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苗八斤站在榻前,面容冷峻,负手而立。
  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五官端正,鼻梁挺拔,右脸虽然有一道伤疤,却并不难看。
  “傅监军曾许诺不会滥杀流民,只要真心归顺朝廷者,全部既往不咎。你虽是监军,官职却不高,怎么保证你能说话算数?”
  傅云英下地,摸黑筛了杯茶,道:“本官既然说出口,自然就做得到。阁下今晚冒险前来,想必也没有其他选择。”
  苗八斤笑了一下。
  “监军大人是七窍玲珑心,既然你我心有灵犀,我也不多废话了。我深夜前来,想找监军大人要一句保证。”
  傅云英端起茶杯,徐徐喝口茶。
  “什么保证?”
  苗八斤看着缝隙处漏进帐篷里的雨滴,道:“保证官府不会追究所有归顺朝廷的起义军。”
  “好。”
  傅云英没有片刻犹豫,朗声道。
  他答应得太爽快,苗八斤皱了皱眉,扭头看她一眼。
  她坦然回望,神色平静。
  只迟疑了一瞬,苗八斤便收起怀疑之色,抬起手。
  傅云英会意,上前两步,和他击掌。
  “本官保证,只要起义军主动前来归顺,官府既往不咎,让他们就地附籍,绝不加害。”
  苗八斤的掌心粗糙干燥。
  傅云英收回手。
  “哐当”一声,苗八斤忽然皱眉,踉跄了两下,撞翻搁香炉的小几,往后跌坐在屏风前的一张大交椅上。
  他抬起脸,双眸冰冷,杀机毕露。
  傅云英这回没有看他,抓进竹哨子,转身就往帐篷外面跑。
  张道长给了她不少宝贝,刚才趁苗八斤放松警惕的时候,她就把丹药化在茶水里了,这种丹药用不着喝下去,只要闻到味道就能起效用,她刚才喝了茶水,对她没有用。
  她冲出帐篷,吹响竹哨。
  乔嘉仍然没有赶过来,倒是隔壁帐篷的傅云章听到声音,第一个掀帘冲出帐篷,几步冲上前,握住她肩膀,“怎么了?”
  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看到那一丝血痕,他瞳孔急剧收缩。
  苗八斤随时可能暴起,傅云英来不及解释,匆匆道:“先找到护卫再说。”
  傅云章会意,嗯一声,脱下肩上披的氅衣裹住她,系好绸带。
  四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各个帐篷里等着轮班的护卫举着火把围了过来,“大人!”
  傅云英指指自己的帐篷,“守住帐篷,别进去。里面的人如果要逃走,拦住他。”
  众人齐声应喏,团团围住帐篷。
  苏桐、张嘉贞等人睡得正香,听到外边吵嚷,纷纷披衣起身出来看,傅云英没有声张,让他们回去接着睡。
  她和傅云章最后在马棚里找到乔嘉和另外几名护卫。
  护卫都晕过去了,唯有乔嘉醒着,双眼圆瞪,青筋直跳,面容显得十分狰狞。他试图站起来,但他手脚麻痹,嗓子里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唇边鲜血淋漓。
  看到傅云英安然无恙地走过来,总是平静淡然的他目露狂喜之色,神情激动,喉咙里发出呵呵声响。
  傅云英知道,他一定是怕她出事,咬破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所以一张嘴,牙齿上血液黏稠。
  她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强行起来,小心伤了肺腑,我叫郎中过来。”
  乔嘉没法动,眼神示意他知道了。
  傅云章举着火把走了一大圈,确认过人数,“所有人都在。”
  苗八斤没有伤人。
  傅云英点点头,目光往下,落到傅云章脚上,发现他没穿皮靴,只穿了双袜子,跟着她走一圈,罗袜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外边还落着微雨。
  “二哥,你快回去换上鞋子,山里寒气重。”
  傅云章答应一声,却没动,紧跟在她身边,“先别管我,伤口疼不疼?”
