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袁三打了个酒嗝,上前几步,突然弯下腰,席地而坐,双手抱住傅云英的小腿,撒娇似的,拿脸蹭她的袍角,“老大,我考上啦!”
  乔嘉挑眉,立刻扯开袁三。
  袁三坐在地上,怔怔地抬起头,发了会儿呆。
  “你醉了,让大郎送你回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傅云英抚平衣袍,道。
  袁三摇摇脑袋,“没醉,老大,我这是高兴的!”
  他继续嘿嘿傻笑,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枝早就秃了的笔,放到书桌上。
  “老大,这是你当年送我的笔,我一直留着,我不会保养东西,它还是秃了。”
  傅云英目光落在那支笔上,那年在贡院外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个受家族冷落的富家少爷,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
  熟悉了才知道这家伙既敏感,又有点没心没肺,因为挨过饿,非常能吃,一顿能吃几大碗白米饭。
  她还记得他主动表示要跟随自己时,虽然嘴里说着自恋的话,纡尊降贵似的,其实手在微微发抖,生怕被她拒绝。
  这么些年,袁三一直跟着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来不会反对质疑她。
  她微微一笑,拈起那支笔,“我再送你一管新的。”
  袁三笑着道:“老大,我要紫毫笔,都说那个贵!”
  傅云英失笑,点点头,“好。”
  袁三直起腰,双眼慢慢恢复清明,“老大,我考中进士,以后就能帮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他眼神坚定。
  傅云英嗯一声,不和他客气,“之后会安排你去当良乡县令,那里的人都听说过我,你过去,没人会为难你。”
  良乡县几度受她恩惠,让袁三去良乡,不仅能巩固势力,还可以历练袁三。
  她的人都会外放出去,朝中有几个帮手就够了。
  朝廷地方,都不能疏忽。
  等到三年之后,第一批外放的人回来,再放出一批出去。
  到那时,到处都有她的人,方便政令执行。
  长夜漫漫,袁三走了之后,她还在灯下坐了很久。
  ……
  看过老楚王的信后,傅云英改动了部分计划。
  然而这位归鹤道长却在几天之后送信回来说他路过贵州的时候觉得当地景色特别好,决定在贵州玩几个月,到中秋再回京师。
  那催她坦白的事,自然也就不提了。
  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决定不惯着老楚王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就和盘托出,反正老楚王拿她没办法。
  紫藤花落尽,霍明锦已经启程返回京师,不过从路程来看,新鲜的藤萝花饼他是吃不到了。
  这时候南方的枇杷应该挂果成熟了。
  傅云英找出傅云章的信看,上一封信他说事情处理好了,即将回京。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
  花枝拥拥簇簇,灿若云霞。
  春光正浓。
 
 
第154章 (五)
  船泊在渡口,已是薄暮时分,岸上仍然人声鼎沸。
  推开窗户,一眼望去,舟楫如林,远处连绵的翠微青山起伏似淡青浪涛。夕阳西下,淡金色霞光温柔笼罩城郭山谷,天边已经浮起几颗星辰。
  小贩挑着担子兜售瓜果蔬菜。暮春时节,百花盛开,穿蓝布袄的妇人挎着篮子卖新鲜的茉莉、栀子花。
  隔了很远,仿佛也能闻到花朵的馥郁香气。
  傅云章倚在窗前榻上,盘腿而坐,长发松松挽着,一身挺刮的杭罗交领道袍,衣襟大敞,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手里拿了本书,却没翻开看。
  他凝望潋滟的江水,枯坐许久,眼看暮色渐浓,山中炊烟四起,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繁忙一整天的渡口终于安静下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他并不是归乡人,但离开湖广后,竟也生出几分迷茫和胆怯,不知道到底该去何方。
  枇杷早就金黄熟透了,傅云英接连两封信问他归期。
  他推说路上风景好要多玩几天,其实如果没有故意耽搁的话,应该早就到了。
  莲壳推门进来,在船舱角落里焚烧驱蚊的线香。天气热起来,水边蚊虫奇多,嗡嗡嗡嗡吵得人脑仁疼。
  傅云章让他把匣子里的古琴取来,横在膝上,手指随意拨弄琴弦。
  月华如水,静夜中,琴声清冷悲戚。
  莲壳不由听住了,他不懂音律,也能感受到琴音的古朴厚重,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惊扰皎然空灵的琴音。
  岸边,九匹矫健快马撕开寂静夜色,奔驰而来。
  马蹄踏响如闷雷。
