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傅云章生得俊雅灵秀,如果他能考中进士,倒能勉强配得上赵家的门第。但是谁能笃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几千个考生,最后能赴殿试的也不过一二百而已,赵家家学渊源,也没能出几个进士。阁老夫人的老师赵师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这桩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等等再说。
赵家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官人怎么说,她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傅家吃苦头。她心里有了主意,说话间便不似刚刚那么热络了,知县娘子绞尽脑汁迎合讨好,她微笑以对,不怎么搭理,偶尔才纡尊降贵般回应一两句。
知县娘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奉承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家太太不打算在黄州县留宿,急着去渡口坐船,低头看了眼透过细密竹叶漏进亭子里的斑驳光线,笑着提出告辞。
陈老太太和知县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赵家太太执意要走。陈老太太一头雾水,频频看向知县娘子,知县娘子回以一个茫然的眼神,赵家太太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实在猜不出赵家太太背后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着赵家太太和几位赵家小姐乘坐的马车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赵家马车出了东大街,赵家太太轻轻吁了口气,余光注意到赵叔琬面色僵硬,含笑问:“琬姐这是怎么了?”
赵家二姐迟疑了一下,挨到母亲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家太太脸色微变,皱眉道:“琬姐,你带走傅家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不和婶婶说一声?”
听女儿话里的意思,那个叫英姐的小娘子并不在黄州县,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带走她的文章,实在太莽撞了。
赵叔琬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是傅容拿给我的,她说她可以替傅云英做主,他们傅家的小娘子都听她的。而且她问过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点头了。婶婶,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听她说这事经过陈老太太的允许,赵家太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捏捏赵叔琬的鼻尖,嗔道:“你这孩子,婶婶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太争强好胜!”
赵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婶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家的女孩哪点不好了,为什么三爷爷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们?反而偏心一个外人?他也就见了那个傅云英一两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学生,我爹娘求了他那么多次……”
赵家太太沉默下来,目光扫一圈车厢,几个女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不服气的表情,显然都赞同赵叔琬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你三爷爷这么些年一直不肯再给族里的女孩开蒙,其实是有缘故的。”赵家太太靠着车壁,鬓边一枝双股镀金菊花纹发钗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晃动,垂珠轻轻摩挲发丝,“你们的堂姑——京师里的那一位……”
她没明说那位赵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着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听说沈家的婆母不喜欢女子读书,便把闺中所作的诗词字画一把火全烧了。嫁入沈家之后,专心相夫教子,十几年都不再碰书本。还和她婆母说了些读书误人,后悔跟着三爷爷读书这样的话。三爷爷一辈子都是小孩脾气,一气之下,当众说以后不会教赵家的女孩读书,免得落人埋怨。”
听了她的话,赵家小姐们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连气鼓鼓的赵叔琬也不说话了。她们明白京师里的那位姑姑说的是谁,赵家只有一位女儿在京师,那就是阁老夫人赵氏。
赵叔琬捏紧手里的绸帕,从小长辈们都说她像京师里的堂姑,她引以为豪,堂姑幼时以才学闻名江陵府,嫁人以后深居简出,她以为那是因为堂姑忙于沈府中馈之事,才冷落了书本。没想到堂姑如此决绝,为了示好婆母,不仅烧了自己的诗词,还和她的启蒙老师三爷爷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头,咬紧唇,无声自言自语,三爷爷夸傅云英,却从不夸奖她,她一定要和对方比一个高下。
※
在武昌府盘桓了几天,到处都逛过了,渡口的热闹见识过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尝过了。
这天裁缝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爷告诉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两天后启程回黄州县。
黄州县比不上武昌府热闹繁华,县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条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逛遍县城主城,铺子里售卖的物件远不如武昌府的品种丰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几人还是激动不已,连傅云启和傅云泰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傅云章又带着傅云英去了一次长春观。
