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考验她是真,觉得她太无趣作弄她也是真,慢慢的他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态度越来越郑重,到最后,竟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画出来的画,享受的是一笔笔勾勒的乐趣。她从不画人物,有时画几根长廊阶前探头的野草,有时画一只胖滚滚的小鸟,有时画雾气散后凝结了水珠的蛛网。寥寥几笔,画出她身边不起眼的小东西,格调不高,没有深远意境可言,但真实可爱,意趣盎然。
赵师爷将其中几幅画拿给赵善姐品评。
赵善姐看过画后,问:“这就是你想让我收入门下的学生?”
“对,你觉得她可有天分?”
赵善姐默然不语,凝视画中几朵顺着篱笆攀援绽放的勤娘子,眉头紧锁。
用笔简单,朴实自然。画花就是花,画叶就是叶,简洁柔和,活灵活现。
这样的画,在文人看来,绝对是上不了台面的,文人只爱追捧那些笔下含情,画中展现画者风骨的画。
赵善姐以前也常画这样的小景图,未出阁时,和姐妹打赌,一天画一幅,或画花草,或画禽鸟,后来为了筹措嫁妆,她把自己的画都卖了。
“我知道你最近新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琬姐,一个是崔南轩的外甥女,我看过她们的画了,不及云哥的。她们的画好看,但是没有筋骨。”
赵师爷说话向来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出赵叔琬和吴琴的短处。
赵善姐眼眸低垂,冷淡地笑了一下,“她们是女子,学画画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能画出一手好画足够了,要筋骨何用?”
女子的画画得再好,终究得不到文人们的认同。
这是赵善姐花了几十年时间悟出来的。
她擅长画画,并以此为生,靠卖画将儿子抚养长大、供他科举。然而不管男人们怎么夸她的画好,到最后,他们还是觉得她一个女子画出来的画没有风骨,只能当做玩意,算不得真正的画,无法和画坛大家相提并论。
想起往事,赵善姐出了会儿神,顿了一下,“我现在只收女伢子当学生,傅云的画确实不错,不过我不会为他破例。三叔另请高明罢。”
赵师爷皱了皱眉,傅云英这个身份几年之内应该都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为了拜赵善姐为师影响傅云英的计划得不偿失,而且他当初之所以劝傅云章让傅云英拜师,只是担心傅云英和傅云章一样郁积于心损伤身体,并不是非要她拜得名师当个大画家。
“我晓得了。你说她画得不错,那说明她确实画得好。这就够啦!”
赵师爷上前收起画,告辞离去。
赵善姐拦住他,“三叔,我很喜欢这幅勤娘子……”
赵师爷眼前一亮,卷起画,嘿然道:“你想要?可以,拿你的荷叶图和我换。”
他眼馋赵善姐的荷叶图很久了,撒泼耍赖,苦苦求告,以长辈的身份威逼,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赵善姐就是不搭理他。
赵善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示意身后侍立的丫鬟去书房取画。
丫鬟把装画的雕漆盒子取来,赵师爷被族侄女异乎寻常的爽快吓到了,挠挠脑袋,“你真舍得?你的画一幅值好几千钱,傅云还是个孩子……”
赵善姐将雕漆盒子塞进赵师爷怀里,抽走傅云的画,面无表情道:“我喜欢这幅画的自然意趣,至于画值不值钱,有什么要紧?我从来不管画者身份高低,名声大不大,只看画合不合我的心意。”
赵师爷得偿所愿,捧着雕漆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附和:“对,你说的都对。”
…………
回到江城书院,赵师爷立马去找傅云英,“英姐,再给为师画几幅花草图!”
儿子范维屏仕途平顺,赵善姐晚年不需要操持家业,平时以收集画卷为乐。赵师爷尝到甜头,还想再从族侄女那里诓几幅好画出来。
到了甲堂,却不见傅云英的人影。
同住一个院子的苏桐听到赵师爷的声音,走到门前迎接,“先生,云哥去长春观了。”
赵师爷脚步一顿,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甩甩袖子,冷哼一声,“那个不着调的老道!又来抢我的学生!”
傅云章当年差点被张道长忽悠去学什么修真之道,现在英姐也被张道长盯住了!
赵师爷越想越气,骂骂咧咧走远。
苏桐恭恭敬敬目送赵师爷,正待转身回房,一个穿襕衫的少年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苏桐,傅云和长春观的张道长也认识?”
来人是甲堂堂长杜嘉贞。
苏桐嗯一声,答道:“张道长说云哥和他有缘,要他每个月去观中一趟,他有个妹妹,如今正跟着张道长修道。”
杜嘉贞皱了皱眉,“他那天拿出来吓周谕如的丸药,莫非是张道长给他的?”