  驰到渡口处,隐约听见水上传来的琴声,为首身披斗篷的人勒紧缰绳,示意身后随从停下来,侧耳细听。
  众人忙吁停骏马,屏息凝神。
  船上,傅云章忽然听到岸上飘来洞箫声。
  他弹奏的是《伯牙悼子期》,这是一首寄托惆怅哀思的曲子,缠绵悱恻,凄切婉转,加之他此刻心境怅惘,琴音更多了几分哀愁,让听者无不柔肠寸断。
  莲壳什么都听不懂,也听得泪水涟涟,时不时擦擦眼睛。
  听到洞箫声,傅云章以为岸上的人也是个风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箫声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箫声音色秀雅幽静,圆润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错。
  对方的箫声清远剔透,如幽深山谷中松涛阵阵,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云章听了一会儿,双眉忽然轻皱。
  虽然两人并无交流,但琴音和箫声配合得很好,可对方的箫声似乎悄悄换了个调子,一开始听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他弹着弹着,不知不觉就被对方影响到了。
  箫声变得活泼流丽,似流水淙淙,蜿蜒淌过繁花烂漫的秀丽山谷,轻盈飘忽,醇厚悠扬,意境从起初的凄切,慢慢转变为天高阔朗任我飞的荡气回肠。
  对方的感染力太强,并不是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强势,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情脉脉,他的琴音也随之变得欢快鲜明,抑扬顿挫。
  有种攀登陡峭山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拨开重重云雾,屹立山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一曲弹完,多日来的惆怅迷惘尽数荡涤得干干净净,胸腔中满溢着蓬勃朝气。
  豁然开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云章似有所悟,手指轻抚琴弦,目光望向岸边。
  隔着月夜中浮动着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马,走向楼船。
  随从点起灯照明,那人摘下斗篷兜帽,月光中一张清丽无双的姣好面孔,眸子乌黑发亮,顾盼生辉。
  她微微一笑,扬扬手里一管紫竹洞箫,“二哥!”
  傅云章嘴角翘起,唇边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能用欢快的民间小调影响他奏琴时的心境。
  听了半天曲子的莲壳在最后转悲为喜,认出来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让船家放下长板,好让傅云英一行人上船。
  傅云章低头理好衣襟,迎了出来,筛了杯热茶端在手里。
  虽说已是暮春初夏,天气回暖,但最近多雨,乍暖还寒,雨后早上和夜晚有些微寒,她骑马赶夜路,必然是冷的。
  傅云英果然冷,登上船时鼻尖微红,拢紧身上披的暗花云锦斗篷,接过他递到手边的热茶,掀盖喝了几口。
  莲壳将其他随从请到另一间舱房去招待,那边烧了炉子,有热茶,还能煮面热菜吃,船上有新鲜菜蔬,嫩绿的蚕豆,细嫩的银芽菜,手掌大小的江鱼,鲜红的河虾,船家去岁腌制的腌菜。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问:“怎么会来这里?”
  傅云英放下茶杯,淡淡道:“来接你啊。”
  傅云章沉默不语,望着她。
  傅云英面色如常,走到桌前,拿起笸箩里的银剪子剪了灯花。
  烛火晃动,船舱内霎时亮堂起来。
  “二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她罩上灯罩,轻声问。
  傅云章轻轻叹口气,失笑了片刻,“刚才曲子都被你带偏了。”
  她已经听到琴音了,还故意用渔歌小调影响他的弹奏,肯定瞒不住她。
  傅云英笑看他一眼,“那几首调子还是你教我的。”
  她小的时候沉静孤僻,和同龄的哥哥姐姐关系疏远,傅云章和赵师爷都觉得她身上戾气重,书读多了恐怕于寿数有碍,想方设法让她学其他东西。赵师爷要她学画,傅云章教她吹小曲。
  他只教轻松活泼的民间小曲,不许她碰太沉重的古调。
  “是啊,我教你的。”傅云章想起她小的时候,有些感慨,含笑说,“你学得很好,哥哥被你一打岔,已经不伤心了。”
  不止不伤心,还被她的箫声所感染,生出几分豪情壮志来。
  “不是我学得好,而是我心境变了,所以能影响你。”傅云英抬起头,看着傅云章,“二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告诉我。”
  傅云章一笑,岔开话题:“皇上赐你进士及第,你应该很忙才对,为什么来这里?”
