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和傅桂准备停当,对望几眼,笑着打趣对方几句,抬头四顾,没见到傅云英的身影,走到外边走廊上,也没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别躲着了,有什么难为情的?”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从长廊深处走了过来,眉头轻皱,心下疑惑:大过节的家家团圆,谁会选在这时候来家里做客?莫非是傅云启和傅云泰交好的同窗?
来客身量不高,看样子年纪比傅云泰还小,却气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肤白皙,穿一件宝蓝色暗纹宁绸长衫,手执洒金川扇儿,足蹬乌墨缎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气,不知是谁家的翩翩少年郎。
这小官人生得实在好看,一下子把县里的少爷公子们全比下去了。傅桂仗着对方年纪不大,明目张胆盯着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觉到她窥视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让傅桂顿时心跳如鼓。她心里一个咯噔,飞快收回目光,侧身藏进廊柱后头,忍不住啐道:哪来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轻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的,双眸幽黑,鼻梁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
发烫的双颊霎时恢复正常,傅桂猛然一个转身,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她看着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张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翘起,合上折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礼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傅桂没来由一阵羞恼,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跺脚,转身跑回房。腰间环佩七事叮叮响。
傅云英愣了片刻。她年纪小,穿男装还处于雌雄莫辩的阶段,刚才在房里换上这套韩氏为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发髻,再模仿傅云章平时的样子走路、说话,养娘和丫头们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她看起来就像好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官人。她觉得养娘是哄她玩的,没带丫鬟,独自出了丹映山馆,一路走到正院来,想看一下府里下人们的反应。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果然没有认出她来,以为她是傅云启和傅云泰的客人。连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爷第一眼看到她也没注意到,皱眉问她是谁家娃娃,怎么跑进傅家内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爷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着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两个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着她去和傅云启他们比一比,看谁更体面俊秀。
傅云英好容易劝玩兴大发的傅四老爷消停下来,过来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应,头几眼应该没认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觉出不对劲。
至于傅月,她正两手搭在额前四处张望,在到处找傅云英,压根没发现男装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间目光直直和傅云英对上,怔愣几息,退后半步,问旁边的丫头:“是哪房的小官人?”
这是把傅云英当成族里的堂弟了。
丫头们一开始和傅月一样认为傅云英是傅家的小少爷,听她和傅桂开玩笑后方恍然大悟,这会儿见傅月问起,抿嘴笑:“这位小官人月姐常见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满腹狐疑,带着疑惑的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
半晌后,她啊了一声,登时浮起满脸笑容,“英姐!”
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上前几步,拉着傅云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净严肃的小脸,“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少爷呢!”
傅云英笑笑,望着傅桂跑远的方向,眉头轻蹙,傅桂既然已经认出她来了,为什么要跑开?
…………
卢氏和傅三婶看到男装打扮的傅云英,又是一阵笑闹惊叹。韩氏今早见过傅云英试穿绸衫,已经开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云英跟在傅月身后进门,还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傅四老爷叮嘱家中女眷不要声张此事。家里人虽然不知道叔侄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仍然含笑应下。卢氏让婆子出去警告内院的下人,谁敢多嘴,立时发卖,仆妇、丫头们忙恭敬应了。
长辈们怜爱疼惜,多有宽容,傅云英却在这时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黄州县,傅家其他房的亲戚固然没怎么见过她,不记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杂,她以男装示人只是权宜之计,早晚会露馅。不如索性早点离开,武昌府认识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她并不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女子,而是为傅月和傅桂考虑,同在一间屋檐下生活,她的举动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两个姐姐的名声,在她还没有强大到确保能庇护亲人之前,适当保持距离对她们都好。
她不想给姐姐们的亲事带来不好的影响。
…………
一家人出发去江边竹楼看戏时,傅云启和傅云泰认出跟在傅四老爷身边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点惊掉下巴。
傅云英没和傅月、傅桂同车,在傅云启兄弟俩目光灼灼,带着无形压迫力的注视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驴,调整好姿势,侧首朝兄弟俩一笑,轻摇折扇。
傅云启头皮发麻。以前他就有点怵五妹妹,现在五妹妹换了男装,举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云章有几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众,族里的少年郎们从小被长辈们揪着耳朵耳提面命,要他们好好跟着二哥学。他们起先不服气,扯着嗓子和长辈对喊,后来他们发觉自己拍马都赶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实实当鹌鹑。不管多刺头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个哆嗦,然后赶紧想办法能躲多远躲多远,避猫鼠也没他们反应快。
傅云泰没看出傅云英和傅云章的相像之处,但本能让他打了个颤,声音发抖,“九哥,我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
“我也是。”傅云启捂脸长叹一声,“我以为等英姐长大一点,我们就能松口气了,至少在外边能松口气,孙先生不会一直教她……”
傅云英不仅刻苦勤勉,还进步飞快,有她在一旁对比,兄弟俩几乎每天挨打挨骂。孙先生恨铁不成钢,兄弟俩也急啊!好在傅云英是妹妹,妹妹的书读得再好,只有他们家里人和孙先生晓得。等傅云章长大几岁,一定会忙于备嫁之事,到那时他们俩就能脱离苦海啦!
