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成长,感慨良多。
  有为人师者的欣慰,有羡慕,有赞赏,还有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狭心思——他以为自己心沉如水,这种活泼鲜活的情绪早离自己远去了。
  事实上,有个特立独行、总能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听懂自己说的话并且迅速做出回应,不吵不闹,听话懂事,偏偏又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难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没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亲从娘家抱过来养大的,母亲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个血缘亲近、方便拿捏的媳妇,她才能继续掌控内帷。他和以前一样,默许母亲的任何决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坚决反对两家联姻,傅容不会改姓成为他的妹妹。
  从母亲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松了口气。
  母亲守寡多年,身边有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小女儿,傅云章乐见其成。傅容年纪小,又是娇宠长大的,并不知道长辈们的谋算。他曾试图把傅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他以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样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傅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说话时傲慢的语气,走路的样子,找他讨要东西时那种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和他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母亲多了一个女儿,他依然还是没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应该和启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样,平时吵吵闹闹,抢这个争那个,一起闯祸,一起受罚,害怕的时候一起没志气地大哭。
  县里人都夸他早慧,其实他只是在母亲的揠苗助长之下提早认清现实而已。早在十岁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不会像四五岁懵懂时那样羡慕同窗们父母双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须竭尽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为母亲撑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阴可以虚度,他却只能一日日埋首书海,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傅云章有点明白当哥哥是什么感觉了。
  ※
  他们站在姚家门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哒哒响,莲壳捧着竹丝攒盒回来,“五小姐,东西买齐了。”
  傅云英翻开攒盒盖子扫几眼,点点头。
  姚文达、浙江人周钰和崔南轩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过,免不了互相交际应酬。姚夫人还在世时,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错,每逢佳节,一定会互赠节礼。姚文达和崔南轩僵持期间,她和姚夫人虽然不再来往,但从没有撕破脸,偶尔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对方,还会微笑致意。
  姚文达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蟾宫折桂,打马游街,固然是一鸣惊人,扬眉吐气,姚夫人却因为操劳过度而疾病缠身,没过两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云英最后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时候,她头戴珠冠,身着礼服,坐在离门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间命妇们谈笑,说的都是姚文达的事。
  那时姚夫人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傅云英记得姚文达爱吃什么。
  她怔怔出神,左边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扯了几下,傅云章低头看她,含笑问:“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刚才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并不需要她给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刚刚骂完丫鬟,多大的气也撒完了,我们进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仆打开咯吱咯吱作响的院门,看到傅云章和傅云英,或者说是看到傅家家仆提着、担着的一担担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脸笑,“傅相公来了!大人这几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来,大人就要亲自上门请了。”
  傅云章微笑着和老仆寒暄几句,命人把准备好的下酒菜、刚买的热食摆上。
  老仆正为家中唯一一口大锅烧糊了而发愁,傅相公上门探望大人,还带来这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头!他高兴得直念佛,也不计较傅家家仆越殂代疱,一面叫丫鬟赶紧洗脸过来服侍,一面去书房通禀,“大人,傅相公来了。”
  一声轻哼,书房的们被猛地拉开,一名头发花白,身着半旧青灰色道袍,一脸褶子叠褶子的老者负手走了出来,环视一圈,矜持道:“云章来了?”
  傅云章拉着傅云英上前,“多日不见,先生的气色好了许多。”
  “我好着呢,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姚文达摆摆手,目光落到梳双螺髻,穿湖蓝纱袄子,红地刺绣满池娇杭纱褶裙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按傅云章之前教过的朝姚文达行礼,眼帘微抬,不动声色打量他。
  他几乎没怎么变。
  京师的人都说姚文达越老越精神,闻喜宴上士子们看他垂垂老矣,背地里打赌看新科状元能活几年,大多人猜他还没在翰林院熬够资历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轻的先帝和许多大臣陆续死去,他依然满头白发,三五不时生一场病,每一次郎中都让姚家人准备后事。他做了这么多年的药罐子,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老迈之态,偏偏就是不死。
  别看他干瘪枯瘦,骂人的时候跟吸了一口仙气似的,雄赳赳,气昂昂,比谁的嗓门都大,连武将都吼不过他。
  “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灵秀多了。”
  姚文达坐到摆满冷热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云章淡淡一笑。
  傅云英眉头轻蹙,傅云章和姚文达的关系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姚文达不是很讨厌傅云章的吗?
