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册子,只是一沓厚厚的写满功课的纸张。赵家几个少爷平时对赵师爷颇有怨言,奈何碍于他是长辈,不敢公然抱怨。那日赵叔琬带着文章回去找大哥赵琪帮忙品评,刚好赵琪的几个堂兄弟都在,少爷们只当是小娘子们争风吃醋,答应下来,等翻到驳斥赵师爷的那篇文章时,赵琪眼前一亮,不仅逐字逐句把所有文章照抄下来,还装订成册,借给堂兄弟们传看。
  不只知县老爷盼着赵师爷栽跟头,赵家少爷们也想看三爷爷大吃瘪!读书人注重名声,更注重前途,想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先要考取功名,赵师爷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又背靠赵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只要脑子稍微清明一点的,都不会贸然和他对上,所以即使黄州县人义愤填膺,但真正跳出来和赵师爷作对的没有几个。
  终于有个丹映公子出招了,赵琪他们高兴坏了,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他们巴不得丹映公子和赵师爷吵得越凶越好。
  一来二去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等赵师爷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丹映公子的大名已经和他的名字绑在一起,市井闲人提起他就会顺口提起丹映公子,他向来放浪形骸,不在乎坊间传言,但是英姐毕竟是闺阁女子,闹大了可能会妨害她的名声,所以他没有出面澄清。
  自己的后辈挖坑埋汰自己,饶是赵师爷不怎么讲究,也觉脸上无光,不想和傅云章细说其中情由,岔开话题,瓮声问:“我听侄媳妇说,你前一阵子带英姐去武昌府拜见姚学台?”
  傅云章没有追问赵家怎么处置赵叔琬,点点头。
  赵师爷气得顿足,“我可是你老师!虽然我没教过你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竟然看不起我,跑去找那个倔老头?他能教英姐什么?”
  老小孩,小小孩。
  傅云章早就等着赵师爷上门来质问自己了,眼底一抹笑意转瞬即过,淡淡道:“我要北上赴考,英姐无人照应,姚学台才学八斗,又是一方学政,有他照拂,我才能放心应考。”
  “哎呀!”赵师爷一拍大腿,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起身往傅云章面前一扑,“我哪里不如老姚了?他病病歪歪的,三天两头躺倒在床,说不定哪天就翘脚走了。我比他可靠多了!我来照应英姐,保管把她教得出类拔萃,比我那个没良心的侄女还要好十倍,等你回来的时候,她比你还厉害……”
  傅云章眉头轻皱,往旁边躲了一下,眼神示意家仆上前搀扶醉醺醺的赵师爷,送他去客房休息。
  他送到廊外,目送赵师爷背影远去,转身回书房。
  虽然赵师爷方才的话是酒醉之人的胡言乱语,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先把这边定下来,再抽空料理傅容那边的事。
  “午后让英姐过来一趟。”
  他叫来莲壳,吩咐道。
  莲壳应喏。
 
 
第48章 惩罚
  中秋家里事务繁多,各处掌柜和账房、乡下管租子的佃户约齐上门交账。傅云英白天忙着图志的事,夜里为傅四老爷重新核算、誊抄账本,忙得晕头转向。好在她不用像傅月和傅桂那样为准备中秋灯会上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而头疼,加上有傅云启这个打下手的分担走一部分细致活儿,虽然忙,却事事井井有条,还能抽出空温习功课。
  中午她陪傅四老爷整理旧账本,叔侄俩说起中秋灯会的事,届时县里请戏班子在阁楼唱戏,锣鼓要敲一晚上,彻夜不休,天明才散,十里八乡的乡民都会划着船来看。这一晚县里的小娘子、年轻媳妇们可以在长辈的带领下盛装打扮外出游玩,碰见生得俊俏体面的小官人,不必害羞,大大方方让家人上前问清名姓家世,过后找亲戚打听其人品家世,若是门当户对,便可请媒婆前去做媒,凑成一对好姻缘。当然,男方也能趁便相看小娘子,看到喜欢的,探问清楚是哪家闺秀,第二天就可以主动上门求亲。
  傅月是长女,卢氏正为她的婚事张罗,傅桂也大了,得装扮起来,为了让女儿和侄女在这一次的中秋灯会上艳压群芳,压过傅家其他房的女伢子,卢氏硬着头皮无视大吴氏谴责疼惜的目光,在饭桌上和傅四老爷商量从账上取出一百两银子给姐妹俩裁衣裳、打首饰,并且自作主张截下一批供铺子售卖的苏州府、杭州府、松江府上好的绫罗绸缎,香云纱、杭纱、春罗、宁绸、细绢全都有,熟罗也有好几匹。
  傅四老爷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叮嘱卢氏别忘了傅云英,韩氏连忙推辞,卢氏笑道:“官人放心,我心里有数,月姐有的,桂姐和英姐也得有。”
  傅云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忙里忙外,不比傅月她们幽居内院,运动量大,个头窜得极快,以前和傅桂差不多,现在已经快赶上傅云启了。傅云启为此惊慌了好久——哥哥竟然比妹妹矮,族里的堂兄弟们还不得笑掉大牙?