可现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装!她这人一肚子心眼,绝不是一时兴起才穿男装的。可以想见,以后他们很可能在傅家内院以外的课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们的克星,无处不在,像二哥那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头,他们在后面苦苦追赶,而长辈们拿着大棒铁锤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骂他们不争气,一边催促他们赶紧追上去……
兄弟俩对视片刻,一种不详的感觉浮上他们心头,久久不散,而且越来越强烈。
…………
傅月和傅桂担心傅云英被人冲撞,一晚上频频回头看她,后来不知不觉被灯会上热闹的景象夺去注意力,才放下这事。等她们猛地想起妹妹、焦急张望时,傅云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陈知县夫妇交谈。
陈知县和知县娘子到傅家的竹楼来给陈老太太送礼,顺路和傅四老爷打个招呼。知县娘子看到傅四老爷身边立着一个粉妆玉琢、沉静斯文的小官人,心里喜欢,问他叫什么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族长四老爷来往,没见过傅云英。
傅四老爷脸不红,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启哥的弟弟云哥,排行十一。”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云字是傅家这一辈的排行,直接说她叫云哥,那她的名字岂不是傅云云?
那头知县娘子和陈知县显然没发现这一点,笑呵呵让伺候的丫头送上见面礼。
傅四老爷推辞了一番,厚着脸皮收下,让傅云英给陈知县见礼。
傅云英依言照做。
陈知县忽然咦了一声,捋须端详傅云英,目带疑惑。
傅四老爷脸上一僵,心都提了起来。
却听陈知县笑道:“倒有些像云章的品格。”
傅云章并未取字,长辈和远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听了陈知县的话,傅四老爷揪着的心重归原位,嘿然道:“太爷好眼力,云哥跟着他二哥读了几天书,他二哥也这么说。”
陈知县闻言,眼珠一转,目光愈加慈爱,把傅云英夸了又夸。
…………
接下来傅云英还见了傅家其他房的长辈们。
天色昏暗,灯火发黄,她比刚从甘州回来时长高了许多,即使是早前曾见过她的堂叔堂伯们,也没发现她的异常,大多数人猜测她应该是傅四老爷从外边捡回来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婶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婶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说她伤及根本,以后不能生养了。大吴氏明面上没说什么,背着人却暗示傅四老爷想办法给傅三叔纳妾,不用摆酒,只挑个能生养的屋里人就够了,不能叫三房断了香烟。傅三叔得知大吴氏的打算后,头一回壮起胆子和大吴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傅云启是傅家抱来养大的,以后会继承傅老大这一支。于是,“云哥”被族里的人想当然看成傅四老爷给傅三叔找来的嗣子。
当然,也有人暗地里怀疑云哥是不是傅四老爷养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里的人怎么胡乱猜测傅云英的身份,从始至终,没有人质疑她的性别。
她松口气,这大半年的苦功没有白费。
…………
她和傅云章相处日久,并不只是跟着他学读书写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记在脑海中。她毕竟是女子,学不来傅四老爷的粗豪气,傅云章温文尔雅,是最适合的模仿对象。而且傅云章很愿意教她怎么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为这会给她带来更多机会。