  傅云英后知后觉,轻轻嘶了一声,吩咐随从去取一双靴子过来给他穿上。
  郎中过来帮她包扎伤口,刀口很浅,血已经止住了。
  确定乔嘉他们都没有事,傅云英召集剩下的随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苗八斤还在里面,坐在大交椅上,神色如常,看到她带着更多人进来,没有慌乱,低头揉揉手腕。
  “傅监军刚才所为,可不是君子做得出来的。”
  傅云英站在随从身后,淡淡道:“阁下深夜造访,暗伤我的护卫,也不是君子所为。对待不请自来的客人,用不着以礼相待。”
  苗八斤抬起头,仔细端详她几眼,笑了笑,笑声低沉。
  没想到他竟然会阴沟里翻船,这位傅监军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随从们拔出弯刀,团团围住他。
  他看都不看随从们一眼,往后仰靠在交椅上,神态放松。仿佛根本不把营地几千人放在眼里。
  即使他此刻双脚绵软无力,受制于人。
  傅云英走到方桌前,泼掉刚才那杯茶水。
  “我承诺你的事,仍然算数。”
  苗八斤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傅云英指指帐篷被划破的地方,“阁下,请回罢。”
  “你要放我走?”
  苗八斤愣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丝笑。
  “你可知放了我会是什么后果?这一次我没有防备你这个书生,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就算你身边有几十个人日夜保护,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是危言耸听。今晚他夜探营地,能悄无声息地连伤七八个高手,这事对他来说犹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傅云英没有笑,“你真有意带起义军归顺,可遣人前来投诚,用不着夜探营地。无论能不能谈拢,本官不会为难你们。下次你要来,只管大大方方来。”
  她挥挥手。
  随从们收刀入鞘,让开道路,回到她身边。
  苗八斤沉默许久。
  帐篷外,士兵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跃动的火光映在帐篷上,罩下一片暗黄的光芒。
  “我知道你能动,茶水的效果只有几息。你确实武艺高强,有万夫之勇,但毕竟只有一双手,营地有几千号人马,本官真想害你,刚才就可以趁你麻痹的时候用你的短剑刺伤你。”
  傅云英缓缓道。
  静默中,苗八斤突然笑了,深深看傅云英几眼,“傅监军果真会接纳起义军?”
  傅云英看着他,道:“只要他们诚心归顺,从此安分守己,本官保他们性命无忧。”
  “好!”
  苗八斤朗声道,双手张开,纵身一跃,翻过湘竹屏风。
  帐篷里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苗八斤矫捷的身影已经迅疾钻出帐篷,消失不见了。
  随从们大惊,随即冷汗淋漓。
  原来这个人刚才双腿不能动的样子果然如傅大人所说,是假的!
  傅云章看着苗八斤离去的方向,低声问:“为什么放虎归山?”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被护卫重重包围,依然谈笑如常,丝毫不将营地守卫放在眼中,不能轻纵。
  “我知道他早就能动了。”傅云英小声说,“茶的效果只有几息,他随时可以暴起抓住我,但他没有,他在试探我。乔嘉受伤,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抓住他代价太大,不如放他走。”
  今晚之前的种种试探不过是苗八斤的小把戏,刚才假装受制于她,才是苗八斤真正的试探。
  这男人本领奇高,实在棘手。
  好在他只想救下流民,并没有恶意。
  放了苗八斤,才能让这个男人相信她刚才的许诺不是骗他的。
  他在流民中威望极高,只要他肯带头归顺,就能彻底平息这场民乱。
  至于为什么要在击掌之后制住他,原因很简单,给对方一个警告。
  承诺是一码事,苗八斤夜探营地是另一码事。
  傅云英不喜欢这种方式。
  ……
  营地遇袭的事,傅云英没有惊动其他人。
  只写信和霍明锦提了几句。
  反正乔嘉一定会禀报他,还不如她自己告诉他。
  第二天,她穿立领衣,挡住脖子上的伤口,照常走访附近村庄,劝他们走出大山,归顺官府。
  一开始大家都吓破胆子,不敢再相信官府,怕和苗八斤的家人那批人一样,死在官兵的屠刀下。
  随着他们这批年轻文官每天锲而不舍地劝说,越来越多老百姓开始动摇。
  朱和昶批复的公文送达荆襄,这一带新建的府城就叫襄城,直接受朝廷管辖。
  曹总督还在深山里围剿起义军,他手段狠辣,抓到俘虏,全部坑杀。
  流民们肝胆俱裂,那些没有跟着流寇反抗的,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携家带口逃出大山,归附傅云英。
  大山深处的人被曹总督逼得走投无路,全村全乡加入起义军。
  形势越来越严峻,苗八斤派人送信给傅云英,约定月底带他部下的几万人来投靠她,要她答应保证他们的安全。
  上次夜探营地惹恼傅云英,知道她脾气不像相貌那么温和,这一次苗八斤客客气气,正儿八经派两个手下拿着书信来营地拜见。
  信物就是苗八斤那晚手里拿的短剑。
  苗八斤怕官府设下埋伏暗杀他的部下,坚决要求归顺仪式在最近的鹿城县衙举行。
  傅云英考虑之后,答应了。
  由于双方都怕对方布置陷阱,约定好都不带人马,苗八斤只带二十个部下入城,其余人在城外林子里等候。
  傅云英带着两千人守在县城里,绝不会趁苗八斤不在的时候偷偷出去围击流民。
  苏桐莫名其妙,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样的安排。
  “他就不怕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在县城里抓了他,然后派兵出去杀了他的部下?”