  听傅四老爷提起灯会,傅云英伏案抄写账目,道:“四叔,我不用裁新衣了,穿不了两次就穿不下,裁多了浪费。”
  傅月和傅桂的衣裳好做,尺寸基本上固定了,裁好的衣裳以后逢年过节还可以拿出来穿一穿。她的袄裙穿不了几个月,收起的裙角一放再放,过一段时间又得裁新的,越是贵重的衣料越经不起折腾,沾点汤汤水水就污了不能再穿,哪经得起一改再改。
  傅四老爷想了想,从头到脚打量傅云英几眼,看她坐在罗汉床上低头运笔,嘴角微抿,神情认真,俨然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不由微微一叹,小孩子就是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就像长大了一岁,笑道:“不裁新衣也行,不过衣料子你得收着,让你娘慢慢帮你裁衣裳,喜欢什么裁什么。”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
  傅四老爷支走旁边侍立的丫鬟,坐到傅云英对面,给她斟了杯茶,小声道:“英姐啊,四叔托付你一件事。”
  傅云英放下笔,撩起眼皮扫傅四老爷一眼,微笑道:“四叔担心月姐?”
  傅四老爷搓搓手掌,月姐性子柔婉,有什么事喜欢藏在心里,他一个大男人,有些话不方便直接和女儿谈,只能迂回婉转请侄女帮忙,“你们姐妹间感情好,月姐有什么心事不会瞒着你。明天灯会上你和月姐、桂姐一起去西大街玩,要是月姐看到喜欢的小官人不敢说,你帮着留一下心,别太老实,只要是月姐多看几眼、看得上的,都回来告诉四叔。只挑一个哪里够?万一人家品性不好,或是已经有亲事了呢?最好挑个十七八九个,咱们慢慢选。”
  对女子来说婚姻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傅云英也希望傅月能嫁得如意郎君,点头应下此事,“四叔,我记下了。”
  这时,丫鬟在门外通禀说莲壳过来寻五小姐,二少爷请她过去。
  傅四老爷立刻一骨碌趴到方几上,抢过账本,催促傅云英起身回房换衣,“二少爷就要走了,等他回来,要是中了进士,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咱们。英姐,好好和二少爷说话啊。叮嘱他多带些防寒保暖的衣裳,北方是真冷,冬天的雪有几尺厚呢!”
  言下之意,暗示她小心讨好傅云章,最好能想办法让傅云章一直念着她这个隔房的妹妹,考中进士后依然待她这么亲近。
  最近一个月,黄州县但凡是认识傅云章的人全都想方设法找机会登门为他践行,嘴皮子一张一合,掏心窝子的话一大车一大车往外蹦,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两句话:二少爷,我一直记挂着你,你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啊!
  傅四老爷也是这个意思。
  傅云英无语了片刻,低头看自己穿的是一件金茶褐绣富贵牡丹茧绸对襟袄,葱根绿印花缠枝莲褶裙,一摊手,道:“不必换衣了,又不是出门见客。”
  傅四老爷笑了笑,让丫头婆子好生跟着她,直把她送到院门前,看她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
  依旧走的是夹道。
  傅云英来过傅家大宅很多次,却从未正式拜见过陈老太太,按理来说十分失礼。不过陈老太太脾气古怪,傅云章从未提起,傅四老爷也暗中叮嘱她见到陈老太太能避则避,她便没问傅云章为什么不带自己给老太太请安。
  琳琅山房里伺候的丫鬟又换人了。傅云英往里走的时候,两旁山石后忽然窜出几个人影,认出是她,丫鬟们拍拍胸口松口气,堆起满脸笑容,“英姐儿来了。”
  莲壳问她们:“少爷呢?”
  丫鬟们对望一眼,神色惊惶,其中一个胆子最大的清清嗓子,压低声音说:“少爷刚才让管家把容姐叫过来,罚容姐跪下……容姐哪受过这个气?闹着要去找老太太评理,少爷……”她吸一口气,仿佛心有余悸,接着道,“少爷竟然发脾气了!”
  傅云章向来斯斯文文的,虽然在家中时冷清淡泊,不爱和人玩笑,但还从未当着下人的面发怒。
  傅容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虽是抱养的,却极受老太太疼爱,比傅家其他房正经出身的小姐们还尊贵。她仗着母亲宠爱,曾多次顶撞傅云章,傅云章侍母甚孝,又是个男子,不大在意内帷之事,能忍让的尽量忍让,只要母亲喜欢,他听之任之,随傅容胡闹。
  久而久之,傅家下仆习惯傅容在府里说一不二。今天傅云章忽然破天荒惩罚傅容,丫鬟们全都惊呆了,怔愣半天后才反应过来跪在书房正堂前的小娘子果真是傅容没错。
  和丫鬟们白日做梦一样的呆愣不同,莲壳听说傅云章罚傅容下跪,喜得一蹦三尺高,“早该有今天了!少爷脾气好才让着她,她倒好,真以为我们少爷是泥捏的人,可以让她随便拿捏!”
