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云英抽背他书上的内容,看他昂首挺胸,大声背诵完,望着摇曳的灯火,问:“从乙堂搬过来,真的舍得吗?”
  “舍得舍得,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傅云启拍拍胸脯,嘿然道。
  傅云英嘴角微微上翘。
  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读书的事,王大郎过来催促两人熄灯就寝。
  傅云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泪眼汪汪,“英姐,你今天出去了一天,早点睡,我走啦。”
  “嗯。”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
  “夜里害怕了叫我,我就在隔壁。杨平衷要是过来吵你,我帮你出气!”
  傅云启走出了很远,又回转身,扒在门边叮嘱。
  傅云英笑了笑,“晓得了。”
  书童提着灯笼过来接傅云启,不一会儿,隔壁传来门扉扣上的声音。
  灯火昏暗,夜色深沉。
  傅云英抛开手中书本,背靠着圈椅发怔。
  她并非孤家寡人,韩氏,四叔,月姐,桂姐,启哥,还有二哥……
  徐延宗的事涉及到锦衣卫,她必须郑重。
  正自沉思,房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个人站在廊下说话,依稀还有搬动桌椅的摩擦声响。
  傅云英蹙眉,擎着烛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风从外面灌进来,呼啦一声,烛火被吹灭了。
  廊檐下,穿锦袍的杨少爷指手画脚,支使仆从们把一盏盏玻璃灯笼挂到房檐底下。
  傅云英想了想,打开门,“杨兄。”
  杨平衷回过头,看到她,挠挠脑袋,“吵醒你了?”
  傅云英没说话,视线落到那一盏盏灯笼上面。
  “听说你怕黑。”杨平衷解释道,“你在甲堂住了这么些天,头一天在乙堂睡,是不是不习惯?别怕,我让人在院子里全挂上灯笼,一直烧到早上,你不会做噩梦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仆从们次第点起灯笼,刚刚黑黢黢的南屋,一下子灯火辉煌,恍如白昼。连庭院角落里衰败的花草都照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怔了怔。
  杨平衷道:“我晓得突然让你搬过来委屈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吉祥会意,捧着一只托盘上前,掀开上面盖的一层红布,露出里面一排整齐的银锭。
  杨少爷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用五十两银子换来全部灯谜的答案,他不差钱,而傅云喜欢钱,那就用钱哄傅云高兴好了!
  傅云英想着霍明锦和徐延宗的事,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对搬到丁堂的事并不在意。
  她望着眼前熠熠生光的银锭,眸光低垂,无语了很久。
 
 
第71章 考课
  朔风呼啸,滴水成冰,江边半人高的草丛被风拉扯着左右摇摆,天地间一片苍茫。
  傅云英听到草丛深处压抑而紧张的喘息声。
  一名裹披风的女子和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躲在一处低洼的草地里,穿罅而过的寒风割过他们的脸颊,衣裳单薄,手脚早已经没了知觉,唯有心头尚存一点热气。
  男童在无声哭泣,眼泪凝结在眼角,未及落下,已经冻成一团。
  喊杀声越来越近,男童瑟瑟发抖,紧紧抱住女子,一头扎进她怀里,攥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仿佛这样就安全了,嘴中却说:“英姐,他们来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头,月光落在她清秀苍白的脸孔上。
  “不怕,宗哥,你会没事的。”
  她摘下斗笠,解开斗篷,将男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微翘,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着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几声巨响,梦被打乱了。
  眼前的景象静止了一瞬,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男童的面庞迅速隐去,只剩下一团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笼罩整座书院的浓稠白雾。
  傅云英睁开双眼,茫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胧的彩色晕光,杨平衷命人挂在廊檐下的玻璃灯、羊角灯做工精致,能透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有点像元宵节时傅四老爷买给他们玩的走马灯。灯笼轻轻摇晃,一只羊角灯离窗户太近了,底下缀的吉祥如意流苏时不时撞在木格子上,发出的响声把熟睡中的她惊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线太亮了,还是白天遇到崔南轩和锦衣卫,傅云英又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她披衣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冰冷的泛着微苦酸涩味道的茶水滑入喉咙,凉得她打了个哆嗦,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徐延宗还活着的事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
  霍明锦真的要替皇帝卖命,亲手杀了徐延宗吗?
