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云英却成了那个例外,傅云章俨然把她视作亲妹妹,推心置腹,呵护备至。惹得傅容大怒,频频说傅云英的不是。
  她只是个乡野丫头,何德何能,竟能在短短一年内被傅云章真正接纳……
  苏桐很好奇,傅云章北上应考,起码要两三年才能归家,这期间,傅云英失去庇护,要怎么在傅家立足?她只是个小娘子,终究还是得听长辈的,等傅云章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定已经定下亲事,即将出阁嫁人。她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
  然而此刻看着傅云英落落大方应对身边傅家子弟的探问,苏桐明白,自己预见的状况不会成真。
  傅云英知道苏桐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苏桐是个聪明人,而且向来低调,不关己事不张口,暂时不会当众点破她的身份。
  至于以后,她自会想到应对之法。
  …………
  周大郎铁青着脸劈手夺过伙计递来的彩头,挥开挡在身前的傅家子弟,几步冲到傅云英面前。
  “你想怎样?!”傅家子弟群情激奋,推搡着挤到周大郎身前,“怎么,比不过我们家云哥,就想动拳头么?原来周家大郎只有这么点气量。”
  刚才傅家子弟心痒难耐,缠着傅云启追问傅云英是他什么人。傅云启见没法蒙混过关,只好按着傅四老爷之前嘱咐过的,告诉他们说傅云英是自己的弟弟。傅家子弟乐不可支,既然真是傅家人,那也是他们的弟弟。谁敢欺负他们的宝贝弟弟,先过他们这一关!
  周大郎冷笑几声,目光直直射向人群当中的傅云英,眼神带着警告威吓意味。
  傅云英面无表情回望他几眼,转身走了。五两银子已经拿到手,被瞪几眼又不会少几斤肉,随他去瞪好了。
  周大郎气得咬牙。
  …………
  “四叔,给您。”
  傅云英挤出摩肩擦踵的人群,双手平举,将五两银子交于笑得合不拢嘴的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咳嗽几声,挺直腰杆,在周围围观的老百姓羡慕、好奇、嫉妒的注视中,慢腾腾地抬起右手,慢腾腾地拍拍傅云英的肩膀,慢腾腾接过五两银子,再慢腾腾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艳羡尽收眼底,过足了瘾,方喜滋滋道:“不错。”
  傅云英一笑。
  这时,一名穿长袍皂靴仆从模样的男子分开人群,靠近几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沉声道:“傅家小官人,我家公子有请。”
  男子态度傲慢,而且没有自报家门,傅四老爷眉头一皱,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八个和男子差不多打扮的随从站在角落处,当中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少年目光闪动,含笑看着傅云英,似是等着他们过去。
  这几个随从衣着体面,不比黄州县富户人家穿得差,走路悄然无声,眼神凌厉,可能是练家子。锦衣少年虽年轻,随从们的态度却没有一丝敷衍,极为恭敬殷勤,如此大的排场,可见少年非富即贵。
  傅四老爷心思转得飞快,少年不是黄州县人,可能是武昌府那边过来游玩的大户人家公子,不想贸然得罪对方,但又恼怒于他倨傲失礼,不大想过去,他们虽然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贵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遂道:“天色已晚,家中老母备下酒宴,等着一家团圆,我们即刻就要家去,请贵府公子见谅。”
  言罢,眼神示意王叔先带傅月、傅桂和靠拢过来的傅云启、傅云泰离开,拉起傅云英的手紧随其后,眨眼间走了个精光。
  …………
  角落里,锦衣少年轻摇折扇,眼看着傅家人如躲避瘟神一般跑了个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疑惑道:“他们怎么走了?”
