆,携家带口去郊外相送,最后一次的出征仪式尤为隆重,几乎是倾城出动,但他却没有凯旋。
  她没说话。
  霍明锦低头吻她眉心,“不用送我,我悄悄地走。等我回来。”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我送你出城。”
  霍明锦低笑,大手往下探,“不用,你去送我,我哪里走得了……”
  以前视死如归,现在不一样了,心里有了牵挂,舍不得走。
  傅云英还想说什么,忽然咬紧牙关,战栗了一下。
  他的带着薄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里衣,分开她的腿。
  暗夜中触感格外清晰,指腹粗砺干燥,甚至能听见潮湿的声音。
  她没躲开,反而往他怀里更贴近,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霍明锦抱紧她,嗓音暗哑:“要走了,今晚好好疼你。”
  他只要了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在卖力讨好侍弄她。
  强烈的快感一次次席卷而来,她低吟出声,他呼吸粗重,用自己滚烫的唇舌堵住她的嘴巴。
  弄到后半夜才放过她。
  ……
  翌日清早,傅云英醒过来的时候,枕边已经空了。
  她立刻披衣起身,支起窗户,外边天光大亮。
  乔嘉等在门外,听到响动,走近几步,“大人,二爷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
  现在骑马追出城,也追不上了。
  傅云英望着庭院砌的石台里养的几株梅花,出了会儿神。
  ……
  回到傅宅,换上官服,乘坐马车去大理寺。
  年后同僚们之间还要彼此宴请,要请上司吃饭,要回请诗社的社员,宴席一直吃到月底都吃不完。
  她以事多为由,一概推却,众人知道她性子清冷,不爱热闹宴席,也不强求。
  刚过完年,大部分官员还沉浸在新年的欢庆气氛中,见面就笑。
  礼部官员看到傅云英的时候,也是如此,笑呵呵和她打招呼,拿家乡土物送她。
  她问:“大佛朗机使臣在何处?”
  礼部官员大惊,对望一眼,心中顿时腾起不好的预感。
  “可是皇上要召见两位使臣?”
  傅云英淡淡一笑,“不,皇上日理万机,没空。”
  礼部官员头疼起来。
  一旁的周天禄嘿嘿一笑,道:“下官刚从鸿胪寺过来,大佛朗机使臣就在鸿胪寺呢!”
  周天禄祖父非常敏锐识趣,因此周家虽然不复以往风光,却还能维持和朝中的关系,动用人脉给他安排了个闲差,现在他在礼部任职。
  傅云英看一眼周天禄,点点头。
  宫中,朱和昶召集大臣,说了要大佛朗机人赔偿损失的事,道:“若他们答应要求,自然可以宽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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