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身鲜血的邵柏博入宫,他刚刚从瑞嘉的别苑回来,原本以为了了自己多年的心结,就能卸下身上的重负,可他胸口上那股幽怨却并没有消散,瑞嘉那一剑插在她自己的左胸上,同时也剜去了他心上一块,邵柏博确信自己是恨她的,他只是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心痛到底该如何排解……
泰平帝薨了,满朝文武对他的死因晦若陌深,更不幸的是,中宫娘娘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她带走了东宫,至今没有召见过赵太傅之外的任何朝臣。
豫亲王最终没有躲过这一劫,就在护城河的界碑旁被黑云的兵马追上,乱刀砍成了肉泥,除了一个隐约可辨的头颅,连全尸都没剩。
江夏侯府夺下了这一功,徐家老六亲手把叛逆的首级呈进了内廷,赵秉安算是松了一口气。
京都虽然大乱,但其实豫亲王等人行事匆忙,计划根本就不周密,靳啸隶深恨自己错信赵氏小儿,以致于桂西军团名存实亡,他对赵氏下手完全只是意气之举,连后路都不曾思虑,赵秉安不肖费事就擒住了元帅府大批亲信,靳家老幼除了老二靳蒲永在逃,其余所有家眷都被下狱。
皇帝薨,例举国丧,礼部再三入宫恳求东宫出面执掌乾坤,俱被孟氏以储君少不更事推诿,一应朝务都交由赵太傅打理,皇后一心扑在幼子的伤腿上,根本无心太子登基一事。
大行皇帝的尸身在宝华殿停留数日,郡臣沸议,无奈文昌伯入宫规劝其姐让步,却被孟皇后执杖打出内廷。
中宫固执己见,赵秉安却不能放任她胡来。那夜之事,本就不是元澈的过错,如今孟氏把火撒在孩子身上,委实没有道理。
小太子被囚在宫中举目无依,赵秉安忙于朝政之外哪怕抽出所有时间陪他也是不够的,再说豹房一场大火,泰平帝的遗诏真伪再无从辨别,百官心中存了个疙瘩,只怕天下士族会对元澈即位的合法性产生质疑。
好在宗室绝嗣,仅剩裕王父子现在也是战战兢兢,时刻提心吊胆,唯恐因着祖宗的虚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江南士族倒是蠢蠢欲动,瞿国梁前段日子就与东宁王府过从甚密,尤其热心世子承爵一事。宗室几经血灾,东宁王府如今只剩下了满门孤寡,老太妃本想豁出脸面给庶重孙求一个爵位,可就如今的光景,她巴不得没人记得东宁王府这块招牌。
东宁王的封邑在无锡,赵秉安不用猜都知道瞿国梁打得是什么鬼主意,他暂压不表,就是想等这些人作个大死,然后名正言顺干净利落的铲平这块皮癣。
泰平三年龙抬头,孟皇后终于同意给大行皇帝发丧,同时摘掉了宗室长公主一派所有名位,流放沉都守陵,与其联姻的各大爵府夺爵量刑,连坐三族。
幼帝慈悲,于后宫求情,反被怒斥,内阁愤懑,试图将新帝之母逼回后宫,然时任宫中禁卫的蒙喆却倒向太后一派,致使内阁无功而返。
眼看牧鸡司晨之事就要在本朝上演,六部九卿无不饮恨。
孟氏一门殊恩加爵,太后堂亲兄弟七人,遍封公侯。虽然文昌伯前番触怒太后,但仍最受倚重,不仅荣升郡公,还接掌东宫五万精兵,权倾朝野。
三月,登基大典筹备妥当,盛元澈于太庙授命即位,年幼的君王面容隐于冕帘之后,木然的听着禧安殿内侍宣旨。
先帝谥号为神宗,取字显,这是太傅拟的,相较于内阁呈上来不堪入耳的那些,这两个字还给天家存留了几分颜面。
新帝开元政和,在大婚亲政之前,权柄由其母孟太后代操。内阁行为不检,不堪为帝王师,太后已于宫中另置殿宇,招揽天下鸿儒。
最后一道懿旨,晋太傅赵秉安为太师,加封辅国公爵位,署理内阁所有事务,同时,师泽圣上胞弟荣亲王,教养疏导,待同亲子。
第296章 偷人
政和元年秋,朝廷颁布诏令, 新帝加恩科。
天下二百七十道州郡闻风而动, 京畿士子潮涌, 都想来这龙争虎斗之地大展身手。
如今太师掌政, 外戚跋扈之势渐起,幼帝夹在这两只老虎中间,指不定哪一日就成了盘中餐,按说这种时候士族该明哲保身才对,但这愈演愈烈的吏部尚书之争却让江南六道再难安寝,这也是历朝历代第一次,他们几乎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沈炳文罢官, 吴肇汉自裁, 剩下一个瞿国梁昏招迭出, 面对湖湘与陇西的虎视眈眈,首辅党破釜沉舟也要拿下这届恩科。
可事情又怎会如他们料想的那般顺遂,孟太后紧盯着前朝,但有风吹草动就要行武震慑, 她没有理政的经验, 不过前头摆着一位太师,她与幼帝同学共勉就是了。
赵太师力荐刑部侍郎马季出任两广提学,太后便依葫芦画瓢,派出最得力的胞弟去江南坐镇,她以为这是去镀层金身,孰知江南那九曲十八弯的内情岂是孟希来可以理清的, 若没有赵怀珏的帮衬,国舅爷一踏入江南六道就会被人撕成碎片。
自长子登基之后,孟太后愈发刚愎自用,除了太师的劝诫,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江南文士胆敢轻慢国舅,这对于孟氏来说就是故意落她脸面,阖该好好惩治!