  她记得世子还活着时,和霍明锦情同兄弟。好几次她陪嫂子去定国公府赴宴,听到府中丫头说世子在花厅陪侯府二爷吃酒,其他客人他懒得招待,世子夫人只好让几位小少爷出面。
  定国公一脉差不多死绝了,霍明锦果真狠得下心对昔日好友的家人赶尽杀绝?亲自带人追杀和坐视不管任朝廷追捕的性质可不一样。
  也许他有苦衷,为取得皇帝的信任才不得不奉命追捕徐延宗,但为了报仇而杀死无辜的人,代价太大了——他得舍弃自己的良知。
  霍明锦那样的人,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为将能披坚执锐,征战一方,他忠于朝廷时,是国朝之福,但若他抛弃良知,后果不堪设想……
  傅云英坐在桌前想心事,风从角落的罅隙吹进屋子里,遍体生凉,坐了一会儿便手脚冰冷。
  外间王大郎听到房里有动静,摸黑爬起来,隔着紧闭的槅扇问:“少爷,您起了?要不要热水?”
  “不用,你接着睡。”
  她应了一句,拢紧衣襟,回到床上躺好。
  …………
  次日一早,她伴着傅云启的读书声醒来,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课。
  通常每月三考,分经、论、策不同内容,今年因为逢着大比之年,有的副讲要去应考,书院推迟考试,将三场考课全都放在月末,上午考一场,下午考两场,一天考完。
  傅云英和平时一样,先站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慢慢静下心来,然后回房温习功课。
  事情越是棘手的时候,越要冷静。
  北屋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直到钟声响了两遍,杨平衷还是没现身。
  “大少爷,哼!”
  傅云启对着北屋的方向哼哼唧唧了几句,拉着傅云英去讲堂,“考试在大讲堂考,先生说对着圣人先贤,看谁看作弊!”
  讲堂只有山长讲学、举行祭祀活动或者有重大事情要宣布时才开放,崔南轩每次讲学课堂就设在大讲堂内。平时学生们上课的地方是东斋。讲堂设有祭坛,气氛庄重,山长把考场安排在讲堂,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平时的考课比入院考试宽松多了,不用检查考篮,学生们只需按着顺序进去找各自的位子便可。
  傅云英和傅云启排到等候的队伍之后。
  学生们神色紧张,有的人念念有声,抓紧时间背诵经文,有的人小声和旁边的人低声讨论某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待会儿很可能会考到,有的人抓这本书一目十行,临时抱佛脚,还有的人干脆对着讲堂的方向作揖,求圣人保佑他顺利通过考课。
  前面的队伍很长,傅云启等得不耐烦,从袖子里掏出傅云英给他的那本《东莱博议》,随意翻开一篇,小声念诵。
  傅云英低头检查文具。
  袁三和钟天禄从甲堂的方向一路狂奔至讲堂,看到他们,硬挤过来,对着傅云英使劲眨眼睛,“云哥,待会儿考试,你得当心!”
  傅云英抬起头,环视一周,甲堂的人目光躲闪,不敢上前和她说话,乙堂、丙堂的人站在一旁瞧热闹,至于剩下那些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傻乎乎憨态的人——不必问,一定是丁堂的。
  才不过一夜,大家的态度已经开始变了。
  她收回视线,“怎么?”
  钟天禄搓搓手,看一眼左右,小声说:“按顺序,你得和丁堂的人一起考试,你是第一名考进来的,他们肯定会偷看你的卷子,你提防着点啊,要是别人扯你的袖子,你别慌,告诉监考先生!”
  傅云英笑了一下,“无事。”
  经、论、策,考经时一定要考帖经,这个还能靠瞄同窗的卷子来作弊,考论和策的时候,哪怕把同窗的卷子重抄一遍也没用,讨不了好处不说,还会被先生判罚成“雷同考卷”。
  “苏桐昨晚熬了一宿。”
  袁三悄悄道,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了,但周围的人依旧能听清他说的话,“老大,这一次你太倒霉了,临考前被那个杨家少爷这么一搅合,谁还有心情考试啊?”
