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如今才知,那个表妹,就是陈氏的亲生女儿。
  傅容说过,陈氏的女儿是遗腹子,生出来之后身体就不好,小时候好几次差点夭折。陈氏想方设法给女儿治病,变卖所有首饰,也没能治好那个叫蓉姐的女孩子。
  蓉姐病死在春末夏初。
  陈氏过年的时候曾想回娘家探望亲生女儿,因为傅云章病倒,没回成。过年之后又忙,她打算等端午的时候再回去,连给女儿做的新衣裳都预备好了,却等来女儿已经病逝的噩耗。
  她把气都撒在傅云章身上,觉得要不是傅云章生病,自己过年的时候就能回家探望女儿,说不定女儿就不会病死。
  傅云章缓缓合上眼睛,少年时的往事,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想不到,他人生中难得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一次温情,却成了母亲痛恨、折磨他的起因。
  蓉姐之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根本不知道蓉姐的存在。
  陈氏可怜,蓉姐也可怜,他呢?
  他何其无辜,只因为被陈氏挑中,就要承担所有罪孽。
  “夫人,你花一两三钱五分银买下我,养大我,我为你保住家产,让你衣食无忧,高中探花郎,给你请封诰命……我不欠你什么。”
  他甩开陈氏的手,往外走去。
  陈氏踉跄了一下,退后两步,手撑在桌面上站稳,浑身发抖,“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
  傅云章脚步一顿,扭过头,神情冰冷,“我是不孝子……你又何尝是一个好母亲?”
  “我知道寡妇过日子艰难,我懂你吃了多少苦头,你熬夜织布,眼睛都快熬瞎了,我都记得。那些夜晚,你拿着剪刀躲在被子里发抖,我也知道。从小,我就想,我是你的儿子,你怀胎数月生下我,养育我,你心里还是疼爱我的。你暴躁、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都是被宗族的人逼的。是他们害了你。我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早点长大,支应门户,分担你的痛苦,替你扛下所有压力,让你安安心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老封君……”
  他语气怅惘,停了下来。
  陈氏眼圈赤红,牙齿直打颤。
  许久后,傅云章低头理理衣袖,“多亏傅容告诉我真相,原来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这一次,是彻底断绝所有关系。
  他抬脚往外走。
  快要到门口时,身后响起一声低唤:“云章!”
  他顿了一下。
  陈氏脚步蹒跚,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娘也不想这样……娘忍不住……没有人帮我……蓉姐死了,娘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娘以前还是疼你的!”
  她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傅云章的衣袖。
  傅云章抬起手,躲开她张开的手指,回头看她一眼。
  “夫人,已经晚了。”
  他掉头离去。
  哐当一声,门被外面的丫头合上了。
  陈氏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表情呆滞了片刻,良久后,泪如雨下,跌坐在地。
  ……
  傅容还被捆缚着双手。
  她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傅云章。
  莲壳站在一边守着她,时不时翻个白眼。
  傅云章走了出来,扫一眼傅容。
  “把她留下来,让她和夫人住一起。”
  莲壳愣了半天,点头应下来。
  傅容也呆了一下,面露喜色。
  傅云章道:“你从小在夫人膝下长大,应该知道夫人的脾气……我以后不会再回来,而你,这个泄露她秘密的人,必须和她朝夕相对,你觉得夫人会怎么对你?”
  陈氏喜欢迁怒,脾气执拗,动不动就抽人巴掌。
  傅云章要把自己留下来,和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过日子,让她们俩互相折磨!
  想明白傅云章的手段,傅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毛骨悚然,“你、你敢!”
  傅云章淡淡道道:“你是夫人养大的,理应在夫人膝下侍奉。”
  “我不要和她一起住!你放了我!”
  傅容越想越觉得害怕,其他的就算了,一想想以后必须陪着一个疯老太婆子住,她腿都软了。
  “二哥哥,你饶了我,我没有害你!我只是过过嘴皮子的瘾,你不能这么对我!”
  傅云章俯视着她,“你打算把我的身世抖露出去,连告密信都请人写好送到知府家中,要不是知府家的师爷是我的同窗,你这会儿应该等着看热闹。”
  那师爷姓孔,正是当年的孔秀才。他看到信中的内容,立马把信给扣下了,然后派人将陈家人都看守起来,所以秘密还没有暴露出去。
  傅容嘴硬道:“二哥哥你这么聪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我是你妹妹,你放过我吧!”