  回来复命的长随绷着脸道:“傅相公说他急着家去和老母聚饮赏月。”
  啪的一声,锦衣少年合上折扇,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良辰美景佳节,耽误他们团圆,委实不美。”他沉吟几息,眼珠骨碌碌一转,“既然如此,那我和他们一起去傅家不就好了?正好见识一下市井人家是怎么过节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折扇轻敲掌心,抬脚便走。
  长随们互望一眼,知道这位主子向来是这么个脾性,识趣地闭嘴跟上去。
  …………
  傅四老爷走出很远后,回头张望,发现刚才那名锦衣少年竟然光明正大带着十数个人高马大、横眉怒目的长随紧跟在后面,目瞪口呆。
  鬼鬼祟祟、心怀不轨的歹人见多了,忽然看到如此理直气壮尾随良家百姓的富家公子,见多识广如傅四老爷也诧异了好久。
  “四叔,不妨见一见那位公子。”傅云英扯扯傅四老爷的衣袖,小声说,“先让王叔送月姐、桂姐回去,打听清楚他的身份,再做计较。”
  傅四老爷迟疑了一下,傅云英给王叔使了个眼色,王叔会意,领着养娘、丫鬟护送傅月姐妹俩先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一头雾水,看到傅月走了,下意识跟过去。只剩下傅四老爷和傅云英留在巷口等锦衣公子,身边七八个家仆默契围成一个圈子,把叔侄俩护在最当中。
  “诶,你!”
  锦衣少年看到傅云英停住不走,加快脚步,几下子撵到他们跟前,带着一脸欢快好奇的笑容问:“你怎么猜出那些灯谜的?”
  傅四老爷愣了一下,微微侧首,在少年那几个穿长袍的家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大白眼:为了几个灯谜,至于紧追着他们不放吗?既然知道他们姓傅,明天带着礼物上门请教,他们难道还会把他打出门去不成?害得他以为对方想恃强凌弱,强行把英姐掳走呢!
  傅云英面色不改,她猜到少年想见自己的目的应该就在那些灯谜上。
  她沉默不语,撩起眼帘看一眼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代她答道:“学问之事,哪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小相公是谁家儿郎?真想求教,明日再来吧。”
  锦衣少年眨眨眼睛,不让傅云英走,“不行,你这会儿就得告诉我,你是怎么解谜面的?”
  “早晨如何射中一日千里四字?”
  “昭君出塞那一题的谜底是什么?我没听清……”
  …………
  少年一口气问出七八个问题,缓了一下,又接着问。
  傅云英一言不发,等锦衣少年喘气的空隙,淡淡道:“请恕无可奉告。”
  少年一呆,表情木木的。
  他身后的方脸大汉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腰间,听得咔嚓几声,长随居然抽出一把雪亮弯刀来!
  傅四老爷悚然一惊,几步抢上前挡在傅云英前面,怒斥:“你待如何!”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巡逻的衙役就在一旁观望,对方如果敢暴起伤人,众目睽睽之下,看他们怎么收场。
  气氛僵硬。
  傅家家仆两腿颤颤,面色焦黄。
  却见那少年皱眉回头瞪身后的方脸大汉。大汉摸摸后脑勺,解开弯刀,继续低头在腰间摸索,片刻后,解下一只毛青布缝制的大口袋,往身前空地上一掷:“这是十两银子,比你得的彩头还多,我们公子诚心向小相公请教,小相公莫要推搪。”
  傅四老爷嘴角抽搐了两下。
  眼瞅大汉想动手伤人,他连撒腿逃命的姿势都想好了,结果却是虚惊一场,凶神恶煞的大汉拿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比划来比划去,最后拿出来的不是匕首或者长鞭,而是掏出银子来收买人!
  他一连惊呆两次,胆子略微壮了点,转身牵起傅云英的手,冷笑一声,拔腿想走。
  “等等!”锦衣少年喊住他们,试探着道,“二十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
  傅四老爷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冷傲清高,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少年的挽留,“三十两!”
  傅四老爷犹豫了片刻。
  “五十两!”锦衣少年继续增加筹码。
  傅四老爷脚步微顿,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颔首。
  傅四老爷飞快转过身,走到锦衣少年面前,“好,成交!”
