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声穿透浓稠的雾气传到她耳朵里,她微微挑眉,心道:这个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云哥,有人落水了。”
舱房外响起王叔的声音。
傅云英离开黄州县后就改了男装打扮,下人们也跟着改了称呼。她选了两个书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儿子,年纪比她小,才八九岁。再大点过不了两年就要换人,她嫌麻烦,干脆往小里挑,左右书童不需要做力气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舱房的窗户正对着落水声传来的水面,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搜寻,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雾,恰好方便她看清水里的情景。
水里挣扎的人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她怀里抱了一个看不出年岁的孩子,几个壮汉跟着跳下水往妇人身边游,呈现围拢之势,妇人神色惊慌,奋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云英眉头轻皱,迟疑了片刻,转身出了舱房,对王叔道:“你们也下去帮忙救人。”顿了一下,叮嘱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来,若是情况不对,先观望一下。”
王叔应喏,先惊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几个会水的船工过去帮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纷纷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门在外的旅人,能帮把手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妇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躲开追上来的壮汉,抱着孩子往远离隔壁那条船的地方游,一边游一边尖叫呼救。
众人觉察出不对劲,一半人停下动作,在一旁犹豫观望。
壮汉们气急败坏,追上妇人,一个巴掌打过去,妇人脸上浮起几道指痕,她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妇人极力挣扎:“他们是拐子!”
这下子围观的人不犹豫了,一边咒骂,一边靠拢过去。
水里乱成一团,争吵声、叫骂声、哭叫声、求救声,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白花花的水浪四处飞溅。
…………
日光倾洒而下,清风吹拂,雾气渐渐散去。
王叔换了身衣裳,走到舱房告知傅云英妇人的身份,“是个回乡投奔亲族的小妇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卖了,她趁人不注意,教会她六岁大的女儿咬断绳子跳船逃命,好险让咱们救了,不然母女俩不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那条船呢?”傅云英问。
王叔怔了怔,明白过来,搓搓手掌道:“船已经走了。”
那几个壮汉见妇人被其他人救走,暗骂晦气,转了个方向游回大船,船已经驶离渡口,其他人光顾着安慰妇人,又不是官府衙役,无权扣住大船不让走,壮汉们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许还有许多和妇人一样被拐子拐骗的女子。
傅云英轻声道:“派个腿脚快的人去临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禀明情况。”
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对船上孤苦无援的女子们来说,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王叔答应一声,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从江陵府办差北返,昨夜就在岸边酒肆歇脚,半梦半醒间听到渡口吵嚷,派人过来查问,遇到报信的傅家人,拦住问话,傅家人捡着紧要的事说了。
随从赶紧报于李寒石晓得,李寒石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披衣,“赶紧备船追上去,勿要将那几个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之快,非寻常商旅可比。等傅云英吃完早饭的时候,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叔的声音里洋溢着激动之请,“云哥,李大人的属下追上那条船了!”
壮汉们发现有快船追了上来,果断跳船往岸边游。官府的人即刻追赶,但两岸皆是幽幽山谷,壮汉们往密林里一钻,就如鱼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壮汉虽然没抓到,但船上十几个专门负责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样的人来不及逃,全部落网。船上一共有几十名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后会安排人手送她们返家,或通知亲属来接。
向来沉默不多言的王叔兴高采烈说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云哥,李大人他想见你。”
李寒石曾和傅云章在渡口大醉一场,对这个少年举人印象不错,听属下回禀说救起妇人的船是傅家的,爱屋及乌,想当面褒奖傅云英。
王叔为难道:“云哥,还是不见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却以男装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爷,万一察觉出英姐的真实身份,一气之下把英姐抓去游街示众,可怎么是好?