  傅云章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丝笑,笑容嘲讽。
  “你想报复我,告诉我的身世,让我痛苦一辈子。”
  傅容张口结舌,脊背发凉。
  傅云章扭开脸,望一眼庭院。
  熟悉的宅子,熟悉的布局,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对这里,从来没有一丝留恋。
  唯有琅玕山房不一样。
  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我对英姐的喜欢,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么?”
  傅容抬起脸,额前青筋浮动,“你偏心她,从小就偏心她,我也是你的妹妹!”
  傅云章笑了笑。
  傅容刚被抱到傅家养大时,他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看待的。
  可惜这个妹妹没把他视作亲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俯就那样一个不尊重他的人?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不管我是不是英姐的堂兄,就算知道我的身世,英姐也会和以前一样对我,她会因为我快乐而替我高兴,因为我痛苦为我担忧。”傅云章嘴角轻翘,笑了笑,“我也是。不管我到底姓什么,英姐永远是我的亲人。”
  他俯身看着傅容。
  “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懂。”
  他曾什么都不在乎,和这个世界始终隔着一层,同窗开玩笑,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只是没有找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十年如一日地读书,他知识渊博,内心却是空洞的。
  后来不一样了,他认识英姐,看着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帮她实现她的梦想。
  英姐在一点点进步,他帮英姐的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找到生活的乐趣。
  他喜欢书,喜欢美景,喜欢诗句,喜欢英姐,喜欢和朋友游访各地名胜,喜欢漫无目的地坐在船上顺水漂流,喜欢高山上缭绕的云层,喜欢清晨天边璀璨的霞光,喜欢绿波荡漾的春水,喜欢枝头盛放的花朵。
  世间万物都如此可爱,他喜欢很多很多东西。
  不知道人生的终点在何处,能够拥有这些快乐的记忆,已经足够了。
  他慢慢道:“我不会痛苦,相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以后再也用不着对母亲负疚了。”
  顿了一下,最后一次看着傅容。
  “多谢你。”
  他抬脚离开。
  傅容崩溃大哭,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劲儿,结果根本没有报复到傅云章,还让他更解脱了!
  ……
  离开傅家,傅云章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莲壳偷偷看他一眼,知道那一定是他亲生父母住的地方,没敢多问。
  村子和黄州县离得不远,不过地方很偏僻,而且村中人经常卖掉家中养不起的孩子,所以陈氏才敢放心在这里买男孩。
  傅云章逼问过傅容,知道村尾大槐树底下那几间茅草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口下马,徒步走进去。
  刚好是白天,村民们都在地里忙活,屋中没人,村子里静悄悄的。
  他很快看到那株硕大的槐树,走了过去。
  时隔多年,槐树没变,底下的房子却从茅草房变成砖瓦房,修了篱笆,篱笆架上爬满花藤,场院里打扫得很干净,架子上晒了几只大笸箩。
  莲壳张望了一阵,看到屋里有人影走动,小声问:“爷,我先进去看看?”
  傅云章摇摇头。
  他驻足院门前,凝望砖瓦房片刻,转身离开。
  莲壳呆了半晌,忙拔步跟上。
  “爷……您是不是怕?”
  那可是爷的亲生父母,亲生姐妹兄弟啊,爷怎么过门不入?!
  傅云章笑了笑。
  没什么好怕的,他找过来,只是为了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打算和亲生父母相认。
  莲壳欲言又止。
  傅云章余光见他神情犹豫,问:“你想劝我回去?”
  “爷,怎么说也是亲爹娘,他们卖掉你,也是有苦衷的。”
  傅云章脚步没停。
  “是啊,有苦衷。”
  他走出村外,上马,夹一夹马腹,催马走起来。
  “他们要给大儿子操办喜事,没钱出彩礼,又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只能把我卖掉。”
  他出生时身体弱小,在农村,这样的孩子长大通常不大健壮,没法干农活,所以父母选择卖掉他。
  傅云章知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
  所以他就该回去和他们相认,给他们当孝顺儿子?听他们诉说当年有多舍不得?
