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启咧嘴一笑,哈哈道:“英姐,你不用担心我,四叔早就打点好了!”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难怪傅四老爷从没提过考试的事,原来他根本没指望傅云启和傅云泰能考进书院,提前托人费钞买了两个名额,傅云启将以附课生的身份入院学习。每届附课生中有一半是通过这种方式入学的,书院不收束脩,也不收膳食住宿费用,还每月给学生发放膏火、花红,靠州学拖拖拉拉划拨钱粮根本支撑不了几年,维持书院、祭祀文庙、教师薪俸、补助学生的开支一大半靠学田的佃租,剩下的来自于本地富户乡绅们的捐助。
早知道傅四老爷掏了一笔大钱,还不如让赵师爷帮忙,然后把那笔花费拿来孝敬赵师爷。便宜的是自己人。
傅云启不知道傅云英心里在想什么,见她沉默不语,眼珠一转,自以为善解人意想明白她的难处了,放轻声音道:“英姐,你别怕,泰哥不是被奶奶抓回去来不了吗?正好他的机会可以让给你,这下你也能进书院啦!”
傅云英白他一眼,要不要这么理直气壮?
“半月后就是考试,我要专心备考,你也一样。从明天开始,我什么时候起来,你也得立刻起身梳洗,我没休息,你不准偷懒。”
傅云启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傅云英。
…………
读书一般先读《论语》、《孟子》,再《大学》、《中庸》,过了四书关,再接着攻克《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背完四书开始学做文章,八股最先从“破题”的那两三句学着写起,一遍遍不厌其烦练习破题,然后一步步加上后面的承题、原题、小讲,正文的两两对偶,直到能够完整写出一篇七八百字的八股文章。
长辈问家中子弟学问如何,直接问八股文学到哪里了,如果答说能破题了,那说明四书关已经过了,如果答说能写整篇的八股文,等于过了秀才启蒙阶段,在黄州县这种小地方,基本上可以直接应考。
傅云启刚刚开始学破题和前面的小讲,还没练习写整篇八股文。
傅云英嫌他进度慢,领着他把四书快速温习两遍,抽背他其中的内容,发现他虽然反应慢了一拍,但老老实实把文章全背下来了,基础还算牢固。
她从赵师爷那里打听来江城书院历届考试的内容,考试面向全部学子,果然不难,只要熟读四书,肯定能通过。
傅云启壮着胆子和她讲条件:“英姐,既然考试不难,那我以后是不是不用那么辛苦……”
早知道英姐读书刻苦,没想到她每天都能坚持按着严苛的作息计划一丝不苟用功!早上卯时起,夜里亥时才歇下,不管刮风下雨,天晴天阴,没有哪一天例外!
傅云启先前还抱怨孙先生太严厉,跟着傅云英备考,在她眼皮子底下熬了几天以后,他觉得孙先生简直可以算得上宽容和厚了!
天没亮让丫头揪着他的耳朵扯他出被窝,要他在萧瑟的秋日清晨站在笼罩在浓雾里的院子里大声读书,读完了才准他吃饭。饭后立刻赶他去书房,盯着他温习功课,他敢走神,她一声不吭,抬起削成棍状的毛竹就抽。午饭前后终于能喘口气了,他却不敢到处撒欢,下午她要检查他昨天的功课,他如果答不上来,她倒也不责罚他,但那道冷漠的眼神往他身上扫过时,他顿时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傅云启开始羡慕起留在家中的傅云泰,英姐比孙先生难对付多了!孙先生打他们,一点皮肉之苦,他们皮糙肉厚的不在乎。英姐那种凉凉的冷漠的,没有不屑失望,但也绝谈不上善意的眼神比打在手上的戒尺杀伤力强了足足十倍,被她那么扫几眼,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一下子低到尘埃里,想匍匐在她脚下求饶。
“九哥,”傅云英刚写完一篇文章,吹干纸上墨迹放到一边,声音轻柔,“四叔帮你定好附课生的名额了,你确实不用这么辛苦。可附课生到底不如正课生有底气,如果你能排进前三十名,成为正课生,四叔和奶奶他们一定很欣慰,族学里的堂哥们也要羡慕你。”
她比平时略为温柔的语调成功抚平傅云启心中的不满,他撒开手里的书,畅想了一下自己凭实力考进江城书院的消息传到黄州县后傅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脸上浮起一丝贱兮兮的笑容,“我真能考进前三十名?”
