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霍明锦不惧沈介溪,直接拉开阵势和沈党争斗。
  他们这些大臣本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却因为爱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里隔岸观火,准备等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亲非故,选择作壁上观也没什么,他是魏家的女婿,云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观,直到姚文达以情动人,劝说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试一试的念头……
  卑劣如此,阴险如此。
  …………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阁?”崔南轩抬起头,淡然道,“等他入阁以后,我再给你答案。”
  他不会因为姚文达的几句话就贸然下注。
  听了他思考过后给出的回答,姚文达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苍老,“我是过来人……崔南轩,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们合作,否则你一辈子良心难安。”
  “良心?”
  崔南轩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长袖拂过火盆,差点烧着,“从踏入官场那一天起,我早没了良心。”
  带着良心在官场上挣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难行。
  他现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
  崔南轩缓步走下台阶。
  随从迎了过来,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这里守着。傅云出来以后直接去了灶房,没有躲在暗处探听。”
  崔南轩点点头。
  …………
  等崔南轩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离开,傅云英从灶房走了出来,端着茶盘走到病榻前。
  姚文达躺在枕上喘气,刚才说了太多话,额前鬓边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接过茶杯,吃了几口茶,慢慢缓过劲儿,瞥一眼傅云英,“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请崔大人过来?”
  傅云英垂目答:“大人……是为了我二哥?”
  她刚才在灶房帮老仆煮茶,老仆告诉她姚文达时常打发人去请崔南轩过来说话。崔南轩赋闲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书院讲学,剩下的时间闭门读书,不见外人。姚家仆人一再恳求,他才偶尔过来露露面。
  姚文达横看崔南轩不顺眼,竖看还是不顺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请仇人上门,肯定不只是怀念往事那么简单。
  她每次上门拜访,姚文达都会拉着她问傅云章的事。
  傅云章寄回来的书信上,也一再嘱咐她务必替他照应好姚文达。
  想来想去,傅云英觉得姚文达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为傅云章,那么他找崔南轩诉说往事,应该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达诧异了一瞬,打量她几眼,面露赞许,忽然皱眉,说起另一个话题,“我觉得你有些面善。”
  傅云英面不改色,“大人见过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虽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说我们眉眼很像。”
  姚文达回忆了一下,低声喃喃,“难怪,我确实见过你妹妹,仲文带她来过这里……”
  傅云英笑了笑。
  “你可会射覆?”姚文达问她。
  她点点头。
  “那你们兄弟俩私下里有没有什么约定的暗号标记?”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暗号,不过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没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写了什么。”
  她和傅云章玩过射覆,当时在场的只有丫头,她们不识字,不知道他们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游戏暗示傅云章信上的内容有特殊意义。
  “很好。”姚文达脸上露出笑容,“你给你二哥写封信,告诉他南边的雀鸟要往北边飞了。”
  南边的雀鸟,说的是崔南轩。
  崔南轩罢官归乡不过数月,这么快就要返回京师?
  傅云英怔了一怔,随即一阵心惊肉跳。
  二哥还未参加会试……就已经卷进朝堂争斗中了……难道他获得姚文达赏识的时候就开始帮姚文达了?
  他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陈老太太逼迫的吗?
  “云哥,我和你二哥也有书信往来,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这事不要对外人说起。”
  见傅云英沉默,姚文达以为她没听明白,苦笑着说,“我写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给你二哥写信稳妥,明白吗?”
  傅云英点了点头。
  如果傅云章这次北上身负重要任务,那来往书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个半大少年,没有人会把她的信当回事。
  姚文达又叮嘱了一句:“现在就写,等我看过后,尽快送出去。”
  傅云英走到博古架后,找到笔墨文具,定定神,提笔写下一封信。
  信写好,她吹干纸上墨迹,送到床前给姚文达看。
  “我不是让你写南边的雀鸟吗?你怎么没写?”
  看完信,姚文达皱眉问。
  傅云英道:“大人让我给二哥留下暗号,既然是暗号,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达挑挑眉,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脸上泛起几丝不自然的红,“好,这样也好。回去后把信寄出去。”
  傅云英答应下来。
  …………
  出了姚家院子,傅云英吩咐等在外边的王叔和王大郎,“让铺子里的掌柜给黄州县那边捎句话,我要见孔秀才。”
  王叔应喏。
  傅云英脸色阴沉,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书信。
  她必须先弄清楚傅云章北上的目的是什么,才敢将信送出去,万一姚文达是骗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将毫不知情的傅云章置于风口浪尖处。
  虽然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姚文达没有骗她,这人向来没什么心机,不然不至于仕途屡屡受挫。而且姚文达说了很多只有她和傅云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当官么?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听到旁边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傅少爷是不是要回书院?我们大人刚好顺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轩的随从中,石头跟了他最久。上辈子她每次回娘家省亲小住,都是石头接送。
  “不敢打扰崔大人。”
  傅云英回过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头咧嘴一笑,“傅少爷少年英姿,武昌府谁不晓得?大人早就想找个机会和少爷一叙。”
  语气是客客气气的,但傅云英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她抬起头。
  巷口拐弯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半卷,崔南轩端坐其中,手里拿了本书在看,姿势随意,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
  周围随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云英回头,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头引着她往前走,“我们大人最欣赏傅少爷这样的后生了,傅少爷不必紧张。”
  傅云英怎么可能不紧张,毕竟是在一起生活几年的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从她的言行习惯中认出她来,应该只剩下崔南轩了。