不巧监院道长不在观内,知客说道长去楚王府为楚王世子诊脉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来子,自幼体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如果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幸夭折,按着规矩,楚王这一系要除国回京居住,以后由其他皇室子弟来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宝贝儿子,整个楚王府都把世子当成菩萨一样供着。世子长于妇人之手,八岁之前几乎没下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身娇体弱,时常染病。
傅云章谢过知客,领着傅云英去拜见观内另一位老道,请老道为傅云英看脉。
道长们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权贵,别的不会,炼丹和望闻问切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傅云章不厌其烦,一次次和老道确认她没有患病,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然而傅云章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她和上次那样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证,“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会马上告诉丫头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云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长廊前笼下的幽暗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啪嗒一声,梅花桩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院子里的道士们指着他笑骂,哈哈笑成一团,他们虽然自小修道,但年纪不大,除了打扮衣着,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傅云章笑了笑,拉起傅云英的手,牵着她走出道观。
※
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发的时候和傅云章交好的书生们赶到渡口送他,几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别,十几个头束网巾、身着短袍的家丁冲着他们直奔过来,放下七八只盛满果酒、土产的大抬盒。然后让出一条道路,一名身着墨色直裰,腰束丝绦,手持洒金折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来,含笑和傅云章拱手。
渡口人来人往,周围的人认出来人是钟大郎,发出一阵阵抽气声。
钟大郎丝毫不理会窃窃私语的人群,笑着和傅云章约定下次文会上再聚。
傅云章淡淡应下邀约。
傅四老爷安顿好南边来的缫丝工匠,先带着傅月几人上了船,听家仆说钟大郎来了,忙下船过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着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张望。
傅云启和傅云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钟大郎。
“钟家大公子生得挺体面的,没想到却是那样的人。”傅月小声说。
傅桂一手搭在额前,对着人群的方向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这样的。他不是给咱们家赔礼了吗?我觉得他不坏。”
傅云启和傅云泰对望一眼,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爷和傅云章登船,岸上还传来钟大郎说话的声音。
富家公子蛮横不讲理,打死人命也不觉得什么。但他们真想和谁结交时,示好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绝不会有威逼之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不说,还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受宠若惊,如果不应下对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难容很对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爷就对钟大郎刮目相看。夜里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几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频频提起钟大郎的名字,说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吃过饭,傅云英回到船舱,芳岁打来热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浓稠,无月无星,江上凉风阵阵,关上门窗依然有风从缝隙涌进房里,吹得烛火不停晃动。
傅云英坐在灯下看书,烛火晃得太厉害,不一会儿她觉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预备就寝。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紊乱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同时上下跑动,到处都是沸腾的嘈杂人语。
第44章 自救
傅云英擎着灯走到里间,掀开罗帐,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会儿傅四老爷亲自找了过来,披头散发,衣襟大敞,手里提了只竹丝灯笼,趿拉着蒲鞋叩开舱门,让姐妹几人随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几条船都灯火通明,处处回荡着催促嘶吼声,船上气氛紧张,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随身的物件,紧跟着傅四老爷走出船舱。傅云启和傅云泰哈欠连天,跟在王叔身后和几人在舢板处汇合。那边傅云章也过来了,附耳和傅四老爷小声交谈几句,神情并不见慌张,几人一齐下了船。
渡口有数座吊脚楼,专门做南来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饭,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爷嫌弃客店腌臜,加上天不亮就要开船回黄州县,夜里从不下船,现在却不得不在吊脚楼的客房将就一晚。
吊脚楼大堂乱糟糟的,被官兵赶下船的商旅们一窝蜂冲进竹楼。人太多,几家吊脚楼住不下,老板和商旅们商量,客房让给女眷们休息,男人们在大堂打地铺。
商旅们常常在外行走的,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何况天气凉爽,并不计较打地铺,先把女眷们安顿好了,回到大堂讨论刚才的事。
店里的小伙计披衣起身,煮茶招待惊魂未定的女眷们。
热水送到门前,芳岁开门接过大铜壶,听到外面有个声音道:“听说水马驿的船被贼人盗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贼人。这才把我们全赶下船。”
一人质疑道:“水马驿的船谁敢偷?”
