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大人深谋远虑呐!
  他以退为进,什么都没说,就让皇上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他的日后都替他想到了,要帮他留好后路。
  以傅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对皇上的影响力,迟早会和昔日沈阁老一样,有功高震主的那一天,甚至他可以联合其他大臣架空皇上。
  皇上再信任他,还是会心生忌惮的。
  傅大人果断和后宫交恶,彻底斩断跟后宫的联系,彻彻底底忠于皇上,谁的帐都不买。
  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
  这样一来,一方面,皇上会降低对他的戒心,另一方面,皇上还会心疼他,主动替他忧虑。
  还有,将来要是有储君之争,傅大人不会牵扯其中,可以独善其身。
  以后太子长大,敢说一句傅大人的不是,皇上头一个得跳起来骂儿子:你想对老子的忠臣做什么?!老子天下都留给你,你非要针对老子的功臣?
  至于以后皇上不在了傅大人该怎么办,那都是将来的事了,先把前面几十年过得风风光光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走第一步就得把以后所有路都想好,那得多累啊?
  谁知道中间有没有打岔的?
  所以,傅大人和后宫交恶,在三十年内,对他都是利大于弊的。
  吉祥心思转了几转,决定多向傅大人学习。
  身为皇上身边的近侍,他也不该卷入后宫纷争中,让那些娘娘斗去吧,他只要伺候好万岁爷就够了。
  ……
  傅云英和傅云章、苏桐等人快要抵达荆襄地区的时候,接到京中发出的密报。
  朱和昶以皇后需要安心养胎为由,让宫廷女官接管后宫事务。以后孔家男丁没有他的手谕,不得进宫。孔太太每月可以进宫一次探望皇后,但不得留宿。
  宫中几位嫔妃,全都贬了位分,迁宫另住。
  查出宫中私自夹带消息的宫人三百多人,一律赶出紫禁城,永不录用。
  那些常常在市井走动,仗着和孔家相熟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和帮闲的幕僚,全被赶出京师。
  孔家一时之间门前冷落车马稀。
  朝廷上,揪出七个阴谋诋毁大臣的官员,褫夺功名,遣回原籍。
  京中风气为之一肃。
  杨姐夫在密报中说,朝堂上一片哗然,大臣都被朱和昶吓到了。
  傅云英看完密信,付之一炬。
  宫宴那天,钟鼓司内官拦住她的时候,她看到朱和昶的衣角闪过透花窗,知道他就站在后面。
  以前他曾故意走在她身后,然后突然跳出来吓她。
  朱和昶怜香惜玉,对女子很宽容,这一次发狠将后宫所有妃嫔都发落了,大臣们震惊不已。
  傅云英心中没有太大的波动。
  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兵马司副指挥使,是她的人。她销毁所有证据,再让副指挥使去朱和昶那里请罪。
  二哥为她担惊受怕,还受了点伤,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
  杨姐夫的密信送往荆襄的同时,朱和昶的一道手书几乎同时送出京师。
  锦衣卫身负重任,快马加鞭,一路南行。
  到达目的地,他滚下马,快步走到一座宅院前。
  院门前的亲兵确认过身份,放他进去。
  宅院青砖黑瓦,从外面看普普通通,里面却别有洞天,假山瀑布,长廊花池,虽然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
  院中搭有蔷薇架,架上爬满油绿花藤,浅色花朵点缀其间,花朵蔫头耷脑,被日头晒了一天,像是要被烤化了。
  蔷薇架下,穿太师青云纹地杭罗交领一撒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摇椅上,低头擦拭手中长刀。五官深刻,侧脸线条锋利。
  一个虎头虎脑、眼睛水润如葡萄的小男孩抱着他的腿,紧紧扒在他身上,大眼睛望着他手里的长刀,口水横流。
  周围侍立的亲兵暗暗捏把汗,小少爷这么小,二爷就这么当着小少爷的面擦刀,也不怕把小少爷吓着了!
  锦衣卫走进去,奉上皇上亲笔写的任命书。
  霍明锦还刀入鞘,接过任命书瞥几眼,嘴角勾了勾。
 
 
第158章 (九)
  苍山莽莽,云雾茫茫。
  正值炎炎暑夏,山中草木葳蕤,野草蔓生,天蓝水清,山风吹拂,各种深浅浓淡的绿翻涌如浪涛,风吹沙沙声此起彼伏。
  山中潮湿闷热,酷暑天接连赶了几日路,众人又累又热,疲惫不堪,听到领头的乔嘉呼哨一声,忙勒马停下来。
  随从们去打水,傅云英、傅云章、苏桐等人下马,走到一株树冠硕大的槐树底下休息。
  槐树有几人合抱粗,枝繁叶茂,罩下大片幽凉浓荫。
  傅云英背靠树干坐在毡子上,里头衣衫都汗湿了,热得头晕脑胀,一张秀面红得能滴出血来。
  “喝点水,我在驿站灌的,是干净的泉水。”
  傅云章让随从牵走自己的马,走到她面前,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她。
  她接过水囊,凉丝丝的泉水滑入喉咙,顿觉浑身清凉。
  “二哥,你呢?”