  “学生带着妹妹来武昌府游玩,想起先生病愈,顺道过来探望先生。”傅云章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慢慢道。
  姚文达不和他客气,已经端起碗开始喝肉汤了,“过来坐,难道还要我请?”
  傅云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递了双筷子给傅云英。
  傅云英接过筷子,低头吃菜。
  饭桌上静悄悄的,没人开口说话。
  姚文达连吃了一笼菜馅馒头,喝完两碗肉汤,突然怔愣几息,对着空碗微微叹息,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怅惘之色。
  见他停下筷子,傅云章和傅云英也停筷,莲壳奉上几盏热茶。
  “各地举子三十六人,没想到最后只有你坚持下来了。”
  姚文达喝了半盏茶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也是我运气好,摸对先生脾气的缘故。”傅云章淡笑道。
  姚文达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笑容苦涩,“你们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然则能赴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哪一个不是满腹诗书?我故意为难你们,只是一时兴起,原以为只有几个歪瓜裂枣扛不住,结果只剩下你,实在让我失望。”
  听了他的话,傅云章神色不变,脸上笑容不减一分,轻摇折扇,笑笑不说话。
 
 
第41章 道理
  一顿饭的工夫,姚文达把傅云章贬得一无是处。
  傅云章脾气好,含笑听他数落自己,还时不时顺着他的话应两声。
  姚文达频频皱眉,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
  傅云英默默吃茶,一言不发。
  “你随我去书房。”
  骂了半天,姚文达沉默片刻,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头也不回地道。
  他几次故意讥刺傅云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举子,哪怕再如何谦虚恭谨,也该恼羞成怒了,这人却始终温和沉静,云淡风轻。
  要么是他天性温文大度,心胸宽阔,是个真君子。
  要么就是他城府极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论哪一种,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姚文达甩袖离去,很有些负气的意味,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爱的后辈,绝不可能获准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大人终于找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举子了!而且这举子家中富裕,不缺钱钞,既会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时常孝敬大人。以后不用担心大人把俸禄花光,没钱买米买柴。
  老仆眉飞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这边请。”
  傅云章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院子里等着,跟随姚文达而去。
  姚文达的书房干净整洁,陈设简单,没有玩器瓶花之类的雅物,房中只有两面书架、一张榆木书桌,一把榆木圈椅,仅此而已。他喜静,读书的时候听到一丁点响声就开口骂人,仆人平常走动尽量避开书房,宁愿绕一个大弯去灶房取用东西,也不会从窗外走。
  书桌上摞了些纸张书册,按照类别堆叠得整整齐齐。书本、纸扎如此,其他镇纸、砚台、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摆放,连笔架上的每一枝笔也是严格按着大小粗细排列的。
  傅云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单独放在书桌最右侧。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达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边一摞纸张。
  傅云章拱手应是,上前几步,一目十行,飞快看完第一篇,然后拿起第二个人写的。一刻钟后,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质朴简重,行文通畅,学生不如他们。”
  姚文达翻了个白眼,讥笑道:“别装傻了,你能坚持到最后,岂会不知他们错在哪里?”