大堂响起吃吃笑声,“江上的盗匪连押送漕粮的官船都敢劫,还有什么不敢偷的?这里偏僻,水马驿的船夫全在花楼里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马驿只有几个老天拔地的老者守着,不偷他们偷谁?”
朱炎抓了把赏钱给伙计,给几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纪小,虽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挨着枕头,很快又睡熟了。
傅云英洗漱后爬上床,刚躺好,听到哐啷一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恐惧的惊呼声,外面大堂的门被人踹开了。
她睁开眼睛,侧头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没有出声,拢好散下来的长发,拨开蚊帐下床。
芳岁和朱炎在床边打地铺睡,两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窗纸往外看。
外面点了灯,依稀能看清楼下光景,槅扇正对着大堂一角,商旅们蹲坐在角落里左顾右盼,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看出他们非常不安。
几个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手里的弯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烧,大堂挤满人,但没人说话,跃动的火光照亮商旅们焦黄的脸。
傅云英犹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们,这时,忽然有人轻笑一声,道:“我等奉命缉拿盗贼,尔等不必惊慌。”
随着他的声音,脚步声骤起,更多的人涌进大堂。
这些人手执弯刀,个个人高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襕袍,外罩青布对襟长身甲,腰间系结带。
虽然隔得远,但傅云英分明听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时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那些并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镇抚司中负责差遣干办差事的锦衣卫。锦衣卫大名,有止小儿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后为平衡朝堂,给予锦衣卫极大的信任,北镇抚司的职权远远超过太监,不论平头百姓,还是朝中的达官贵人,无不对锦衣卫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锋芒。
老百姓们没见过锦衣卫办案,但锦衣卫的衣裳行头妇孺皆知。
吊脚楼老板战战兢兢跪倒在乔恒山面前,乔恒山问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恼官老爷,连累全家。
楼下要查,楼上自然也得查。
傅云英叫起芳岁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让她们穿好衣裳,免得锦衣卫踹门进来吓坏几个小姑娘。
锦衣卫办事利落,脚步声很快冲着楼上来了,接着,离楼梯最近的几间屋子传出一阵阵惊叫声。
傅云英点亮烛火,带着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婆子推开门,看她们安安静静等着,愣了一下,让到一边,“官爷,可以进来了。”
傅月和傅桂抓着彼此的手,把头埋得低低的,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双皂靴踏进门槛,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终不敢抬头。
楼下大堂,傅四老爷心急如焚,偏偏锦衣卫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动,急得汗如雨下。眼看着锦衣卫冲进几个小娘子的房间,里头却没有声响传出,不一会儿锦衣卫出,婆子关好房门,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碍事,英姐在里头。”一旁的傅云章道。
傅四老爷擦把汗,胡乱点点头。
※※
一晚上两次被惊醒,傅月和傅桂这一次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
芳岁紧靠着门,耳朵贴在窗纸上,细听外边的动静。
外面吵闹不休,锦衣卫几乎把几座吊脚楼翻了个底朝天。半个时辰后,什么都没找到的乔恒山跺跺脚,小声咒骂几句,带着锦衣卫们匆匆离去。数十人踩着竹梯奔向城镇的方向,吱嘎吱嘎的响声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等锦衣卫们离开,仍旧没人敢吱声。
众人屏气敛声许久,竹楼外只有呜呜风声和清风扯动布幌子的刺啦声传来。
商旅们松口气,互望一眼,纷纷上楼,找到自家亲眷,立刻收拾行李,预备离开。
“这里不能多待,他们去县城了,我们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没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江面也黑魆魆的。锦衣卫刚刚搜查过船只,所有灯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楼船的哗啦声响辨明方向。
傅四老爷不想担惊受怕,和傅云章商量过后,决定立刻就走。锦衣卫查案没什么可怕的,但锦衣卫不问青红皂白,动辄牵连无辜百姓的事屡见不鲜。一件平平无奇的小案子,他们任意发挥,想抓谁就抓谁,一顶阴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首辅的亲戚也得乖乖认栽,甚至波及半个朝堂。至于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钱财散尽、家破人亡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