王叔忧心忡忡。
傅云英不知道王叔已经做好事情败露马上护送她逃回黄州县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抚平衣袖皱褶,问他:“李大人在哪儿?”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灵柩返乡,她怕这是个陷阱,始终没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着人打听。李寒石雇人修缮魏家祖坟,料理入殓之事,然后返回武昌府,似乎并无任何反常之处。
但傅云英还是没去江陵府,倘若父母亲人地下有灵,当盼望她能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她怀念亲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个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见一见,也好探一下他的虚实,看他到底是好意还是暗藏歹心。
第56章 双陆
李寒石在渡口处见到傅云英,呆了一呆,暗暗地纳罕,心道这傅家小官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生得韶秀?眼前此子年岁尚小,但落落大方,雍容闲雅,举止间已有几分出尘风仪,唇红齿白,目若悬珠,待其长成,气度必不在其兄傅云章之下。
一番交谈下来,他竟猜不出傅云英的真实年纪。勉励嘉奖她几句,闻听她此行是为北上武昌府,含笑邀她同行,可互为照应。
渡口距武昌府很近了,途中无须靠岸,照应是假,其实李寒石只是闲极无聊,想找个伴打双陆。
傅云英故作推辞,李寒石一再相请,她故意作出思考状,略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
李寒石就任武昌府同知以来极为高调,他性情随和,平易近人,短短数月间顺利打入湖广大儒名士的交际圈子。傅云英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介黄毛小儿,犯不着他折节以待,他却浑然不觉,以傅云章的友人自居,张口就要傅云英唤他李兄。
傅云英自然不会顺嘴这么叫,含糊称他“李大人”。
李寒石摇头失笑,末了还是笑着应了。
傅云英回船告知韩氏和王叔说要乘坐李寒石的船去武昌府。
韩氏和王叔吓了一大跳,怕路上出纰漏,坚持要跟在她身边,她没多做解释,留下其他人,带着王叔和书童一道下船,在李家仆从的指引下往李家停泊船只的方向走去。韩氏是妇人,不方便随行去见外男,只得留下。
路上却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面红耳赤在渡口观望许久的妇人上前几步,朝她行礼,郑重道:“傅小相公,方才多蒙你出手搭救。”
她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母亲躬身谢恩时,小女孩也跟着作揖。
这是刚才跳水自救的被拐妇人和她的女儿。傅家仆从救起她们后,找来干净衣裳给她们换上,看小女孩饿得头晕目眩,立即送上热饭热汤,韩氏看她们母女俩可怜,触景伤情,亲自过去照顾她们,温言抚慰,又按着傅云英之前叮嘱过的赠了些许银钱才送她们下船。妇人感激涕零,定要当面向傅云英道谢才肯离开。
傅云英脚步一顿,眼帘微抬,目光在妇人脸上转了几转。
一别经年,妇人眉眼如初,只是瞧着精神不济,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她出神了片刻,余光扫到紧紧扯着母亲衣角不放的小女孩。
琴姐都这么大了。
她不是没设想过再见到故人时的场景,但就和那次拜访姚文达一样,当故人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她心中只有淡淡波澜起伏,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
她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
妇人感激不尽,拉着女儿再次朝她拜谢,见她神色冷淡,怕耽误她的事,谢了又谢后,让出道路,目送她走远。
傅云英上了李家的船,李寒石处理完公务,派随从邀她去舱房叙话,笑眯眯问:“会不会打双陆?”
她环视一圈,舱房里设了椅榻,榻上正中一张缠枝花卉底狮子绣球纹双陆棋盘,李寒石手执骰子,眼巴巴盯着她看,一幅心痒难耐的迫切神情。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暗暗道,上次二哥陪李寒石吃酒,两人一直聊到半夜才散,傅四老爷只当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李寒石舍不得放人才会如此,现在想来,二哥应该不会是被迫陪李寒石打了一夜的双陆棋吧?
双陆棋她会打。闺中女眷镇日守在内院咫尺、巴掌一小块地方度日,长年累月不出门,总得找点事情消磨时光。上辈子她常常和嫂子们打双陆,女孩子们平时贞静贤淑,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规矩一点不错,打起双陆一个个揎拳掳袖、吆五喝六的,那模样和外边坊里的赌徒没什么差别。长辈们见到虽不喜,也不会多加苛责,训斥两句也就罢了。嫁人以后要伺候丈夫、主持中馈,当家主母不能和未出阁时一样任性妄为,就没玩过了。
傅云英收敛心绪,垂目道:“会一点。”
李寒石闻言大喜,催她入座,玩笑道:“你二哥文章写得好,于双陆棋却不怎么通。”
傅云英一笑,低头卷起袖子,“请大人先行。”
…………
半个时辰后,衣襟大敞,方巾歪斜,因为激动几次失手打翻下人递到手边的茶盏而弄脏衣袍却无暇去隔间换衣的李寒石搓搓手掌,撒下骰子,眼睛紧紧盯着滴溜溜打转的骰子看,口中啧啧称赞傅云英,“小友原来是个中高手。”
傅云英悄悄翻个白眼,瞧瞧这一方父母官,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只因为她双陆打得好,就一口一个“小友”称呼她,他到底是怎么通过选拔外放到湖广为官的?