  傅云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听状,“请先生明示。”
  姚文达扫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想给他一拳头,看他还能不能保持这副假模假样的谦虚恭敬。偏偏这个人是唯一通过他考验的举子,硕果仅存的后起之秀,湖广的学子会试能不能出一两个进士,能不能替自己这个提督学政扬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坏了或者吓跑了,到时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还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懒得和你啰嗦。下次会试,你是否下场?”他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问道。
  傅云章道:“京师群贤荟萃,会试时天下英才汇聚,学生自是要去的,见见世面也好。”
  “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辅,说来你们算得上是同乡。”提起沈介溪,姚文达轻蔑一笑,接着道,“沈首辅此人惯会装模作样,为了避嫌,这一次湖广的学子很难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辅,反而对你们有利,那些考官会想方设法讨好沈首辅,比如让湖广学子多占几个名额。还有一种可能,皇上近来多次夸赞礼部侍郎崔南轩,他虽然年轻,却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兴许皇上打算选他主持考试,他也是湖广人。”
  也就是说,不管是沈介溪担任主考官,还是崔南轩主考,都对湖广籍贯的学子不利。
  傅云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劝我放弃这次会试?”
  “沈首辅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看似风光得意,其实危机四伏。”姚文达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继而捋须微笑,皱纹舒展,“新任指挥使霍明锦和他势如水火,刚上任就动了沈首辅的心腹,皇上不闻不问,默许霍明锦抄沈首辅的老底,可见沈首辅已经失了圣心。就算霍明锦最后输了,沈首辅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随口道出朝堂机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惧傅云章告发自己,缓缓道,“沈首辅嚣张不了几年。你和沈首辅是同乡,一旦考中进士,别人自会将你视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辅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没得选,除了效忠他之外无路可走。你还年轻,若是因为沈首辅而前途尽毁,岂不可惜?这一次会试不考也罢。”
  傅云章蹙眉沉思片刻,轻笑道:“先生对学生推心置腹,学生不胜感激。不怕先生笑话,学生并无一展宏图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无憾。”
  姚文达面露诧异之色,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声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当官?”
  十年寒窗,焚膏继晷,苦读经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吗?
  “学生惭愧,虽然略读了些书,却不知经济民生,之所以钻研学问,全是为了一己之私,难以担任一方父母官之职。只盼能会试得中,以慰家慈。”
  他话音刚落,姚文达面色大变,滕地一下站起来,手臂抬起,指着傅云章,额角青筋暴起,愤愤道:“你!”
  傅云章垂下了眼睛,退后一步,“学生无意隐瞒先生,这才如实道出心中所想,请先生见谅。”
  房里沉默了下来,气氛压抑。
  傅云章默然不语。
  “好!”
  僵持几息后,姚文达忽然笑出声,“你既然无意功名利禄,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样的。”
  傅云章唇角轻翘。
  应对姚学台这样厌恶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还是要靠坦诚。
  ※
  日头渐渐西移,姚家老仆搬了张带靠背的竹椅放在树荫里,请傅云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叶泡的,揭开盖子,瓷碗里浮动着跳跃的光斑。
  老仆在一旁道:“傅小姐尝尝我们家的茶,用炒熟的麦子煮的,虽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仆人说话的语气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识字,丈夫整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到处得罪人,她却性情爽朗,很好相处,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笑脸迎人。
  姚夫人喜欢麦子茶。
  傅云英望着碗中清冽的茶水发了会儿呆,听得吱嘎几声,书房的门应声而开,傅云章缓步走了出来。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了一停。
  他面带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发。
  老仆很快奉了碗麦子茶过来,“傅相公吃茶。”
  傅云章谢过老仆,一边吃茶,一边细细问老仆姚文达平时的饮食起居。
  老仆一一答了,暗示傅云章姚文达过得很清苦。
  傅云章放轻声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学人品,只盼不能为先生分忧,先生放达,岂能为俗事忧心?日后府上若有不便之处,愿为先生尽绵薄之力。”
  老仆搓搓手,嘿嘿傻笑。
  莲壳适时凑上前,拉着老仆到一旁说话。
  不知莲壳说了什么,老仆一个劲儿点头,道谢不迭。
  吃过茶,傅云章告辞回去,姚文达没有出来送他,老仆进去通禀,书房传出一声清喝,“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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