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灯草铺、笼屉铺、香油铺、绒线铺、鞋面铺、首饰铺、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人参鹿茸、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永、荆、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三五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糖果子、针头线脑、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腌鱼、酱菜、自家酿的米酒、山上猎得的野味、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粉箩、刷帚、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鞋面、油靴、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惊叫声、怒骂声、呵斥声、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棕丝、绢布、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羊毛、狼尾、鼠须、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木、牙、玉、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软毫、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胶轻、色黑、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声律启蒙》,清朝是编著,主要是训练韵律的启蒙读物。
 
 
第11章 蜜汁炖肘子
  叔侄俩仍旧乘船回东大街。
  集会仍然喧闹,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
  到石桥下时,傅四老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对面一条乌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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