  不过她记得崔南轩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应该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静淡然,心里却转过无数个念头,短短一段距离,仿佛比书院大门前那道高耸的长长的阶梯还要难走。
  石头掀开车帘,“大人,傅少爷来了。”
  崔南轩没抬头,盯着手中的书,轻轻嗯一声。
  石头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请。”
  镶边锦靴踩在凳子上,双腿有些发软,傅云英眼皮低垂,浓睫掩住双眸,弯腰坐进车厢。
  车把式扬鞭,马车颤动了几下,车轮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长街。
  傅云英盘腿坐着,尽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轩。
  他靠着车壁看书,神情专注,眼角风扫都不扫她一眼。
  马车晃动颠簸,两人一个安安静静看书,一个坐着想心事。
  半晌后,崔南轩突然皱了皱眉。
  这情形仿佛有些似曾相识。
  陪她回魏家,他低头看书,她坐在一边,掰着手指头默念要送给哥哥嫂子们的礼物,怕打扰到他,她几乎不出声,一个人也能高高兴兴,嘴角一直翘着。
  他出了会神,合上书本。
  就在傅云英以为崔南轩会一直沉默到马车抵达书院时,车厢里响起他温和的声线,“可看过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说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广公安县人,主张文章应该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学派的领袖人物,反对把持文坛的复古学派,和主张复古,认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的文人尖锐对立。
  傅云英看过袁宏道的文章,不过她没说,低着头答:“还未曾读。”
  “我看过你的文章,善于模拟,字字铿锵,气势虽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书递到傅云英面前。
  “这是玉蟠先生的《白苏斋集》,拿去仔细研读。”
  傅云英想了想,拒绝的话太刻意了,只得接过书,“谢先生指点。”
  崔南轩在江城书院讲学期间,书院的学生以“先生”称呼他。他平易近人,风度翩翩,很受学生们欢迎,连教授们也为他的风采和才学所折服,以学生之礼奉承。陈葵、苏桐、袁三他们都曾被他当堂点名提问。她一直找机会避开讲学,没和他碰过面。
  早晚会遇上,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反正两人之间再无瓜葛。书可以交给山长,由山长代还。
  这时候她不得不为自己当初改写台阁体而感到庆幸。她不只善于模仿文风,也会模仿哥哥们的笔迹,连崔南轩的笔迹她也会。这一世第一次提笔写字的时候,其实在甘州,买不起笔,她随手折一根草根在沙地书写,那时候她哪里想过有一天会再见到崔南轩,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开始改写最常见的台阁体。
  崔南轩认得她的笔迹,如果她还是用上辈子最常用的字体写文章,很可能就露馅了。
  她一阵后怕,慢慢冷静下来,手脚不像一开始那么僵硬。
  那边崔南轩又拿了本书翻开看,也没再说什么了。
  马车继续在大街小巷之间穿行。
  单调的车轮转动摩擦声中,突然响起一声突兀的鞭响,车把式连声吁叹,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傅云英坐着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往前栽倒,想到旁边是崔南轩,她连忙伸出手臂稳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样没坐稳的崔南轩拉开距离。
  “大人。”
  石头奔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拱手小声道:“是锦衣卫。”
  崔南轩抛下书,眉头紧皱。
 
 
第70章 搬家
  崔南轩举袖挡住傅云英的视线,手指拨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拦住马车的确实是锦衣卫,不过品级不高,一色的对襟罩甲,戴万字巾,束革带,着皂皮靴,配长刀。一二十人站在马车前,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领头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背对着马车负手而立,身影立于苍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轩怔了几息,很快恢复平静,轻声对神色紧张的石头道:“送他回书院。”
  他跃下马车,迎了上去。
  石头应喏,不等傅云英反应过来,抓着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马车。
  跟在最后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过来,带着傅云英离开。
  官老爷的事,他们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总之离得远远的最安全。
  傅云英被人送上马背,不及问什么,石头已经一鞭子抽向马背,催马疾走。
  …………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青衣男人回过头,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扫一眼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骑马走远的锦衣少年,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轩脸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师,就地处斩。人我已经找到了,你来监刑。”
  随着他话音落下,旁边一名锦衣卫双手托着一封诏书送到崔南轩面前。
  崔南轩眉头皱得越紧,“霍大人,我已经罢官归乡,不问朝政,现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为什么由我监刑?”
  霍明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
  崔南轩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没错,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职的人是先帝,此后他曾兼任侍讲,和当时身为皇子的当今圣上来往密切,皇上对他的信任更甚于沈介溪。
  他的罢官,一方面是为脱离沈党,一方面躲开反对新政的缙绅们的迫害,还有一个原因,连姚文达也没猜出来,他其实身负皇上密令,负责监视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时暗查霍明锦追杀徐延宗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掌握沈家族人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罪证,但却没找到霍明锦的把柄。
  霍明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战场上打仗一样,下手狠辣无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执仗打上门。
  凶暴名声在外,除了手段过激了一点,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错处。
  这人着实难缠,不讲城府,不管心机,一味凶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大臣们拿他没辙。
  崔南轩同样如此。
  霍明锦大难不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雪恨,他什么都不怕。而和一个不怕死的人对着干,不仅没有任何胜算可言,还很有可能被已经被仇恨烧红眼、失却正常人七情六欲的他拖入深渊。
  他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不管不顾,摧枯拉朽一般一个个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干将。这一场突如其来,烧得朝中大臣肝胆俱裂的复仇大火,不知要烧到何时。
  否认没有什么意义,崔南轩接过诏书,翻开扫几眼,确实是皇上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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