苏桐神色不变,没说话。
杜嘉贞看他一眼,嘴角轻扯,“苏桐,听说你为书肆抄书赚取钱钞,抄书能赚几个钱?费时费力,浪费了你的好才学。”
苏桐不语。
杜嘉贞笑了笑,“我有个差事荐于你,不知……”
不等他说完,苏桐一口剪断他的话,“多谢杜兄美意,我家中人口少,寡母长姐又素来节俭,嚼用不多,抄书虽然赚得不多,但足够敷衍家中所需,而且抄书还能顺便温习功课。我这人不善交际,其他差事我干不来,还是抄书适合我。”
杜嘉贞收起笑容,“苏桐,我看你和傅云虽然以表兄弟相称,实则关系疏远。傅家人将你们一家扫地出门,你还处处维护傅云,可他好像不怎么领情啊!他整天和袁三、钟天禄那些人称兄道弟,有什么好事先想着他们,却从来没关心过你……”
“杜兄,云哥叫我一声表哥,这就够了。”苏桐淡淡道。
杜嘉贞双眼微眯。
“杜兄。”苏桐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缓缓道,“那晚我人虽不在书院,但书院发生了什么,瞒不住我。周大郎没有甲堂的钥匙,怎么顺利把其他堂的帮手带进甲堂?又是怎么支开其他人偷偷溜进我的斋舍,从里面反锁院门?他们只是想让傅云受皮肉之苦,有的人却躲在背后挑拨他人,妄想不费吹灰之力便渔翁得利,世上没有这么轻省的事。”
他瞥一眼强做镇定的杜嘉贞,一字字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嘉贞面色阴沉。
苏桐道:“杜兄认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杜嘉贞看着他,眸中寒光闪烁。
苏桐面无表情回望。
半晌后,杜嘉贞从齿缝里吐出一句冷冷的“好,好一个苏桐!”,转身拂袖而去。
庭间种植的花木渐渐凋零,露出枝干原本的青绿色,枝丫伸向碧蓝天空,浮云朵朵,几排大雁排成整齐的队列飞过,仿佛能听见扇动翅膀的声音。
苏桐驻足庭阶前,视线越过枯萎的美人蕉花丛,落到北屋的窗格间。
廊下挂了两只大灯笼,每晚天一黑王大郎就把灯笼点起来,夜夜烧蜡烛,一个月下来得好几百钱。她分明不怕黑,但因为傅云启随口胡诌,她刚好需要一个理由谢绝热情的同窗不断提出的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邀约,顺水推舟说自己怕黑而且认床,待在自己住的北屋才能睡得着,每晚早早关门,既不出去拜访其他人,也不接待访客。
她到底想做什么?当真要一辈子当男人?成天和一帮半大少年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以后谁敢娶她?
他默默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靠近,余光扫过去,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赵兄。”
“桐哥,刚才你和杜嘉贞起争执了?他的脸色是真好看,都能拧出水了。”
赵琪拍拍苏桐,“杜嘉贞那人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小。堂里很多学生不服他,可每次考试都是他排前三。”
苏桐淡然道:“他想对云哥不利,又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挑唆周谕如不成,就来撺掇我。”
“撺掇你?”赵琪扬了扬眉。
苏桐不说话。
赵琪停顿了片刻,含笑道,“说真的,你和傅家闹翻了,犯不着为傅云得罪杜嘉贞。杜嘉贞毕竟是秀才。”
见苏桐皱了皱眉,仍旧不开口,他接着道,“傅云年纪比你我小,可他入院以来风头最盛,现在书院的人都只知道他傅云的名字,早把你这个并列头名忘到爪哇国去了。苏桐,傅云行事太张狂了,迟早要吃苦头,你和他非亲非故,傅家还把你们母子几人赶出黄州县,你没和傅云、傅云启闹翻已经仁至义尽,何必为傅云操心?”
赵琪满腹牢骚,入院读书之前,他筹划利用书院广积人脉,然而没等他闯出什么名堂,傅云先声夺人,把新生的注意力全夺走了。现在书院学子尤其是附课生成天跟在傅云屁、股后头跑,谁还记得他是赵家大公子?
为了什么?
苏桐掀唇微笑,为了傅云英一直以来虽然防备着他但也一直善待他吗?为了傅云英和自己相似的身世?还是为了讨好远在天边的二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如果傅云英不姓傅,那该有多好……
他眼底倏忽掠过一丝阴冷之色,薄唇轻抿。
英姐,这一次考课,我绝不会和你并列。
…………
长春观。
小道士们日复一日在梅花桩上练拳,时日久了,踩在高高低低的木桩之间腾挪闪跳,如履平地,动作优雅从容。
傅云英站在回廊里旁观了一会儿,道:“张道长,我还是跟您学炼丹罢。”
她每天练拳,不怕吃苦,但每个月只有一天工夫来道观,一个月踩一天梅花桩,练到什么时候才能练出师?