  之前铺排了那么多,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一切都井然有序,按着计划实行。一面降低王阁老等人的戒心,一面各处安插人手,基础打坚实了,她从功臣慢慢转变为能臣,从现在开始,她将让其他大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平步青云。
  她不该离开京师的。
  尤其不该这个时候离开。
  傅云英抬起眼帘,回望着他,“我知道二哥不开心,怕你出事,所以过来接你。我确实忙,不过再忙,也比不上身边的你们重要,时间多的是,事情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料理。二哥不一样,你这么好,教我读书,帮我找老师,万一你出事了,谁再赔我一个二哥?”
  从傅云章信中的内容来看,他应该月底就到京师了,可他却在这座小城盘桓了十多天。
  她知道他南下肯定是要处理什么事,因是他的私事,她不会插手。但想起他离开时的萧索,还是放心不下,离京过来寻,打听到他在港口,直接找了过来。
  傅云章微微一怔。
  想起几年前,为了她错过殿试的事。她很少哭,那时却泪盈于睫,质问他为什么回湖广。
  他那时就是这么回她的。
  五妹妹这么好,万一她出事了,谁赔他一个一模一样的英姐?
  如今这些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头颤动,闭一闭眼睛。
  月光漏进船舱内,似铺了一地朗朗清霜。
  莲壳叩门,端着竹丝大捧盒走进船舱,船家煮了一锅河虾龙须面,他盛两碗送过来。
  傅云章收敛情绪,让傅云英坐下吃面。
  赶路的人,必然是没消夜的。
  傅云英解开斗篷坐下,拈起筷子,“二哥也吃一碗。”
  傅云章笑了笑,坐到她对面,“好,正好我也饿了。”
  面汤雪白细滑,是江鱼熬制的,河虾肥嫩清香,龙须面里还卧了几枚鸭蛋。
  吃面的时候都没说话。
  不一会儿,傅云章放下筷子。
  傅云英抬头看他。
  他眸光微垂,望着窗前烛火,“我不是陈氏的儿子。”
  傅云英怔住了。
  傅云章微微一笑,接着道,“我是她从乡下买来的,她当年生的是个女儿。”
  他只说了这两句,眼皮低垂,等着她开口。
  向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此刻心里沉甸甸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起伏的浪花舔舐船底,窗外水声潺潺。
  傅云章有些不敢抬眼。
  傅云英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她放下筷子,握住傅云章冰凉的手,“二哥,不要紧,不管你是谁的儿子,我都是你的亲人。”
  傅云章低垂着眼睛,看着她的手伸过来,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轻轻捏紧。
  看他眉宇间郁色深深,她又道:“二哥,你是不是陈氏的亲生儿子,有什么分别?九哥也是抱养的,四叔和我把他当成亲侄子、亲哥哥,不管你姓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你。”
  她握紧他的手,强调一遍,“你是最好的哥哥。”
  冰冷的心被温柔呵护,虽是寒冷深夜,傅云章却觉得周身舒适,从她指尖碰到的地方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暖和起来。
  北上途中猜测过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后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知道以她的为人,不会因为他的身世就改变对他的态度。
  但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反应比他想的要平静,因为原本就不看重他大房嫡子的身份。
  哪怕他是贱籍出身,她也会如此。
  傅云章微笑,抬起头,回握她的手,眉眼微弯,唇边笑容清浅,像窗外浮动的月色,虽然清淡,却美得惊人。
  “这话可别让启哥听见。”他笑着说。
  傅云启一直对傅云英更喜欢、重视他这个哥哥而耿耿于怀,常常抱怨撒娇。
  见他说起俏皮话,傅云英笑了,“九哥早就知道他不如你,他很敬仰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傅云章挑挑眉。
  莲壳进来,撤走碗筷。
  对坐着吃茶,傅云英看着笼在桌前的月光,想起刚才听到的那支曲子。
  听出曲调中的自伤之意,她立刻取出洞箫合奏,乱了他的曲调,免得他沉溺于伤感中。
  她道:“二哥,你不必难过,陈氏可怜可悲,可她的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你没有错。”
  傅云章握着茶杯,淡笑着摇摇头,“无事,倒也不是难过。我已经和家中毫无瓜葛,不会再为之神伤。只是想起小时候,觉得所有东西只是一场空。”
  “怎么会是一场空?”傅云英笑笑,“二哥是县里最年轻的举人、进士,你读了许多书,去了很多地方,结交了很多朋友,做了很多好事,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要是没有二哥,不知道县里如今是什么模样。”
  月华泼地如水,她叹了一声。
  “我很幸运,有二哥这样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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