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妇人们呆愣许久,呆呆地望着她。
山风呼啸而过,水流哗哗响,淹死的人被无情冲往下游,河对岸也有士兵看守,不许这些人逃走。
他们明知越往前走离死亡越近,却没法反抗,只能扶着年迈的父母,抱着幼小的孩子,在屠刀的威胁中,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这些天无数没有能力逃走的人就是这么死在河里的。
他们没有反抗官府,没有参与起义,只是老老实实躲在山里耕种,却被官府骗到山外逼死,死不瞑目!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现在不是乱世啊!
一片寂静,唯有水流冲刷而过的哗哗声响,提醒人们刚才这里的一桩桩惨剧并不是幻象。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监军大人来救他们了,那些士兵不敢再拿着刀赶他们去死,他们还能活下去!
妇人抱紧怀中的孩子,坐倒在江水中,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声凄厉的哭声响起,其他人从震惊麻木中回过神,劫后逢生,抱头痛哭。
傅云英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湿透的衣袍被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紧攥着。
老人浑身发抖,抓着她衣袍的手指节痉挛,从下而上仰望她,双目闪烁着狂热的光。
她站在水中,目光逡巡一周,道:“不用怕,随本官回去。”
男男女女,老幼妇孺,畏畏缩缩,胆战心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敢挪动一步。
她抬脚往河岸上走。
那些人连忙跟上她的脚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生怕一个眨眼,救星就不见了。
越来越多的人蹚水围过来,跟上傅云英。
踩水的哗哗声汇成一片。
山风吹散浓云,大束日光倾泻而下,笼在傅云英身上,她面色平静,身上衣衫湿淋淋的,双眸清亮,抿唇四顾时,不怒自威,让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股凛然之意,不敢与之对视。
百户本来还想拦,被她有如天人一般的凛冽气势所慑,竟然动都不都动一下,更别提跳起来阻止她救人了。
岸上,傅云章几人站起身,吩咐随从找阴凉处架起火堆煮热水。虽是酷暑,江水被晒得发烫,可水面底下的水还是冰凉的,妇人和老幼在水里泡了半天,衣裳透湿,得煮些姜水给他们喝下。
傅云英走回岸边,叫来百户,“你们顺着下游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收敛尸首,好生安葬。”
又叫来张景贞,让他监督百户。
张景贞为人暴躁,但也耿直,让他监督百户,百户绝不敢敷衍差事。
百户心不甘情不愿,应了差事,带着官兵离开。
……
密林深处,茂盛的草丛里,数百支正对着河岸的弓箭已经拉满了弦,蓄势待发。
林中又潮又热,他们在这里埋伏了很久,眼见着那伙士兵逼死老幼妇孺,他们怒发冲冠,双眼赤红,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大哥一声令下,他们就冲出山林,将那伙穷凶极恶的士兵乱刀砍死,让他们血债血偿!
突然冒出一行人骑马冲下山坡,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藏在密林中的无数双眼睛,亲眼目睹那位年轻俊秀的监军大人喝退士兵,纵马入河,将老幼妇孺救了回来。
他们长年生活在大山中,辛苦耕作,没见过什么世面,何曾见过这等风姿洒然、气质出尘的人物?
这位英气勃勃的监军大人竟然是来救流民的!
林中埋伏的队伍有一瞬间的骚乱,众人紧握弯弓的手抖了一抖,齐齐往站在高处的男人看去。
男人体格高大,一脸络腮胡子,右脸上一道愈合不久的新鲜刀疤,双眸锐利如鹰隼。
一人奔回男人身边,小声问:“大哥,怎么办?”
男人抄起长弓,弯弓搭箭,肩背紧绷,肌肉隆起,双眼微眯,箭尖直指岸边那个穿一身墨绿地织金云肩杂宝纹圆领妆花纱蟒服的监军。
监军大人年纪不大,虽然隔得远,也能看出他品貌不俗,俊秀无双,置身一群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当中,犹如鹤立鸡群,非常显眼。
男人的箭尖对准了监军,随着对方的动作移动。
监军来回走动,安抚失魂落魄的老百姓,命随从取出干粮和清水喂给老人和孩子吃下。
有妇人拉住他的袍角跪地痛哭,随从忙上前驱赶,他挥手阻止随从,耐心听妇人哭诉,安慰她几句,直到妇人情绪稳定下来。
男人眼底闪过一抹意义不明的暗色。
身边人小声道:“大哥,那些官兵人数众多,我们的人根本没打过仗,不是他们的对手。又来了一个监军,我看他身边带的人个个都是高手,我们贸然出击,不仅伤不了那个监军,还可能交代在这里,没法全身而退。既然监军把人救了,还能管住那些官兵不让他们随便杀人,我们不如悄悄离开?”