还不如炼丹。
张道长哈哈大笑,“我告诉你,炼丹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别人我还不教呢!”
他说着话,眼神示意徒弟们搬来炼丹的丹炉,先带着傅云英熟悉器具。
“晓得为什么庙里的和尚多,道士少吗?”张道长一面一一揭开大捧盒里几十枚带盖子的瓦罐,让傅云英嗅闻里面药材的味道,一面絮絮叨叨,“一半是大和尚嘴巴子利索会诓人,一半就是那些和尚太穷了!想当道士,没钱不成,光我们穿的道袍,戴的帽子,还有丹炉和炼丹的材料,一般人家供奉不起!所以历朝历代修道的人比不过念经的和尚多。”
道家高深,需要具备一定财力才能入门,光是这两条,修道的人就永远比不过钻研佛道的。
“张道长,我对于炼丹真的一窍不通。”傅云英老老实实道。
张道长大手一挥,“没事,我告诉你一个窍门,炼丹嘛,就和煮面疙瘩一样,一股脑往锅里甩,水少了加水,水多了再丢几个面疙瘩进去,搅一搅,加点盐,加点醋,就好啦……”
傅云英不说话,心中暗暗腹诽,真这么炼丹,那长春观早就被炸为一片平地了。
张道长卸下仙风道骨、洞察世事的皮子,和喜欢唠叨、吹牛的傅四老爷没什么区别。她拿出在长辈面前的恭顺乖巧,认真听张道长胡言乱语一通,虽然心中不认同,但始终跪坐在蒲团上,坐姿端正,表情认真。
“你比你二哥强,你二哥坐一刻钟就不耐烦……”
张道长演示了一遍炼丹的流程,看傅云英依旧乖乖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既没有走神打瞌睡,也没有露出狂躁焦急之色,满意地点点头。
“二哥或许是看张道长炼丹,心生羡慕,想自己动手学习,才会让您觉得他不耐烦。”
傅云英微微一笑,道。
张道长哼了一声。
这时,一名小道童拿着把亮闪闪的长剑冲进堂屋,大声道:“师父,姚家人来了,他说姚大人瞧着不好,请您快过去。”
姚文达时常生病,十天里有七天躺在床上下不来床。
听说他病危,傅云英忍不住要站起来。
张道长却不慌不忙,低头整理丹炉,慢悠悠道:“晓得了,我这就过去。”
…………
姚文达病病歪歪,瘦得都脱相了,好几次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老人家可能太不招阎王爷待见了,几次眼看就要咽气,不知怎么又缓过来了。
姚家老仆三天两头一边大哭官人不好了一边奔出门去请郎中,周围的邻居街坊天天盯着姚家的动静,随时预备上门帮着治丧,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后院腊梅花开满枝头,姚文达还硬朗着。
去姚家的路上,张道长告诉傅云英,姚文达这人命硬,寿数还有几年。
姚文达这些天能下床了,自觉身体已经痊愈,昨晚在书房看了半夜书,老仆怎么劝都不听,今早就头晕眼花起不来,连熬了一夜煮得米粒开花的粥都吃不下。
张道长帮他开了副药方,“以后别劳累,年纪大了,该好生保养。”
老仆唯唯诺诺应下。
傅云英留下几锭银子,老仆千恩万谢,推辞不要,“府上天天送柴送米,不敢再让少爷破费。”
“您拿着罢。二哥信上嘱咐我替他孝顺姚翁,您不要,二哥回来会骂我的。”
老仆迟疑了一下,收下银子,听到房里姚文达似乎在扯着嗓子叫人,屏息细听,“傅少爷,老爷想见您。”
…………
姚文达年纪大了,格外怕冷,房里烧了火盆,火盆放在脚踏上,周围用木条架了个架子,防止火星子迸到床上烧着被褥。
床前暖烘烘的,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半边脸烘得发烫。
“你二哥到哪儿了?”姚文达躺在枕上问她,脸色蜡黄,精神萎靡。
“二哥到顺天府了。”
“这么快……到了也好,北边响马多,在路上耽搁久了,风餐露宿,还不太平,不如在皇城底下多见见世面……”
两人说了些傅云章的近况,姚文达今天脾气柔和了许多,东拉西扯,不放傅云英走。
张道长回道观去了,傅云英待会儿直接回书院,看外边天色,估摸着离天黑还早,加上姚文达病恹恹的,只能耐心陪他拉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