  她把水囊递回去。
  傅云章摇摇头,“我喝过了。”
  傅云英不信,塞好水囊,道:“那先放着,待会儿你再喝一点。”
  傅云章笑了笑,拿回水囊,矮身坐到她旁边,拍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我睡一会儿。”
  傅云英摇摇头。
  他看一眼她红扑扑的脸,低声说:“没事,我看着。”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傅云英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还是坚持不肯睡,召集苏桐几人过来商议正事。
  苏桐道:“已经到荆襄地界了,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田里稻谷青青,山上开垦了菜地,还有新建的村庄,说明这些流民是想安生过日子的。”
  流民和流寇不同。
  流寇必须剿灭镇压,而流民大多是在权贵吞并土地中失去耕田,或者被当地官府各种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农人,他们逃到荆襄大山里,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不会和朝廷对着干。
  这种就要想办法招抚,而不是武力镇压。
  傅云英他们进山以来,到处都能看到耕作的痕迹,那些流民在这里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良民没有什么区别。
  虽说流民中也有不老实的,但通常是少数,大多数人已经在荆襄一带生活许多年,甚至形成市镇。
  只要安抚好大部分流民,他们绝不会跟着苗八斤作乱。
  一直瞧傅云英不顺眼的吏部主事张景贞手中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道:“这里离汉水不远,汉水多险滩峡谷,流经陕西、湖广,于武昌府汇入长江,利于船运。老百姓管流经这一段的叫襄江,曹总督可能用船运兵。”
  他们进山以后看到山中空无人烟,十室九空,一片疮痍。
  村庄都被焚毁了,可他们却找不到曹总督的兵和被他驱赶的流民。
  那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他们猜测曹总督走的是水路。
  乔嘉道:“已经派出人去前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曹总督他们的营地在哪儿。”
  傅云英点点头,见众人都是一脸疲倦之色,道:“日中不宜行路,大家先休息半个时辰。”
  众人一路风餐露宿,早已经习惯,也不讲究,各自找了块阴凉的地方,铺开草席,倒下就睡。
  傅云章和傅云英继续小声讨论怎么安置流民的事。
  说着说着,他觉得肩膀上一沉。
  低头看去,傅云英挨着他的肩膀,眼皮剧烈眨动,撑着不想睡,似乎还在努力挣扎,但意识已经朦胧。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没完全合上,就睡着了。
  傅云章低笑几声,左手挥开折扇给她扇风。
  苏桐走过来禀报事情,看傅云英挨着他合目安睡,忙闭上嘴巴。
  他知道英姐是女子,因此一路上都在担心她。她以女子娇弱之身,和他们这帮男人一样日以继夜地骑马赶路,期间没有叫过一声苦。她的随从可能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几次想要更改行程,她没答应。
  看她睡着,他默默走开。
  乔嘉骑马出去巡视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摘了不少红彤彤的野山果,捧到傅云英跟前。
  见她枕着傅云章的肩膀瞌睡,眉头皱了皱。
  傅云章对上他的目光,朝他摇摇头。
  之前一直知道英姐需要承担多少风险,但这次出行才更深切地感受到诸多不便。若是没有他同行,她可能连睡都不敢睡,必须熬到夜里就宿时才能好生睡一觉。
  乔嘉放轻脚步,把洗净的野山果递给傅云章。
  “大人喜欢这个。”
  他轻声说。
  这种南方山中最常见的果子酸酸甜甜,很解渴,傅云英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常常让王大郎去后山上摘山果,去北方以后很久没吃过了。
  傅云章谢过他,接了山果放在一边,继续打扇。
  傅云英很警醒,只睡了一刻钟,就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见她醒了,傅云章递水囊给她用水擦脸,把扇子往她手里一塞。
  “好了,哥哥手都酸了,现在轮到你给哥哥打扇了。不许偷懒。”
  傅云英失笑。
  傅云章果然躺靠着树干闭目睡去。