“啪”的一声,傅云英眼帘微抬,抄起长毛竹轻轻拍他空着的手,“你好好用功的话,说不定能试一试。”
…………
倏忽半个月过去,傅云启在傅云英的督促之下温习完全部功课,梳理其中脉络,猛然惊觉以前死记硬背的庞杂知识渐渐有了清晰的结构层次,好像如梦初醒,豁然开朗,遽然从浑浑噩噩中找到一个前进的方向,虽然前面等着的依然是更多让他理解不了的新知识,但至少他不像之前那么晕头转向了。
他感叹道:“英姐,你学得这么快,就是因为每天都坚持总结旧的知识么?”
不,我学得这么快是因为我有上辈子的基础。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是二哥教的好。”
傅云启悄悄翻个白眼,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
临考前一晚,忽然有人登门。
自称杨家仆从的人给傅云英送来几沓写满字迹的青纸,道:“我们家少爷有些疑惑的地方,想请教一下傅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膏火:通俗点说,就是书院发给学生的生活费,学生吃住都不要钱,书院还送钱给你花。一般来说,正课生的膏火比附课生的要多。
花红:这个有点类似奖学金,表现优异,考课排在前列的学生可以拿花红奖赏。
第59章 道歉
自书院大门前偶然遇上,杨平衷知道傅云英在贡院街赁了间宅子,已登门拜访过。若不是傅云英忙于备考无暇招待他,他巴不得天天过来蹭饭吃。
“少爷本来打算自己来的,不巧出门的时候叫大官人给捉回打球场去了……”
仆从一面领着挑了一担担抬盒的下人往院子里走,一面解释道。
杨大官人年轻的时候喜欢踢蹴鞠,奈何现在年纪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不甘心待在家中逗猫遛狗养八哥,最近退而求其次,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样满场奔跑,运动量不大,能养其血脉,放松精神,富户家的太太夫人们也能玩。
杨家建有专供捶丸的打球场,闲时杨大官人常常逼着无所事事的儿子陪他打捶丸。杨平衷烦不胜烦,看到球杖就头疼。
傅云英扫几眼青纸上的内容,眉头轻蹙。撩起眼帘扫一眼杨家家仆。
家仆满脸堆笑。
傅云英问道:“这真是你们少爷让你送来的?”
家仆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两下,“确实是少爷让小的拿给傅少爷的。”
“劳烦你拿回去给杨少爷,还有院子里的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傅云英放下那一沓纸,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抬脚走了。
杨家家仆一头雾水,见他隐隐有动怒之兆,不敢多话,悻悻然接过管事递回来的纸张,一行人垂头丧气回到杨家。
管家看他们兴高采烈出去,灰头土脸回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杨家家仆说了送礼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着年纪小,脾气倒是不小。”
管家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冷笑一声,“自作聪明!该!少爷说了让你直接把考题送过去吗?”
家仆点点头道:“是少爷交代我送过去的。”
管家嘴角抽动了一下,停顿半天,咬牙低声骂:“少爷没交过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这脑壳就是一团浆糊!哪有像你这样直接送考题的?你不会找个识文断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这上面还有书院的标记!读书人最讲究什么你不晓得?就这么大咧咧直接把考题送给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捣的鬼!客客气气请你出来你还觉得委屈?傅家没打你一顿,算是人家涵养好了!”
家仆垂下头,嘀咕了一句,“少爷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着少爷自己操心!我打听过了,傅小相公是赵老三的学生,板上钉钉的正课生,就算他考不上,还有钟相公那边看着呢!咸吃萝卜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别整天想东想西着三不着两的!成天撺掇少爷胡闹!”
管家骂归骂,语气却并不严厉。
家仆嘿嘿一笑,垂手讨饶,“我这也是怕少爷失望才没考虑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问过您的意思,求爷爷饶了我这回。”
管家气笑了,吹胡子瞪眼睛,抬手拍家仆的脑袋,“少爷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动一动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不要等少爷自己说出口。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来的,寒门学子都把脸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见到人记得好好赔罪。”
家仆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明白,我这就去傅家请罪,告诉傅小相公考题是我自己自作主张送的,和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管家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摇摇头,“不了,装神弄鬼的没意思,这事还是让少爷自己出面罢。”
…………
杨平衷趁老爹和周围陪打捶丸的美貌侍女调笑,甩了球杖,蹑手蹑脚逃出打球场,听管家说了伴当送考题被赶回来的事,眉头一皱,“他为什么不要?以前钟家的几个小相公拿到考题的时候很高兴呀!”