男人没说话,箭尖仍然指着监军那张眉目如画的面孔。
他不开口,没人敢吭声,林子里静悄悄的,似乎连蝉鸣声也停下来了。
片刻后,男人舔舔干燥的唇,收起弓箭,沉声道:“走。”
话音落下,草丛里的几百支弓同时收起。
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这伙人悄悄离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根本没有来过。
……
几个老妇人揪住傅云英湿透的衣袖,给她磕头。
“大人,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她弯腰扶老妇人起来。
“你们不用怕,朝廷会想办法安置你们,皇上心系荆襄百姓,知道你们的难处。派本官前来,就是要让你们有田地耕种,有屋子遮风挡雨,以后不用担惊受怕,四处躲藏。”
老妇人嘴唇直哆嗦,一脸不可置信。
官府真的不会追究他们?他们活不下去了,逃亡本乡,按律法,要被抓回去流放,监军大人却说要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是真的吗?
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这一切只是他们的美梦?
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到傅云英身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目光孺慕。
荆襄一带的方言和湖广官话差不多,她用流民们听得懂的方言慢慢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本官说,本官会上奏朝廷,皇上一定会妥善安置你们。”
众人虽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到他们头上,还是忍不住侧耳细听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仅仅只是听她诉说,他们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前路一片光明。
傅云章越过人群,走到傅云英身边,示意自己来接替她,附耳道:“先去换衣服。”
她一路奔波,先出了一身汗,又蹚水走进河里,衣衫透湿,接着被流民们拉住问东问西,没法脱身,毕竟是女子,身体会受不了的。
傅云英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看她要走,流民们惊慌失措,都跟着站了起来。
傅云章站到人前,摆摆手。
众人见他生得标致,态度温和,心里稍稍安心了一点,不过目光仍然紧紧黏在傅云英身上。
乔嘉跟上傅云英,带她走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前,掀开帘子,“公子,里头备了香汤。”
她谢过乔嘉,进帐篷脱下湿透的衣衫,香汤擦身,换上一件大红纻丝一撒。
蟒服泡过河水,肯定没用了,较真的御史可以拿这个弹劾她不敬御赐之物,她得先写一封请罪的奏疏。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桐找到向导,让他先带百姓们去最近的村庄修整,这么多人露宿野外,容易染病。
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河岸,找到一处被焚毁了一半的村庄安置。
还好现在是夏天,只要有屋瓦遮挡,毒蛇毒虫进不来,铺上草席,便是席地而睡也不要紧。
傅云英他们没睡,留下两个随从,连夜继续赶路。
百户说曹总督离这里不远,就在前方三十里的山谷中安营扎寨。
她想尽快赶过去,制止曹总督对平民的滥杀。
早点到,就可以多救几个人。
浓稠的夜色中,火把燃烧的光芒微弱如流萤。
山林中时不时传来可怖的狼嚎声。
随从们身经百战,自然不会怕这个,行走山间,如履平地。
那些让人口齿生寒的狼嚎声越来越近,他们也不慌不忙。
几个文官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体弱书生,走山路都得小厮书童搀扶的那种,这些天跟着傅云英翻山越岭,简直是吃尽苦头,还要赶夜路,听野兽跟在身后嚎叫,心肝一颤一颤的,随时可能被吓死。
张景贞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周围人小声哄笑。
他眼眸低垂,在随从的帮助中站起身,拍拍衣襟。
抬头看一眼走在前方的傅云英,脸上青青白白,顾不上查看哪里摔伤了没有,咬牙继续走。
不多久,就到了营地,远望一片灯火通明。
傅云英先派几个随从过去通知曹总督。
谁知等他们走到营地外面了,都没有人过来迎接。
终于走出大山了,礼部主事心有余悸,擦把汗,踮脚看看营地辉煌的灯火,小声问:“我们先进去求见曹总督?”
傅云英摇摇头。
她身上带着朱和昶的亲笔书,曹总督必须如接驾一样大开营门前来接旨。
很快,随从走了出来,拱手道:“大人,曹总督的亲兵说总督已经睡下,先让您去营中休息,等明日再安排接旨仪式。”
傅云英冷笑一声,道:“不用等明日,直接领我去曹总督的帐篷。”
随从答应一声,带着她往里走。
亲兵们忙过来拦阻,傅云英举起尚方宝剑,“御剑在此,如陛下亲临,你们想造反?”