  傅云英一边吃山果子,一边给他摇扇,觉得这情景有点像小时候,傅云章躺在长廊底下的栏杆上乘凉,逗她帮自己摇扇。她抄完书,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栏杆前,任劳任怨给他打扇。只摇了一会儿,傅云章就奖励她一锭银子。
  她那时候想,二哥果然有钱,出手真是大方。
  后来才知道他听莲壳他们说大吴氏经常在饭桌上数落她,怕她在家中受委屈,故意用这种法子给她银子作零花。
  一家三口一个月的花费满打满算也才一两,他随手一给就是五两一锭的,也不怕把她娇惯坏了。
  她笑了笑,吃了枚果子,继续给他打扇。
  ……
  半个时辰后,众人收拾行囊,继续往莽莽大山中行去。
  山中没有宽阔平坦的官道,路途颠簸难走,骑马跑了一个多时辰,几名派出去的护卫赶回来汇报,“大人,前面河边飘下来不少尸首。”
  众人眉头紧皱。
  跟随护卫赶到他们说的河谷,只见岸边乱石滩上横七竖八,漂浮着不少已经泡得发胀的尸首,看衣着,都是平民百姓。
  天气热,那股气味随着山风飘过来,张景贞忍不住,拨马后退几步,哇的一声,吐了。
  傅云英叹口气,道:“顺着河往上游走。”
  他们在密林中穿行,草丛茂密幽深,树木遮天蔽日,热得人喘不过气,阔大的叶片上却还有未干的露水,不一会儿,身上外袍就被未干的露水湿透。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湿了。
  到最后众人只能下马步行。
  走了大半个时辰,不远处传来嘈杂人声,间或夹杂着凄厉的尖叫哭嚎。
  傅云英心中一凛,拨开草丛,加快脚步。
  他们走到一处岸边,只见前方峡谷处,一伙穿罩甲的士兵手持长刀,正将一群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赶到大江里去。
  流经峡谷的水流湍急,深不见底,那些衣不蔽体的老百姓互相搀扶着,不敢下河,士兵举起长刀砍杀,老百姓们吓得大叫,后退是死,往前走也是死,绝望的妇人抱着孩子惨嚎。老人神色麻木,佝偻着腰往大江深处走去,很快被河水冲走,扑腾几下,沉入水底不见了。
  可以想见,河中的老百姓心中该有多绝望。
  众人脸色大变,纷纷骑上马,轻叱一声,往山下奔去。
  马蹄声如雷,士兵们回过头,看到他们一行人从密林里窜出来,心生警觉,提刀上前拦住:“前方何人?”
  乔嘉道:“监军在此!你们是谁的部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百户上前几步,朝被簇拥在最当中的傅云英一抱拳,道:“原来监军已经到了。”
  他态度敷衍,傅云英没有理会,指一指江中跪着朝士兵求饶,却被无情驱赶至江心的老幼妇孺,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百户道:“监军大人,小的们奉总督之命,追杀流寇。”
  张景贞脾气最急,怒喝:“你们这是在残杀无辜!他们怎么会是流寇?!”
  百户摊手,道:“大人,你们从京师过来,不知道荆襄这一带的民风,这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是流寇,官府命他们出山,他们冥顽不灵,不肯下山,分明就是给流寇做内应!想要彻底平息叛乱,就得斩草除根!”
  众人气急。
  这些士兵竟然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妇人、孩子赶到江心里淹死,此等行径,令人发指!
  就算是对待两国交战过后的俘虏,也会留他们一命,绝不会用上这样的狠绝手段!何况眼前那些瑟瑟发抖的老幼妇孺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本国百姓!
  傅云英冷笑几声,驱马上前,行到河边。
  士兵们握紧长刀,围着她,不让她再靠近。
  她脸上阴云密布,环视一周,道:“就算这些人是流寇内应,也应该加以审问再做处置,而不是被你们活活逼死!”
  士兵们对望一眼,进退两难。
  傅云英怒视百户,一字字道:“本官奉天子之命前来招抚流民,流亡于此的百姓皆是我朝子民,任何人不得滥杀,违者军法处置,尔等还不速速退开!”
  乔嘉奔至她身后,举起宝匣。
  傅云英接过宝匣,拿出御剑,策马驰往江心,马蹄所踏之处,溅起丈高水花。
  她面容冷肃,蹚过江水,衣袍猎猎,手中御剑高举。
  御剑折射出道道华彩,光芒万丈。
  “尚方宝剑在此,可斩天下奸佞,谁敢不从?!”
  看到尚方宝剑,百户愣了一下。
  岸上的傅云章第一个下马躬身跪下,苏桐等人也都纷纷下马叩拜。
  百户吓了一跳,忙也跟着跪下。
  士兵们见长官都跪了,自然不敢再拦着傅云英的马,也都收了武器,低头跪倒。
  傅云英直接策马奔往江心,水越来越深,骏马害怕湍急的水流,停在水中不敢动了,她翻身下马,踩着水往前走,拉住那些呆若木鸡的妇人,“皇上不会杀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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