船早已驶离渡口往北而行,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傅云英揉揉酸疼的手腕,想找个借口回舱房休息。李寒石正玩得高兴,两眼放光,鼻尖通红,不愿就这么放她走,一遍遍求她再来一盘。她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结果一直到日正中天,下人一次次前来催李寒石用饭,他才让人撤走棋盘,邀傅云英同食。
下人备了一桌丰盛酒菜送到舱房,虾仁蟹丸,桂花莲藕夹,鱼片豆腐羹,鲜板栗炖野鸡,清蒸珍珠丸子,香芋八宝扣鸭,俱是本地时令精致果菜。
傅云英谢过李寒石盛情,两人挪到屏风前用饭。
李寒石频频给傅云英夹菜,目光慈爱,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没有长辈的样子,“小友啊,用完饭食,咱们接着打几盘?”
活脱脱一个沉迷双陆不可自拔的赌徒。
论年纪,李寒石是年纪长十多岁的长辈,论尊卑,李寒石是高高在上的武昌府同知,傅云英还能如何?权当陪长辈解闷,点头应下。
就这么一路投掷骰子,眼见着窗前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倦鸟归巢,远岫如烟,金灿灿的暮色透过如意形窗格漫进舱房,长随掀帘上前,拱手道:“大人,到武昌府了。”
李寒石如梦初醒,惊讶道:“这么快?”抬头看外边天色,才发现果然到渡口了,隐隐能听到临江最繁华的一条长街模糊的嘈杂声响。不一会儿,传来搬卸货物的苦力们嘹亮整齐的号子声,声音穿透力极强,苍凉豪迈。
傅云英趁机辞行。
李寒石极力挽留她。
她坚辞要走:“小子年少不知事,不敢再搅扰大人。”
李寒石哈哈大笑,脸上没有一丝羞愧之色,朗声道:“此番不能尽兴,小友哪日若得闲,我们再比试比试?”
这个邀请不过是场面上漫不经心的戏言口角,傅云英没有当真,加之一下午陪伴已经探听到想知道的东西,更不会放在心上,客气几句,告辞离去。
…………
李寒石是从吏部出来的,参加每月掣签分到湖广担任同知一职。听他说话行事,他分明是沈介溪一派的门生。
傅云英看到他案头放了一部沈介溪的《太肃文集》,太肃是沈介溪少年时自取的号。几本书册纸张泛黄,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显然李寒石不仅仅是随身带着装个样子,而是时时翻看,页脚磨得发白。
沈介溪不可能抱着善意授意门生安葬魏选廉,单单只是政见不合也就罢了,当年魏家之所以倒得那么快完全没有翻身之地,并不是因为当今皇帝震怒之下无人敢出手帮扶,而是沈介溪和魏选廉曾有旧怨,挟私报复,朝中大臣那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生怕被沈介溪连带着迁怒上,这才一致保持沉默。
这些是傅云英这几年陆陆续续打听到的。昔日沈介溪和魏选廉同在翰林院时,曾偶然起了点争执,具体是什么口角已经没人记得了,只知道是一些蒜皮鸡毛的小事。谁能想到位极人臣的沈阁老气性竟如此之大,这么多年了还耿耿于怀,趁皇帝大怒之际推波助澜斩草除根,直接要了魏家满门的性命?
江陵府果然是陷阱。
可沈介溪并不知道遗诏的谣言是从她这里传出去的,不至于非抓着她不放,而且崔南轩早就对外公布她的死讯,以崔南轩的谨慎,定然可以让沈介溪深信不疑,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绽。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唯有崔南轩知道她离开京师以后消失无踪,李寒石既是沈介溪的门生,必然和崔南轩相熟,莫非他是崔南轩的人?
傅云英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若果真是崔南轩托李寒石帮忙将魏家人的灵柩迁回家乡,事情才说得通。崔南轩当年对岳家见死不救,是为明哲保身,认真论起来,错不在他身上,他的做法无可指摘,换做其他人也会如此。但理智是一回事,真的对岳家不闻不问,哪怕岳父在眼前咽气仍然言笑如常,未免过于铁石心肠。同朝为官的同僚难免将他视作冷情冷性的无情之人。试问谁敢和这样寡情冷酷的人交心甚至互为臂膀?
崔南轩想笼络人心,必须先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出手为岳家操办后事有助于赢取士人的支持。
又或许,在她死后,崔南轩忽然良心发现,想弥补她一二。
傅云英唇角微翘,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
王叔不懂怎么打双陆,不过看李寒石亲切挽留傅云英,悄悄松口气,没露馅就好。
武昌府这边的傅家仆从是另外安排的,以前没见过傅云英,只知道家中有位小少爷要来,管事一大早亲自过来等着接人,看到李寒石和傅云英一前一后踏上江边长长的石梯登上岸,怔了一怔,再料不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连忙敢上前嘘寒问暖,卖力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