管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钟家根本不愁进不了书院,他们高兴还不是为了哄您这个小祖宗,“少爷,傅小相公生气了,您看是打发吉祥过去道歉,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平衷擦擦满头汗水,欢快道:“我去我去!我自己去!我还没和人道过歉呢!”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去翻个白眼,转过脸时仍旧一脸恭敬谦卑,“小的这就去叫人套车。”
…………
傅云英看了一上午的时文,正吃饭,管事的过来通报说杨家人拉着几大车礼物朝这边来了。
傅云启这几天表现很好,赖着和傅云英一起同桌吃饭,闻言笑嘻嘻道:“又来了?前几天他们家送来的那个油煎肉丝真好吃。”
傅云英扫傅云启一眼,“那是黄鼠肉。”
“什么?!”傅云启大惊,啪嗒一声,手里的筷子跌落在地。
愣了半晌后,他捂住喉咙,做了个恶心想吐的动作,“我竟然吃了鼠肉!”
傅云英冷眼看他耍宝,放下碗筷,漱口吃茶,等她迎到前面正堂的时候,杨平衷在管事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往里走,看到她,脚步迈得更快,“应解,你不高兴吗?”
他一脸无辜,表情真挚,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云英高两个头,但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完全没有压迫感,反而让傅云英有种自己才是压迫他的那一个的错觉。
傅云启习惯叫她英姐,被杨平衷无意间听了去,好奇追问,她回答说自己的长辈信佛,因喜欢《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以给她取小名应解。
“杨兄,我确实不高兴。”她道,“我晓得你是好心,不过下不为例。”
她不反感走捷径,这世上并无绝对公平可言,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可以适度利用身边的优势。她一路走来不也借助了傅四老爷、傅云章、赵师爷他们的帮助吗?如果她循规蹈矩的话,就不会女扮男装跑来武昌府求学。
但走捷径也得遵守底线。
考得上,她入院读书。考不上,她和傅云启一样捐助一笔钱钞去做附课生,然后努力学习,争取早日升级当正课生。
结果是一样的。用不着杨平衷多此一举。
杨平衷搔搔脑袋,“我晓得了,你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样朝傅云英作揖,还没弯下腰,傅云英拦住他,“不必,只是个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礼。
不管他是闲着无聊拿自己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老百姓当消遣,还是真的懵懂天真、单纯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来往,她不能。
见他仿佛不甚在意考题之事,杨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气就好。”
原来道歉这么简单啊!应解真是善解人意,这么快就就原谅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理会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个月没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给气哭了。
杨平衷笑逐颜开,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气,先服软给老爹赔个不是罢!
…………
秋意渐浓,残阳渐渐坠入远处如烟的峰峦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层胭脂,山岚愈加鲜艳绚烂。沿着深藏在苍翠山林中的羊肠小道而下,江城书院高耸的屋脊阁楼掩映在翠竹绿松之中,长廊曲折迂回,庭院深深,清幽寂静。
北斋一间三面邻水的八角亭内,朱栏画槛,庭阶植满菊花,夕阳映照下霜英灿烂,艳色逼人。亭中设屏风桌椅,桌上陈设几味案酒,四色鲜果,两个小厮打扮的仆从捧壶打扇,还有一名年长的仆从蹲在地上烧炉子烫酒。
酒香浓烈,混着淡淡的菊香,引人欲醉,山长姜伯春看完斋长抄录的今年报名的名单,饮一杯酒,长叹一声道:“一大半都是才刚刚学破题的蒙生,书院果真沦落至此,成了应对科举考试的考课之所?”
旁边一名头戴马尾儒巾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朗声大笑,“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世上之人读书,无非是为了功名富贵,此乃人之常情。谁能如山长这般忧国忧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罢了。”
他连饮几杯酒,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李同知、姚学台、范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试,赵主讲那人放荡不羁,怕是和范知府几人话不投机,由你出面罢。”
他对面的男人名叫吴同鹤,是名举人,在书院担任副讲一职,闻言眉头一皱,“我听人说姚学台入秋以来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