  这样的结局当然皆大欢喜,话本上很多这样的故事。
  可他不喜欢,他想任性一次。
  襁褓中的他被卖掉了,那一两三钱五分银子,已经把血缘彻底斩断。
  没有见面的必要。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只是他自己。
 
 
第153章 (四)
  天际处,云层翻涌。
  一束束淡金色光线刺破层层云霞,笼罩在广阔无际的海面上。
  扑面的咸腥海风温暖湿润,旗帜在风中舒卷,猎猎作响。
  士兵们手执长枪,站在岸边险峻的峭壁上。
  大风扯动衣袍,似乎要把他们整个人都掀翻吹进海中,他们却一动不动,站得笔直,目光平静眺望远方。
  几艘高桅大船驶入港口,一长三短的号角声后,船上飘出几面玄色大旗。
  港口戍守的士兵上前迎接。
  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却没有人敢出声说话,只有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一声咳嗽不闻。
  被士兵们客客气气请下船的海商们踩上坚实的土地,对望一眼,瑟瑟发抖,拢紧身上衣袍,面容悲戚。
  就在昨晚,对双鱼岛围而不攻长达半个月、一直没有真正攻打岛上堡垒的霍督师,突然趁着半夜时分浓雾弥漫、佛朗机舰船放松戒备时,冲进港口,攻入岛上,炸毁了岛上坚固的堡垒,击沉佛朗机人舰船。
  一场激烈的海战后,岛上大小佛朗机人、红毛人、西洋人、倭人,全被当场处决。
  战斗开始得毫无预兆,结束得也让海商们措手不及,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师已经大败由佛朗机人、日本浪人、朝鲜人、中原人组成的海寇,成功抢回双鱼岛。
  霍督师半个多月的围而不攻,并不是拿他们没有办法,而是静待时机,将他们全都堵在岛上,来一个一网打尽。
  他们这些海商因是中原人而暂时逃过一劫,被霍督师部下生擒,请到这座和双鱼岛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条狭长空隙的小岛上。
  但听人说,霍督师并不是要放过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带回中原凌迟处死。
  朝廷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海商们神情麻木,很快被驱赶到一大块空地上。
  海风呼啸,风里仿佛还有几丝血腥浓臭,佛朗机人的血溅满整座港口。
  有人想起港口除漂浮的那些断肢残躯,弯腰呕吐,无声痛哭。
  明明是气候回暖的春日,却是一片萧瑟肃穆景象。
  这时,港口处传来一长二短的嘹亮号角声。
  一艘大船撕破薄雾,缓缓驶进港口。
  甲板上旗帜飞扬,一个身穿窄袖戎装的高大男人站在船头,负手而立,肩披绚丽霞光,如高山耸立,气势磅礴。
  这位就是率军攻打海寇的霍督师了。
  海商们未曾靠近见过其本人,但海战中看到一个似山岳般沉稳的大将立在舰船上指挥士兵和佛朗机人交战,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不过一个时辰,就将不可一世的佛朗机人揍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这位霍督师不仅勇猛果断,本身也武艺高强,上岛前,他立在船舷边,拉弓搭箭,对着四散而逃的海寇连发三箭,箭箭都射中海寇头目,臂力过人,箭法精准,锐不可当。
  当年的浙江总督,就是死在霍督师手上,死状凄惨,被剁成肉酱,以告慰霍家军亡灵。
  如今,这个煞神又来了!
  海商们胆战心惊,抖如筛糠。
  港口处,霍明锦在亲兵们的簇拥中步下船。
  刚打了一场胜仗,他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幽深的眸子扫一眼浑身发抖的海商们,一言不发。
  常年征战的大将军,无须开口,淡淡一个眼神,便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噗通”几声,海商们一个接一个跪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哭声四起。
  霍明锦没说话,漫不经心扫视左右。
  肇庆府的小官袁朗博会意,立马上前,大声呵斥海商:“尔等和倭寇沆瀣一气,走私贸易,妨害海禁,罪不容诛!”
  海商们哭着道:“小的们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如此!”
  “对,我们是被倭寇逼迫的!”
  袁朗博冷笑一声,“倭寇逼迫你们?我看你们分明是利益熏心,为牟取暴利,私自贸易,欺行霸市,还暗中私通倭寇,阻挠海防,劫掠沿海市镇,就别装可怜了。”
  他话音刚落,亲兵们走进人堆,抓起一名膀大腰圆的海商按在地上,手起刀落,咔嚓几声让人牙酸的声响后,鲜血四溅,一颗脑袋轱辘轱辘滚开来。
  海商们大叫出声,胆子小的,当场吓得尿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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