  傅云英摇摇头,“苗八斤能以一当百,胆气过人,不怕这些。他最担心的是那些流民,只要确保那些流民在城外是安全的,他愿意以身涉险。”
  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苗八斤,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基本没提要求,只反复强调不能伤他的部下。如果朝廷非要处置谁的话,他愿意赴死。
  苏桐问:“那如果他假意投降,其实带着流民过来围攻我们,我们只有两千人,能不能守得住?”
  傅云章在一旁道:“县城虽小,易守难攻,流民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有攻城器械,打不进来。最近的卫所离这里不远,他们敢有异动,可以立刻调兵过来。到那时,曹总督的兵也会赶过来,他们插翅难飞。”
  苏桐心里稍安。
  ……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官差沿街敲锣打鼓,要求不肯撤离的老百姓们关门闭户,无事不得外出。
  大街上空无一人,城中气氛冷肃。
  傅云英让县令带着几百人去路口守着,“看到曹总督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曹总督不会放过这些归顺的流民,她必须防着曹总督的人坏事,要是曹总督中途派人截杀苗八斤,那就坏了。
  官府再次失信,而且杀了他们的英雄,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应喏。
  辰时,探子来报,说发现苗八斤一行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傅云英问:“他们有多少人?”
  探子回答说:“苗八斤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在他们身后几十里的地方,隐约有流民队伍经过的痕迹。”
  众人低声讨论。
  傅云英环顾一圈,道:“如果今天归顺仪式顺利举行,民乱可平,如果出一点差错,那仗还要打下去,小心行事,不要和苗八斤的人起冲突。”
  众人朗声答应。
  等白长乐送的座钟的指针转到代表巳时的方位,傅云英率领官员们出城迎接苗八斤。
  他们十几人骑马出城,剩下的官员步行跟在后面,手执长、枪的护卫们站在最外围。
  不一会儿,只见南方烟尘滚滚,蹄声如闷雷滚过,十几乘马跃出山林,朝他们直扑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姿矫健,目似寒星,右脸长长一道刀疤,正是把荆襄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的流民首领苗八斤。
  快奔到近前处时,苗八斤朝傅云英抱拳,唇边含笑。
  傅云英回了一礼,突然,瞳孔一缩。
  两边人正等着汇合,苗八斤的人提防着官府的人,傅云英这边的人也提防着他们。
  气氛微妙,双方都双目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对方,防备对方使诈。
  精神高度紧张,护卫的手就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没有人能分神想其他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紧跟在苗八斤身边最近的两个流民忽然拔出长刀,手起刀落,刀刃向着苗八斤的方向,狠狠朝他身上砍去!
  苗八斤虽然是拔尖的高手,但他心里警惕着傅云英这边突然发难,根本没有防备和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噗嗤几声,刀刃划破夏日轻薄衣衫,划开古铜色肌肤,一瞬间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里面的骨头。
  苗八斤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滞住,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扭头去看跟随自己的好兄弟。
  那两人狞笑,“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扬眉吐气,为什么要归顺朝廷?官府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哥,枉你武艺高强,实在太没志气了!”
  “大哥,你走了错路,为了大义,我们只能忍痛下手,别怪我们狠心!”
  随着一声声狡辩落下的,是更多砍向苗八斤血肉之躯上的长刀和长、枪。
  只是一眨眼,苗八斤就被五六个兄弟刺成窟窿一般。
  众人猝不及防,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你们这些畜生!竟然敢害大哥!”
  十几骑中,七八人眼见着苗八斤浑身都是血洞,栽倒下马,双眼赤红,挥舞着长、枪,朝那几个下毒手的人冲去。
  可惜他们毫无防备,而那几个先下手的人早就计划好一切,挥挥手,剩下的人拨马挡住七八人,双方缠斗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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