  …………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
  锦衣少年的奴仆取出五块十两的银锭奉上,傅云英当场一一解答少年的问题。
  “昭君出塞的谜底是王不留行。”
  “早晨为合璧格,合璧典出《汉书》,日月为合璧,谜底四字要两两相合为一字扣合谜面,一日为旦,千里为重,是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
  “乡村四月闲人少。射夏至,芒种二节气。”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说宋事,隐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四人。”
  “夜间有,白日没;梦里有,醒来没;死时有,活时没;多则有两个,少则没一个。谜底是初昏为夕的‘夕’。”
  ……
  锦衣少年双眼闪闪发亮,听傅云英耐心解开每一道谜面,点头如捣蒜,时不时唔一声,发出“原来如此,终于知道答案由来”的感叹声。
  感觉太舒爽了。
  第一时间得到所有谜面的详细解法,他心满意足,长舒一口气,问道:“我从长辈处得到一个谜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隐四个人名,却不知改作何解?”
  傅云英顿了一下,眼帘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真挚求解释的无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云英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调戏。
  傅四老爷没读过书,但“佳人”、“胸前”、“雪肤”这几个词还是听得懂的,闻言脸色大变,眉头紧皱。
  傅云英摇头示意无妨,想了想,道:“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长辈喜欢钻研谜格,曾收录古今谜面编著为册,供亲友闲暇取乐。你刚才说的谜面也在其中,我曾听长辈说,谜底便是诗奴贾岛,李太白,新城罗隐,逍遥子潘阆四人。”
  少年没想到傅云英果然听说过这道谜面,惊喜万分,记下答案,追问:“不知令长辈是哪位?”
  “他已经仙逝了。”傅云英脸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声,连忙拱手赔罪。
  傅云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这么喜欢灯谜,我那位长辈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谈甚欢。那本册子已经遗失了,不过我能早已熟记在心,能从头到尾默写出来。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灯谜集,可以送一本给你。”
  正为惹傅云英伤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听了这话,犹如喜从天降,又惊又喜,一叠声道:“多谢多谢!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册子借给我看呢!”
  他激动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杨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仆。”说到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杨,叫杨平衷。”
  傅云英嗯一声,客客气气和他作别。
  杨平衷感激她将要以长辈的心血相送,吩咐仆从送上银钱百两作为酬谢,傅云英坚辞不受,道:“方才那五十两足够了,公子是有缘之人,我若收下这银子,长辈九泉之下晓得,必要怪罪于我。”
  言罢,果断转身离去。
  杨平衷有些意犹未尽,一脸依依不舍之态,目送傅云英一行人离开。
  等她的背影融入灯火阑珊处变成模糊的暗影,杨平衷感叹道:“常听人说黄州县民风淳朴,果然如此。这傅家小相公不仅天资聪颖,还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
  长随们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
  傅四老爷揣着五十两银子回到家中,犹如脚踏浮云,头重脚轻,茫然道:“英姐,你说的长辈是谁?是不是二少爷的哪位老师?”
  傅云英轻声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杨平衷的,灯谜册子是我自己编着玩的。”
  她没有撒谎,只不过那册子是上辈子闲极无聊时编来供元宵灯节时用的,所以找不到现成的册子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一愣,勾起手指轻敲傅云英的额头,“傻闺女,哪有这么哄人的,不吉利。”
  傅云英也愣了一下,为傅四老爷温和的语气。
  她鼻尖发酸,微微一笑:“没事。”
  “既是你自己耗时耗力编的册子,为什么白送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不傻,傅云英知道杨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极有可能是超出寻常的富裕,所以刚刚坑了杨平衷一把,顺利拿到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那一百两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门巨贾中确实有好几家姓杨的,他们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银堆成山,腰缠万贯,肥马轻裘,一百两银子于市井百姓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在杨家人看来,不过是逛一趟花楼的打赏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华如水,月光漫进通往内院的抱厦,被明绿色窗纱细细筛过,罩下一片潺潺流动的斑驳光影。
  傅云英接过丫鬟递到手边的竹丝葫芦灯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银子真的足够了。”
  杨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仆却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报复一下他下人的失礼怠慢解气,再继续坑下去得不偿失。
  傅四老爷低头,目光在傅云英脸上转了几转,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钱钞花,但可能是幼时吃过苦的缘故,她不愿太过依赖他这个叔叔的抚养,回来还没几天就想办法自己挣钱。
  他欣慰心疼之余,亦有些担忧,怕她小小年纪钻进钱眼里,失了秉性。
  还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
  …………
  中秋过后,卢氏并没清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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