  “就是!”傅云启附和了一句。
  两人嘀嘀咕咕说杨平衷的不是,傅云英没说话,视线漫无目的的逡巡一周,刚好和人群里苏桐的目光撞上。
  苏桐似乎望了她很久,对上她的目光,嘴角轻扯,朝她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这是一个代表挑战的笑容。
  傅云英嘴角微微勾起,回以一笑。目光没有停留,飞快掠过苏桐,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陈葵、杜嘉贞等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谈笑风生,他们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根本不惧任何考试。
  莫名其妙搬到丁堂,取代杜嘉贞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但这不表示傅云英要半途而废,之前的种种举动并非无用功,不管是甲堂生,还是丁堂生,她都要打败杜嘉贞。
  至于苏桐,早在她代替傅云章批改他的文章时,他便不是她的对手了。
  很快轮到他们几人入场,果然如钟天禄所说,她和傅云启被分到最西边的角落,那里是丁堂学生的位子。
  傅云英顺着负责监考的副讲吴同鹤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张条桌前,还没落座,旁边几个丁堂学生按捺不住窃喜之情,拍手哈哈大笑。
  “傅云坐我旁边!”
  “傅云坐我前边!”
  他们仰天大笑,旁边的丁堂学生又羡又妒,不屑一哂,哼道:“你们老实点,要是把傅云吓走了,堂主揍死你们!”
  几人恍若未闻,凑到傅云英身边,“傅云,待会儿考试的时候,就靠你照应兄弟们了!”
  不远处的傅云启看他们围着傅云英巴结,抄起桌上的一本书扔过来,“去去去,别打扰我们家云哥!”
  几人既不羞愧也不恼火,抱着头躲开砸到跟前的书,继续讨好傅云英。
  直到吴同鹤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铜钟,他们才消停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傅云英考试的时候很专注。
  她基础打得牢,没遇到任何答不出的难题。
  等她答完一半试题,停笔休息的时候,听到周围窸窸窣窣一片响动,余光一扫,前后左右的丁堂学生都伸长脖子往她的方向看,试图看清她答了什么。
  她的字体工整婉丽,虽然小,但离得近的人偶尔能认出一两排字。
  这不,她身边的学生趁吴同鹤不注意的时候猛地往前一个弯腰捡笔的动作,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答题的卷子,动作太用力,眼珠都要瞪出来了,片刻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获至宝,坐回位子上,埋头奋笔疾书。
  傅云英摇摇头,没有理会周围人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接着答题。
  考了一整天,到下午散学的时候,学生们就像被抽走精气神,一个个歪歪倒倒,脸色蜡黄,见人先嚎一嗓子,然后一起痛骂出题的山长心思太难猜了。
  赵师爷今天没课,刚从赵善姐家回到书院,背着手溜达到讲堂前,找到刚从里面出来的傅云英,“你觉得如何?能有把握考前十么?”
  傅云英点了点头。
  书院考课范围有限,只针对入学以来学的内容,她基础打得牢,学过的内容能倒背如流,自信自己不会出错,而且考课没有她不擅长的赋诗和古文,她觉得自己能进前十。
  赵师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抬脚走了。
  …………
  傅云英要去藏经阁帮管干抄写藏书目录,出了讲堂,别过众人,径自往东边拐。
  过了长廊,几个仆从立在台阶底下窃窃私语,中间簇拥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少年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手里摇着一把洒金川扇,旁边几个仆从正搜肠刮肚说笑话给他听。
  看到傅云英出来,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笑话而急得满头大汗的吉祥顿时眼前一亮,“傅少爷来了!”
  仆从们不约而同松口气,呼啦啦退开。
  杨平衷站起身,笑嘻嘻迎到傅云英跟前,“应解,考完了?”
  这不是废话么,不考完她怎么出来?
  傅云英点点头,没有停留,接着往前走。
  杨平衷立马跟上。
  …………
  昨晚那一托盘银子,傅云英一开始没有收。
  “杨兄,搬斋舍倒是其次,但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让家仆闯进我的屋子,搬走我的行李,实在过分,这不是赔不是就能随便敷衍过去的小事,请恕我心胸狭窄,委实做不到大度容人……”她面无表情,心平气和道,“而且,如果我的行李里有很重要、很特别、不能随便碰触的东西,你拿什么赔我?”
  杨平衷呆了一呆,望一眼摞起来的银锭,怯怯道,“我的家仆打坏你的东西了?”
  他跺跺脚,回头骂仆从不中用,转过身指指银锭,“是什么东西?这些银子不够赔,还差多少?我让他们回去拿……”
  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仿佛是傅云英在欺压他。
  对着一个明明又高又壮,但却一脸纯良无辜,明显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爷,傅云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觉,她明白,冷淡的态度吓不走对方。
  杨平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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