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博看着缺了脑袋后还在抽搐的尸首,心里也有些不适,强忍下恶心,继续斥责海商。
眼见着人群里接二连三有人被拖出去看脑袋,剩下的人魂飞魄散,泪落纷纷。
就在此时,站在峭壁上凝望大海的霍明锦忽然抬起手。
袁朗博连忙示意亲兵停下来,几步跟过去。
海商们面面相觑,提心吊胆,顺着霍督师的目光看过去。
几艘威风凛凛的大船迎风破浪,朝小岛飞驰而来。
船上的人都着黑衣,戴黑帽,在首领的带领下擂响站鼓,鼓声如雷,声震云霄。
这几艘船一看就知不是官府的船,却气势惊人,速度极快。
待船靠得近了,众人看到船上高高飘扬的黄色旗帜,上书一个胡字。
人堆里响起惊讶的抽气声。
有人惶惑,有人诧异,有人莫名其妙,有人脸上腾起惊喜之色。
试问如今海上,来往船只,谁敢挂胡家旗号?
自然只有船主胡峰!
胡峰此人,本是浙江金华府人,少时家贫,后来和同乡一起谋生海上,从事走私贸易。他为人豪爽重义,善谋略,往来闽浙沿海,和佛朗机人、西洋诸番通商,二十岁那年便成为拥有数条商船的船队船主。当年董翰之攻破双鱼岛,虽很快死去,还是对海寇造成很大的打击。海寇内部发生内讧,胡峰借机迅速崛起,收拢海商残部,吞并福建浙江沿海海盗,最终成为闽浙沿海公认的海上霸主。
因他和日本大名相识,长居日本,又拥有一支和各国通商、来往西洋诸国的海上军团,官府根本不能与之为敌。他横行海上数年,不止来往海上的所有海商、海盗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连官府水师都不敢掖其锋芒。
胡峰的船队,有精良枪炮,有军事化管理的精锐海盗,有前仆后继的日本浪人,有和佛朗机战舰不相上下的巨大舰船,他就是海上霸主!
这位纵横东海的第一海上巨寇,为什么会出现在双鱼岛附近?
而且刚好是在霍督师赶走佛朗机人的时候?
海商们心跳如鼓,盼着胡峰能和霍督师打起来,到时候他们就能趁机逃走了。
又或者,胡峰是来救他们的?
海商们浮想联翩。
却不想,那些船只并未架起炮筒,而是直接大咧咧驶入港口了!
官兵们也没有阻拦他们,就那么放任海盗直接登岸!
海商们目瞪口呆。
船只靠岸,震天响的擂鼓声终于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数位武人簇拥着一名中年汉子下船,一色都是玄衣玄鞋,高大魁梧,目似寒星,人虽不多,气势却雄壮。
那当中的中年汉子,五短身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相平平,一双眼睛却精明内敛,唇边带笑,好似一个普通商人。
在场的海商中,有人以前曾在日本见过这位日本大名们争相拉拢的一方枭雄,忍不住惊呼出声:“真的是胡峰!”
胡峰笑容满面,登上岸,哈哈大笑几声,笑声爽朗,走到霍明锦跟前,拱手便是一礼,“二爷!”
霍明锦朝他颔首。
两人就像阔别已久的好兄弟一般,当着众人的面熟络地攀谈。
海商们瞠目结舌。
胡峰迎风而立,笑眯眯道:“听闻二爷新婚,我远在日本,未能送上贺礼,这一次船上带的东西,就当是恭贺二爷新婚大喜了!”
霍明锦平静无波的脸上漾起一丝笑容。
虽然这丝微笑常人难以察觉,但胡峰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霍明锦心情很好,心里不由得好奇他的新婚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倾城国色,竟然能折服这位铁石心肠的霍督师。
他好奇归好奇,脸上却不露出,仍然挂着一脸笑,看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海商们,笑问:“二爷准备怎么处置这些人?”
霍明锦凝望波澜起伏的海面,缓缓道:“海盗海商,只在一念之间,若朝廷开放海禁,海盗就会转为海商,以后双鱼岛开放贸易,此前种种,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但若还有人企图兴风作浪,朝廷亦不会手软。”
胡峰面露喜色。
听霍督师这话的意思,朝廷真的要解除海禁了!而且还不会对他们这帮流亡海上的海寇赶尽杀绝!
他虽然长居日本,其实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回中原的。可惜他是倭寇,名声早就臭了,不止官府要追杀他,连他的娘亲儿女都不肯认他。
霍督师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官府需要借助他这样的海上霸主来维持平衡,确保解除海禁后沿海不会生乱。
如果朝廷饶恕他以前的所作所为,让他可以风风光光回家乡,并且继续做这个海上霸主,他自然愿意和官府合作!
一旁的海商们顶着烈日,吹着海风,跪在粗砺滚烫的沙地上,心惊肉跳:
不得了!