至于压力和风险,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傅云章人前冷淡疏离,私底下爱逗她。曾一本正经叮嘱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学,日后二哥要是哪天有难,说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兰,来一个代兄从军。”
傅云英直接把他的话顶回去:“二哥,你并非军籍,不会被强征入伍的。”
傅云章轻笑出声,手指点点她的额头。
…………
今晚她趁着中秋灯会试探一下效果,傅云章说的没错,男子身份确实更加便利。
回去得让韩氏多裁几套衣裳。
第52章 灯会
中秋灯会远不及正月元宵的灯节热闹喜庆,但天气较正月温暖舒适,月色也更清丽动人,县里家家户户倾巢出动,男女老少、黄发垂髫结伴出行。江边竹楼悬挂数千盏红灯,流光溢彩,鲜明绚丽,蔚为壮观。
闪耀的彩灯倒映在黑沉沉的水中,犹如漫天繁星坠下,船在水中漂浮,水波荡漾,皱起的涟漪折射出璀璨星光。凭栏俯视粼粼江浪,就像畅行浩瀚银河,目之所及之处,一片辉煌星海。
年长的女眷们仍在竹楼观戏,年轻的少男少女听见远处街市传来的喧闹声响,早就坐不住了,耐心等到戏台上一折戏唱完,呼朋引伴,相携下了竹楼,汇入主街的汹涌人流之中。
傅云英陪在傅月和傅桂身边,看看街边铺子兜售的各种造型奇异的花灯、新奇玩具,尝尝小贩卖力吆喝的小食果子,逛逛彩帛绒线店,在脂粉铺子流连半柱香的工夫……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熟人,彼此寒暄片刻,各自分开。偶尔有面生的少年公子望着傅月或者傅桂发怔,傅四老爷立刻示意长随去打听对方的名姓家世,记在心上。
也有胆子大的少年公子认出傅四老爷,直接拦下他们一行,请身边人代为引见。
傅四老爷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客客气气和主动自报家门的少年郎们攀谈,既不会显得太热络,也没有冷淡到伤及对方的自尊心,矜持而和气。
傅云英小声问傅月,傅月含羞不说话,看样子其中似乎并没有她中意的小官人。
当着养娘丫头的面她不好追问,扭头再看傅桂,傅桂朝她撇撇嘴道:“英姐,别管我,我如果看到顺眼的,早和你说了!你问月姐吧,她非要别人问了再问才肯开口,生生急死你。”
傅月脸颊发烫,小声辩解:“隔得太远……我也不晓得他们是美是丑,人品如何……”
傅桂哼一声,道:“管他呢!只要是合眼缘的,我全要打听清楚了,免得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一个不成,我选十个,总得有个像样的吧?”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道:“今晚只是出来玩,不一定就非要把亲事定下来。月姐,四叔说了,你就当是闹着玩的,喜欢哪个点点头,四叔打听清楚人品家世,确定那人是个体面正经人才会考虑以后的事。”
傅月低头绞帕子,半晌后,轻轻嗯一声,点点头。
…………
逛到戌时三刻,傅四老爷拍拍手,笑向傅月几人道:“不早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家里供了瓜果糖饼,你们几个还要拜月的,祭拜完分月饼吃。”
本地规矩,中秋当晚,小娘子于吉时拜月祈求青春美貌常驻,完成仪式后全家一起分食祭月的团圆月饼,许下对来年的祝愿。拜月仪式由家中女眷操持,小少爷和大官人们只管吃酒看戏就行。
傅家祭月的瓜果是石榴、西瓜、葡萄和莲蓬,供花是桂花、玉簪、秋海棠。团圆月饼也叫油酥糖饼,中秋这晚先供给月宫里的仙人食用,然后家人一起分吃,剩下一半收到阴凉干燥的地方储存好,可以一直放到年末再吃,完成“团团圆圆”的意头。
傅云启和傅云泰爱吃团圆饼,一早就央求大吴氏今年做饼子的时候多放些果脯、瓜条、花生仁、玫瑰丝,外面买的团圆饼好看归好看,馅料太干,没有自家做的香酥可口。大吴氏一叠声应下,团圆饼做好了,先得供月,到夜里祭月之后才能吃。
傅月和傅桂走了一晚上,也觉乏了。傅四老爷让长随买了几包糖果子、笋鸡脯和惠泉酒预备带回去孝敬大吴氏,正打算打道回府,王叔走过来道:“启哥和泰哥在那边和人猜灯谜,还不想走。”
傅四老爷无情嘲笑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就他们两个?”
王叔举起一盏莲花形状的灯笼,道:“这是启哥赢的。”
傅四老爷挑挑眉,把油纸包递给一边跟着的长随拿着,“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