将官、士兵们面面相觑,忙跪下。
傅云英双唇紧抿,大踏步走进去,傅云章等人紧随其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得曹总督帐前,里头灯火幢幢,人影晃动,说话声响亮,其中夹杂着爽朗的大笑声。
礼部主事走上前,耳朵贴在帐篷上细听,点点头,“曹总督在里面,他们在吃酒。”
傅云英给乔嘉使了个眼色。
乔嘉会意,拔刀劈开帐帘。
里头惊叫四起,几个斟酒传菜的杂役离帐篷最近,还以为碰到敌袭,吓得大叫。
在座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拿起趁手的武器挡在身前。
唯有当中一人处变不惊,手里拿了只酒碗,撩起眼皮,扫门口一眼。
此人方脸大耳,鹰钩鼻,短须,正是镇守荆襄地区的曹总督。
他眼神深邃,和傅云英目光相接,冷哼了一声。
帐篷内气氛僵持,将士们手中的兵器闪烁着冷冷寒光。
傅云英不露怯色,径自走上前。
“曹总督,本官奉诏前来,尔为何拒而不见?”
曹总督仰头喝下碗中美酒,懒洋洋道:“原来傅监军到了,有失远迎。”
傅云英看他一眼,接过乔嘉递来的函书,“圣旨在此,曹总督听旨。”
曹总督眼皮往上,轻哼一声,撩开衣袍,起身叩拜。
听傅云英念完圣旨,他额前青筋浮起,握紧双拳,想也不想就要跳起来。
皇上竟然要他停止围剿荆襄流民,只需要将苗八斤带领的几千人解决了就好,剩下的想办法安抚招抚,还要他听傅监军的指令行事,他堂堂总督,竟然要被一个黄毛小儿压在头上?!
旁边的幕僚忙拉住曹总督,劝他不可莽撞,“傅监军带有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总督三思。”
曹总督忍耐下来,接了圣旨。
傅云英给了下马威,曹总督才不甘不愿让人收拾干净帐篷给他们住。
出了帐篷,傅云章双眉略皱,“曹总督脾性暴烈,这么激怒他,怕是不妥。”
傅云英摇摇头,小声说:“二哥,没事。曹总督那人欺软怕硬,我若示弱,他会得寸进尺,视我如无物。唯有先从气势上压他一头,他才会服软。”
她听霍明锦说起过曹总督,此人确实能征善战,但桀骜不驯,有点欺软怕硬,遇到软弱的人,他会加倍欺辱,遇到比他强的人,他才会收敛脾气。他性情暴躁归暴躁,可并不傻,之前还给京师里的几位阁老送过厚礼,知道她是朱和昶派来的,绝不敢动她。
听她这么说,傅云章点点头。
胡乱睡下。
翌日一大早,傅云英请曹总督过来商议围剿苗八斤的事。
曹总督忍气前来。
傅云英不懂军事,没有瞎指挥,先道:“不瞒总督,如今朝中弹劾你的折子就犹如雨后春笋一样,挖了一茬,还有一茬刚冒尖。皇上本想把事情压下来,无奈群臣联名弹劾你,说你滥杀无辜,罪大恶极,要将你召回京治罪。”
曹总督睚眦欲裂,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怒道:“何人敢冤枉忠良?我为皇上尽忠职守,天地可鉴!”
傅云英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道:“曹总督的忠心,皇上自然深信不疑,所以才会派本官前来助总督一臂之力。”
曹总督眼睛眯了眯。
傅云英道:“总督领兵剿灭起义军,我招抚流民,予以安置,尽早平息叛乱,好叫皇上安心。”
曹总督一哂。这监军倒是识趣,不准备插手他围剿流寇的事,虽然终究是个麻烦,但怎么说也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先忍他几天再说。
京师那些文官联名弹劾他,才让他头疼。那些文官假仁假义,只知道动嘴皮子,动不动就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皇上仁厚,纵着文官,他以后得小心点,免得一世英名败在几个文官手上。
之前的陕西总督,戎马一生,就因为常年在外领兵,引来先帝的猜忌,被京中几个文官轻飘飘几句谗言给害死了。
曹总督心思飞转,走出帐篷后,叫来幕僚商议。
幕僚昨晚刚刚收了乔嘉送的一千两银子和两颗夜明珠,这时眼珠转了转,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信任,据说不久就要升官,此次皇上派他监军,就是给他添点资历。如今朝中几位阁老,有一半是傅大人当初引荐给皇上的,可见皇上很重视傅大人的意见。只要傅大人肯为大人美言几句,那些整天上跳下窜的文官的意见,不就是耳边风吗?”
和傅监军起冲突对总督大人没有任何好处,他是一心为总督大人想才这么劝总督的,绝不是因为傅监军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