海上第一巨寇,被霍督师招安了!
……
广东捷报送回京师,朱和昶大喜,不等霍明锦班师回朝,就下旨封赏。
解除海禁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朝中大臣开始担忧倭寇肆掠的事。
范维屏奏道:“霍督师招安胡峰、唐威、宋青昀等海寇数十人,双鱼岛已经恢复贸易,市场通达,又有胡峰等人襄助,以后海上海寇都将转为海商,倭寇之数,必会锐减。且霍督师俘虏九名佛朗机匠人,将他们的舰船和红夷大炮全部收缴,以夷制夷,区区几个倭寇,不足为虑。”
朱和昶认为他说得有理,赦免胡峰、唐威、宋青昀等人,给予官职爵位,安抚沿海当地百姓。
原本当地官员和老百姓对霍明锦围攻双鱼岛十分不满,没想到朝廷并没有因此掐断东西方贸易,而是正式解除海禁,规范市场贸易,这样一来,以后他们赚钱可以光明正大,用不着藏藏掖掖、提心吊胆,虽然要交一定的税钱,但却确保了安全和效率,和赚来的丰厚利润相比,一点税钱又值得什么?
闽浙当地,一片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喜庆热闹。
浙江、福建商业最发达的市镇百姓,开始日以继夜辛苦劳作,好趁着外国船舶来朝时多赚些银两。
而胡峰、唐威等人,在拿到朝廷的封赏后,欣喜若狂,对霍明锦愈加敬重。
这些昔日将枪炮对准繁华市镇的海寇,联合在一起,和官府水师配合,形成一支所向披靡的海上巨霸,扫平东海、西洋,为中原海商保驾护航。
在确认胡峰是真心投效朝廷后,霍明锦命人送密信回京,就南下吕宋港一事,征得朱和昶的同意。
朱和昶自然不会反对。
于是胡峰率领部下,浩浩荡荡杀向吕宋港。
吕宋港之后,还有西洋被佛朗机占据的满剌加国。
屠杀我华人者,虽远必诛!
吕宋、满剌加皆是中原藩属国,既然吕宋、满剌加生乱,那么中原有义务帮当地百姓肃清内乱!
……
接连不断的捷报中,朱和昶登基以来的第一场会试在贡院举行。
主考官最后确定为姚文达和汪玫。
开考的那天,傅云英没有负责监考。
她也在考试。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和其他考生一模一样的考卷。
和袁三他们不一样的是,她考试没有限定的时长,也没有严密的监考,只有两个内官站在门外等候。时不时有人进来端茶送水,伺候她生活起居,夜里睡的是松软大床,每一顿饭菜都丰盛精美。
她心平静气,慢慢答完考卷。
朱和昶常常接见白长乐,眼界逐渐开阔,思想观念不知不觉发生了很多变化,非常关心海上贸易,今年出的题目就是和这个有关的,她答得很顺利。
赵琪和袁三他们今年运气好,她在家的时候,偶尔会让他们帮忙收集海外诸国的资料,他们拿到题目的时候肯定很高兴。
她写下最后一个字,从头到尾检查几遍,尤其是需要避讳的地方一再确认过没有疏漏之处,拍手让内官进来。
内官笑着向她道喜,拿走考卷。
在会试结果出来之前,她作为阅卷同考官,不能踏出贡院一步。
和学生们一样考试,只是个形式,方便之后赐予进士功名。
翌日,内官带傅云英和其他同考官厮见。
众人都关了好几天,精神不大好,站在长廊前,彼此拱手招呼,等着掣签。
掣到签后,签子上的数目对应的号房就是他们阅卷的地方,和考试一样,阅卷的房间也是彼此隔开独立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分到哪间号房,阅卷期间只能看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因号房是隔开的,考官不能和其他人交谈。
每个人拿到考卷,给出自己的评价,如果其中一份考卷出现差别很大的评价,那么必须由主考官来判定最后的优劣。
傅云英运气不坏,抽到的号房在里面,既幽静,又干爽舒适。
她以前在书院时常常批改学生们的文章,阅卷这差事对她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因为阅卷不当肯定会被追究责任,所以阅卷时必须逐字逐句仔细阅读,确认文字是否通顺,阐述是否清晰,有没有大逆不道之语或者忘了忌讳的地方,然后要写上自己的评语。把其中自己认为好的推荐给主考官批改。
差事不难,就是繁琐。
十几天后,他们这批考官终于阅卷完毕,获得离开贡院的许可。
回到家中后,傅云英匆匆洗漱,倒头便睡。
休息了两天,才把精神养回来。
春暖花开,京中杏花次第盛放,又到了会试放榜的时候。
京中大街小巷,都在传今年的状元郎、榜眼和探花郎到底花落谁家。
这一届最有可能摘得探花郎美名的是一位浙江学子,他年轻,好打扮,唇红齿白,貌若女子,才学又不错,希望很大。
放榜那天,傅云英没有等消息,在宫里和朱和昶打捶丸。
她入宫汇报牛银姐等人流放双鱼岛的事,汇报完要走,朱和昶留下她,转到西苑,一边打捶丸,一边和她商量招募俊才去小琉球和双鱼岛的具体事宜。
八股文陈腐不化,刻板定式,限制思想,这一点天下学子心中都有数。
科举考试只认八股文,还导致所选的官吏虽然满腹才华,饱读诗书,却对国计民生之事毫不关心,一身学问,没有用武之地。
治民的地方官昏庸,不堪大用,亟需改变这个现状。
但科举考试是国朝根基,不可更改,而且它确实是目前最公平公正的晋升之路。
不能改选官制度,那么就先从辅佐官员的幕僚开始。
治国□□,不能仅仅只靠数百名官员,人数众多的差役小吏也在其中发挥重大作用。
刑名师爷懂律法,文案师爷负责起草公文,管钱粮的师爷管理税收,僚吏往往是地方上待得最久的人,官员流动性大,僚吏算是地方上的地头蛇,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架空官员。
朱和昶打算先通过专门的考试选拔一批人才送到双鱼岛和小琉球去,这考试和科举考试不同,没有功名。
他有些忧虑:“会不会没人来报名参考?”
