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藏书和世家私人藏书不同,重在收集和实用,所以并不追求版本,只要于书院有用就行,因此不如私人藏书稀罕。但即使如此,也不表示书院的藏书就不珍贵了。学生们毛手毛脚,没做过管理图书的事,管干怕让毫无经验的他们过来晒书导致最后乱上加乱。
现在藏经阁的书至少还有个大致的分类,等学生们一窝蜂涌进去把书搬出来再搬回去,只怕连基本的编目都会被打乱。
傅云英思忖片刻,答道:“晒书之事晚辈有一个建议,学长以及四堂堂长领头,按照书籍的四部分类,一堂负责一类,甲堂学生负责甲部经部,乙堂学生负责乙部史部,丙堂学生负责丙部子部,丁堂学生负责丁部集部。四部再往下分,经部有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史部有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十三类,子部有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兵家、天文、历数、五行、医方一十四类,集部有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五类,每堂学生们根据斋舍分为不同小组,每组十人,负责一小类。如此管理清晰,各司其职,事有专管,层次分明,不至于造成混乱,也不容易遗失东西。又因书院收藏的这四部中,经部、史部典籍最多,子部、集部最少,甲堂、乙堂的学生忙不过来,可将书院的杂役零散分至两堂不同小组中,杂役不认字,只需帮学生们传递书本就行。这样人手差不多能凑齐。”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一笑,看到一旁的管干和正办都满脸惊异之色,四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发怔,眼眸微垂,看着脚下的莲花纹青砖地,仿佛有些腼腆,“管干和正办、副办管理藏书阁多年,是真正的内行,晚辈只是外行看热闹,见识浅薄,想法粗陋,让管干见笑了。若晚辈的法子有可行之处,愿为藏书阁尽一份心力,若实在不堪,还请管干一笑置之。”
她说的东西并不复杂,稍微有学识的学子都懂。不是她故意卖弄,而是她看得出管干故意拿简单的事情来问她,分明有考验她的意图,所以她才长篇大论。
管干回过神,盯着她看了许久,点点头,忽然笑了,打趣道:“莫非你家中有长辈也曾当过书院管干不曾?”
傅家没有人当过管干,不过魏选廉和魏家几位少爷都曾短暂在馆阁任职。馆阁是朝廷藏书之所,看似只是个不起眼的藏书之地,实则是储备高级官员的地方,以前入馆阁是官员升迁的重要途径。魏家的藏书就是严格按照馆阁条规整理的。
认真说起来,傅云英真正整理图书的经验不多,上辈子帮哥哥们和崔南轩整理藏书,再就是这一世一次次不厌其烦打理傅云章那间和他本人外表极其不相称的书房。
经验少不要紧,反正书院的书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整理。她要做的就是先把办法提出来,具体实施步骤一步步完善,藏经阁这么大,库房堆积的新书那么多,先解决当务之急,再将新书登记入册,这么多人一起动手,总比管干和正办、副办领着一群不识字的杂役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要强。
…………
商量好流程,管干去北斋找山长姜伯春说明情况,末了,大咧咧道:“山长,我要找您借点东西。”
姜伯春问:“借什么?”
“借书院的学生!让他们脱了宽袍大袖衫,跟着我这个管干当几天搬书匠!”
姜伯春会意,看一眼窗外瓦蓝的晴空,捋须淡笑,“可。”
这样风轻云淡的好天气,学子们一起整理藏经阁的图书,说说笑笑,忙忙碌碌,既能让他们认识到藏书借阅的繁琐,学会珍惜藏书,还能在劳作中增进彼此之间的情谊。
“还有,藏经阁需要一名学生帮正办、副办分担书目编纂和登记造册的事,我看傅云对藏书管理知之甚详,不如就选他?”