  傅云英微微蹙眉,难道傅云章把她叫来只是为了让她围观傅容受罚……这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
  书房正堂,傅容跪在蒲团上,泪水涟涟,泣道:“二哥哥,你不讲道理!”
  傅云章站在隔间书架前收拾书本,闻言头也不回,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不跪了!我去找娘来为我主持公道!”傅容一抹眼泪,提着裙角站起身,冷哼道,“你凭什么让我跪?”
  旁边负责看守的丫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为难,指指条桌上正袅袅喷出一股香烟的莲花香炉,小声道:“容姐,少爷说让您跪半个时辰,香还没灭,您得接着跪。”
  傅容咬咬牙,依照她以往的脾气,别说是罚跪,傅云章语气稍微重一点,她早就飞奔去母亲房里哭诉了,可傅云章刚才不怒自威的样子实在把她吓坏了。
  ※※
  “容姐,傅家的铺子上的生意,田地庄子的进项出入,包括这所宅院,全部是我挣来的。我是傅家大房的嗣子,你的兄长。你以后的亲事,你将来的嫁妆,只在我一念之间,我让你嫁得风光,你自可高嫁,我不认你,黄州县哪家大户敢娶你进门?只要我想,可以让你出阁后一辈子回不了娘家。”
  傅云章说这些话时和平常一样语气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疏远,但他说的话却让傅容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二哥哥,你既然威胁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抬出陈老太太,“你不怕我去找娘告状?娘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傅云章嘴角轻扯,笑容讥诮,望着门口的方向,目光冷如腊月寒冰,“我十几岁中举,不及弱冠,从族里收回全部祖产,你觉得我真的拿你没辙?”
  他慢条斯理道,“你仔细回想,从小到大,生意往来,铺子里的买卖,包括你的亲事,最后是由谁说了算。”
  房门大开,风从外面吹拂进来,傅容面色紫涨,心头燥热,身子却冷得瑟瑟发抖,一阵阵凉意从脚底窜起,手心沁出细汗。
  母亲对她百依百顺,二哥哥对母亲言听计从,她站在最顶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细究起来,除了吃穿家用这些小事,二哥哥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时,谁都拦不住。族老们都听二哥哥,何况母亲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
  “母亲寂寞,我身为人子,不能常伴母亲左右,心中难安。后来陈家把你送了过来,有个女儿陪伴母亲,陪她说说话,打发时光,替我尽孝,我乐见其成。”
  傅云章微微一笑,温和道:“母亲久居内宅,从不外出。你能胡作非为的地方,也就大宅这几所院子了。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着。”
  直到此时,傅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哥哥是短短几年间重振傅家家业的二少爷,是族老们倚重信任的主心骨,是母亲作威作福的依仗和底气。
  她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汗水湿透衣衫,手脚发软,嘤咛一声,跌坐在地上。
  “即使我离开黄州县,这里也有我留下的人看守。你最好安分守己,好好孝顺母亲,我是你的兄长,能照拂你一二,绝不会撒手不管。如果你冥顽不灵,趁我不在闹出事端……”傅云章俯视软倒在脚下的傅容,慢慢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
  ※※
  从头到尾,傅云章语气轻柔,傅容却胆战心惊,单单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擤擤鼻子,无声抽噎,重新跪回蒲团上。
  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丫头们说说笑笑,簇拥着什么人往里走。
  二哥哥爱静,谁敢在书房高声谈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无助,一种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么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扭头看向门口,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踏进门槛,目光再往上,浅绿裙,月白丝绦,黄绸袄,乌黑油亮的双螺髻,修眉俊眼,肌肤白腻,已经能觑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看到来人,傅云章突然的狠厉带来的恐惧霎时不翼而飞,满心眼里只剩下愤恨,傅容盯着傅云英,双眼赤红,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都是她害的!
  丫头们察觉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里甚至透出一丝阴狠,心下大惊,不敢和她对视,纷纷低下头,快步走开。
  傅云英面色如常,迎着傅容频频扫向自己的眼刀子,径自走进里间。
  “二哥。”她走到书架前,轻声道。
  傅云章恍然回神,脸色缓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翘。
  他笑得苦涩。
  父亲死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是遗腹子,嗷嗷待哺,不能为母亲分担什么。一个年轻貌美而且丈夫留下万贯家财的寡妇,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等他三四岁时,为了保住母子俩的性命,母亲已经身无分文,靠邻里街坊的接济度日。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终日喝粥,偶尔母亲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挨家挨户乞讨。而那些霸占他们家产的族人却顿顿大鱼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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