那就太尴尬了,皇帝也要面子的呀!
“皇上多虑了。”傅云英说,“这是您主持的考试,虽然没有功名,但不代表没有前程,那些名落孙山的举子肯定会主动投考。再说了,皇上想选拔的是真正有能力的人,人少一些,也没什么,只要有本事就行。”
朱和昶点点头,撒开球杖,接过巾帕擦汗,“对了,胡峰带兵去吕宋岛了,该怎么打发那两个使臣?”
两名来朝辩解屠杀华人之事的佛朗机使臣还没走,而胡峰、唐威已经率领船队南下吕宋。
他们不会放过屠杀无辜百姓的人。
傅云英笑了笑,“如实和他们说就是了。”
打都打了,不怕和佛朗机人撕破脸。
说着话,内官来报,孔皇后殿中的宫女来了,说孔皇后不舒服,请朱和昶过去。
傅云英立刻告退。
……
几天前孔皇后传出喜信,她怀孕了。如果这一胎生下来是儿子,嫡长子肯定要册封为太子,现在阖宫都将孔皇后当成宝贝,朝中大臣也对皇后的肚子极为关注。
朱和昶头一次当父亲,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抚孕后突然变得喜欢哭哭啼啼的孔皇后,只能每天大把大把的赏赐送到皇后寝宫。
这期间,孔家也得了不少封赏。
孔皇后孕中难免爱多想,哭着说她想念兄长。
朱和昶安慰她很久,却没有松口让人接孔连回来,孔连被送回南京,要到下半年才能回京师。
……
傅云英走了,朱和昶还打算召见白长乐,和他讨论铸造红夷大炮的事,听内官说孔皇后相请,犹豫了片刻,道:“朕下午再去坤宁宫,先让太医过去看看。”
内官出去,原话告诉坤宁宫宫女。
宫女回了寝殿,斟酌着回道:“娘娘,皇上忙着接见大臣,听说您不舒服,立马让太医过来,等他忙完了事,就过来看您。”
孔皇后半躺在美人榻上,面色发黄,肚子里一抽一抽疼得慌,皇上却没来,她面露失望,感觉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她捂着肚子,问:“皇上在做什么?”
宫女小心翼翼答:“皇上和傅大人在西苑打球。”
“西苑?”
孔皇后蹙眉,西苑又不是乾清宫,接连大臣,有要事商量,为什么要去西苑?而且还一边打球!
而且又是傅云!
皇上老是召见他,朝中那么多大臣,就不能召见其他人吗?
想起最近宫里的流言,孔皇后双手发颤。
她遣走其他人,问身边女官:“你去查查傅云可曾在乾清宫留宿。”
女官心口猛地一跳,低着头答:“没有,娘娘,傅大人从来都不在宫里留宿。倒是汪大人、范大人曾留宿值房,皇上还和范大人秉烛夜谈,吃了一夜的酒。”
傅大人大概自己也知道他那样出众的相貌很可能引来非议,虽然深得皇上信任,却谨小慎微,从不在宫中留宿。有一次天都黑透了还是坚持回去。皇上知道他的脾气,以后也不再留他,如果天气不好或者天色已晚,就提醒内官提前把车马准备好。
汪大人、范大人、姚大人反而不必忌讳,有时候君臣对谈到深夜,几位阁老就在值房睡。
因此,朝中大臣固然嫉妒傅大人和皇上感情好,但人家是少年时的交情,又有从龙之功,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与其妒忌,不如和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