见姜伯春犹豫,管干连忙加了一句,“不会耽误他的功课。”
傅云是新一届学子中教授们最喜欢的小官人,他哪敢把人家强扣在藏经阁料理杂务,实在是确实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罢,若傅云自己愿意,这事随你安排。”
…………
从藏经阁出来,傅云英飞快穿过橘林,径自往斋堂的方向走。
快到月洞门时,她似乎察觉到不对劲,迟疑了一下,抬起头,脚步陡然放慢。
眼前忽然一黑,七八个学生从橘林里钻了出来,手中抓了一只面口袋,往她头上盖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七八个人,十几只手从不同方向扯她的胳膊,按她的肩膀,捂她的嘴巴。
一人难敌四手,何况她面对的是一群准备已久、遽然暴起、人高马大、年纪大她好几岁的生员。
面口袋就要罩住她了。
她却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右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生员,左手直接朝他脸上那双写满得意猖狂的眼睛招呼过去。
这是韩氏以前教她的,打架的时候明显悬殊太大时,专挑别人的弱点下手,不必心软,谁先动手谁活该。
韩氏没了丈夫,背后无人撑腰,敢抄起铁锹和卫所的男人厮打,靠的就是一股不怕死的泼辣劲。
傅云英既不像傅老大,也不像韩氏,韩氏曾笑言,她全身上下可能也就力气大这点随了傅老大。
她每天早上坚持练拳,不敢说自己身手利落,至少对付一个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初在渡口被贼人劫持,她便是趁着贼人不备时突然大力挣脱,贼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娇弱小娘子,根本没有防备她,让她找到一线生机。
和冷静凶悍的贼人相比,书生那点手段根本不值一提。
“啊!”没想到她被按住手脚时还能反抗,生员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戳中双眼。
一声轻柔的,但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擦声过后,被她戳中双眼的生员蓦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松开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踉跄着往后退,脚后跟碰到台阶,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惨痛哭嚎,“我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瞎了!”
其他几个人僵住了。
他们还是半大少年,虽然常常合起伙来祸害其他学子,但顶多把别人提溜到角落里揍几顿,抢走别人的膏火钱,以欺辱别人为乐,还真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眼睛受伤的学子仍在地上滚来滚去,儒巾早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衣袍脏污一片,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涌出的眼泪流经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叫得愈发凄惨。
“谕如!”
他叫得实在太悲惨,绝对不是假装,傅云竟然下手这么阴毒,真的把他的眼睛戳瞎了!
生员们冷汗涔涔,又是惧又是怒,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顾得上傅云英,丢下面口袋,扑到地上惨叫的学子身边,“谕如,支持住,我们这就去请郎中!”
周谕如捂着双眼惨嚎,根本听不进旁人的劝慰,手指间溢出两道鲜红的血液。
黏稠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身上,像毒蛇爬过皮肤,阴森可怖,生员们吓了一跳,甩开周谕如,手脚并用着爬开。
傅云英站在台阶前,听着周大郎一声更比一声尖利绝望的哭喊,眼帘微抬,扫一眼周围惊慌失措、浑身瑟瑟的生员们,淡淡一笑。
生员们惊惶万状,躲开她的眼神,不敢和她对视。
真是个疯子!他们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却弄瞎周大郎的眼睛,他就不怕被抓去蹲大牢吗!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以后还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众人胆战心惊,无比后悔惹了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煞神,看他年纪小,以为他好对付,哪想到阴沟里翻船,闹出人命了!
傅云英环顾一圈,轻启朱唇,“众位学兄,好玩吗?”
没人应声,只有周谕如的惨叫声回荡在橘林上空。
众人双手握拳,额前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响:一点都不好玩!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生员中的一人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枉你还是入院考试的头名!心思竟然如此歹毒!你、你等着给周大郎赔命罢!”
他缓过劲来,压下心头惊恐,大踏步朝傅云英冲过来,大手一张,恍如鹰爪一样,猛地朝她抓过来。
“哈哈!”
“好玩好玩,我觉得好玩!”
“我也觉得好玩!”
寂静中,传出几声窃笑,橘林深处和月洞门后头跃出几个身影,七八个人钻出藏身的地方,叉腰往傅云英周围一站,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抬起下巴,大笑道:“我们就是笑了,你想怎样?”
生员还没靠近傅云英,就被跳出来的袁三一把攥住手腕,咯咯几声关节响,剧痛袭来,他脸上五官皱在一起,神情痛苦,闷哼几声,栽倒在地。
“有本事一对一,专门干这种隐私之事,还有脸指责别人?哼,小人行径,和你们同窗读书,我羞死了!”
袁三一脚踢开躺在地上呻、吟的生员,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来,谁不服,和我打一架!”
傅云启和其他几个学子哄然大笑。
忽然跳出一群不相干的人指着自己大骂,生员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傅云的圈套!他早就知道他们跟着他!打发走傅云启只是做戏骗他们上当而已!
“傅云,周大郎的眼睛盲了,你要怎么赔他?”生员阴恻恻道,“没错,我们不对在先,可你下手就毁了周大郎的眼睛,你毒辣狠毒,简直不是人!”
傅云英恍若未闻,抬起手,指尖点一点周大郎的方向,“抬他去东斋广场。”
东斋广场就是晨读前她领着学生背诵书院院规的地方。
袁三和傅云启飞快答应一声,搓搓手,抓起周大郎。
“你们要做什么?!”生员们胆寒,“放下他!”
袁三翻个白眼,冷哼一声,轻轻松松抓起和他差不多高的周大郎,往肩膀上一摔,扛猪肉似的,“走咯!”
一伙人簇拥着毫发无伤的傅云英,扬长而去。
…………
“先生!先生!傅云把周大郎的眼睛弄盲了!”
生员们跟着追到东斋,连滚带爬跑进课堂,扑到正对着教簿喃喃自语的副讲吴同鹤脚下,大哭道,“傅云那厮阴险狠毒,只因一时口角,竟然生生毁了周大郎的双目!可怜周大郎寒窗多年,终于入院读书,却遭了这样的辣手,后半辈子都毁了……”
生员们一路哭着奔过来求救,路上的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这会儿终于听清楚他们在哭嚎什么,面面相觑。
一片哗然。
吴同鹤大惊,“果真?周大郎在何处?请了郎中不曾?傅云呢?”
生员还不及回答,一个学子冲进课堂,收不住动作,撞翻门口几张桌椅后,才将将站稳,上气不接下气,道:“先生,您快出来看看!”
…………
广场月台前,“嘭”的一声,袁三将周大郎摔在地上。
周大郎瘫软成一团,显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刚吃过早饭返回东斋的学生们哗啦一下围了过来,月台前密不透风。
一片吵嚷声中,生员们推开几个看热闹的学子,拉着吴同鹤上前,泣道:“先生,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周大郎的!”
看到周大郎脸颊上的血迹,吴同鹤愕然,心道不好,几步冲到周大郎身边,蹲下,痛惜道:“傅云,果真是你下的手?同窗之间以和睦为贵,你怎能伤人?”
周围的学子先是一阵寂静,然后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一样嗡嗡炸出轰鸣。
学子们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视线转向站在周大郎旁边的傅云英。
各种各样的目光,鄙夷的,蔑视的,惊疑不定的,畏惧的,痛恨的,幸灾乐祸的……
“告官府!一定要告官府!”
“让他给周大郎赔命!”
“太狠毒了……”
……
咒骂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不语,抬起头,扫一眼众人。
目光清澈而无畏。
面对她坦然的目光,在生员们的鼓动下不停叫嚣着立即扭送她去官府的学子们没来由一阵心虚。
喊声慢慢停了下来。
人群里,一个曾找傅云英探讨过问题的学子小声说,“傅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周大郎他们陷害的……”
他的声音在发抖,但旁人还是听清他说什么了。
“对,傅云不会害人的!”
附和人越来越多,很快盖过刚才那一片整齐的叫骂声。
生员们挑事不成,睚眦目裂。
一双双眼睛望着自己,有的是愧疚,有的是怀疑,有的是同情,当然也有置身事外的冷漠。
这情形其实比想象中的好多了,不必她开口就有人为她说话,说明她的好心没白费。
傅云英慢慢收回视线,低头俯视脚下的周大郎,一字字道:“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是江城书院的院规,也是天下所有书院的院规,周谕如,你身为书院学子,可有将学规熟记在心?晨读前,你对着刻有院规的石碑背诵出这几句话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话音落下,无人敢吱声。
众人屏息凝神,广场上鸦雀无声,连呼吸声也仿佛消失了。
“拿来。”
傅云英突然道。
“在这!”
傅云启响亮地应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葫芦水壶。
傅云英接过水壶,扒开塞子,对着周大郎的脸倒出一注清透水线。
水珠倾泻而下,周大郎哇哇大叫起来。
吴同鹤到底是师长,心思转得快,震惊过后,摇头失笑,伸手拉开周大郎捂在脸上的手。
随着葫芦里的水一点点浇在周大郎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转瞬变淡,黏稠的胶状物一块块冲散,露出一双瞪如铜铃、血红血红的眼睛。
“我、我没瞎?”周大郎呆了一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继而狂喜,“我没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