中极殿大学士邵柏博上奏,推荐了一位巡察御史下放江南,孟太后瞧了一眼名字,欣然应允。
赵太师没成想一打眼的功夫就被妻兄钻了空子,这江成云年前刚炮制了吴系冤案,迫害了江南几多精锐,如今再把这条疯狗打发到江南去,那孟氏在士林中的名声怕将臭不可闻。
无奈圣旨都已经过了黄门,再想改那是不成了,赵秉安只能急件五叔,期盼到时候他老人家能兜着点。至于江成云这等狗仗人势的小人货色,敲打一二,让他不要闹过界也就罢了,毕竟赵秉安的立场也是偏的,他可没打算给江南六道留下可乘之机。
重辉殿中,孟太后怒气咻咻的走了,临走之前还特意把两个儿子给撇下,她知道今夜冼马巷有家宴,就是有意拖着。
幼帝体虚,每逢换季都免不了一场风寒,这段日子又断断续续的发着烧,赵秉安待其也比平时更加宽和温柔。
小皇帝不喜喝药,他每日都抱着药罐子行走,哪有半分童年乐趣。
“亚父,朕想看皮影戏,就是凤举上次带进宫的那个……”
色彩斑斓的皮影细竿摆弄起来似有无穷变化,映在宫灯石盒下面立刻就沾上了活物的灵气,能走能跳,不像他,出门被人抬着,回宫就被太医摁在床上,书里的春光秋色,都不能亲眼去瞧瞧。
赵秉安一愣,随即面色不善的扫过御前伺候的两个小太监。
高痣噗通一声跪倒,伏在廊柱左侧瑟瑟发抖,乾清宫伺候的奴才都是太后精心挑选,只有他是真宗皇帝指给圣上的旧仆,当初他是想着圣上与大公子亲近有好处,未曾想这主子年幼,竟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皮影这东西在大公子与荣王殿下手里只是玩物,无伤大雅,可若是进了乾清宫,怕是不仅会恼了太后,就连内阁那边也会有所微词,顾阁老最见不得宦官逢迎,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高痣在内廷舞皮影,那不得揭了他的皮!
“亚父……”
大伴是小皇帝除了太师之外最亲近信任的人,他不想大伴挨打。
“唉,先喝药,圣上要是乖乖喝药,臣就吩咐光禄寺在太后千秋诞辰上献几场好玩的把戏,保准比皮影都好看。”
赵秉安端着羹勺,看着小皇帝猛然亮起来的眼神,心头的阴霾都散去不少。罢了,高痣左不过又是一个荣宝,除了小心思太多,也没什么害处,再说,把他赶出宫,孟氏又能派来什么得力的人,元澈这孩子怕生念旧,还得是老奴才知心。
“那还要许久哩,阿鲤这就想看,想看……”方才小皇帝躲在锦被后面留意过了,殿中的奴才都被亚父挥退,没人瞧见他撒娇拿乔的,他知道亚父心最软,只要他一直恳求,不管什么事最后亚父都会满足他的。
为了让太师更加心疼,小皇帝夺过自己最不喜的药碗,呼噜噜一仰脖灌了下去,呛得满脸通红,可把赵秉安吓了好一跳。
司礼监纵是神通广大,也没学过演皮影戏啊,赵喜倒是想去天桥抓几个杂耍艺人,但太师交代,不得惊动西宫娘娘还有内阁,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
忙活了好一通,小皇帝还是没等来心仪的皮影,闷闷不乐,听着赵喜在底下唠叨叫屈,他突然坏心眼的把桔子砸在这位大内侍的冠帽上,等太师一斜眼,就又缩回被子里当乖孩子。
赵秉安还能如何,这闹都闹过了,也就当没看见,只是临走之前让赵喜着手,给太后组个小戏班,让她老人家好在闲暇的时候消遣。
高痣腿都跪麻了,但嘴角却还是咧着。太师对主子最偏心眼,好是主子的,那恶名可不就得别人担。
也不知怎么了,小皇帝今夜格外的有精神,服了药也没有困意,他就想让亚父一直陪着,就像母后抱着荣王那样,温柔和蔼,嘘寒问暖。小皇帝都记不清上次母后抱他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母后封了乾清宫,冷漠的把他赶到重辉殿,除了每日的请安,很少召见。
大伴说是因为荣王的腿伤势太重,太后忙于诊治,才无暇分身。但小皇帝知道母后就是不想见他,每次亚父来重辉殿,母后都掐准了时辰带荣王过来,然后把他丢去内阁,凤举都可以自由进出西宫,凭什么只有他被排挤得远远的,无非是不讨人喜欢罢了。
小皇帝不想留在宫里,他想见上次伴在亚父身边那个黔眉浅笑的夫人,他还记得那位夫人大着肚子,脸上有一对梨涡,搂着他的怀抱柔软暖和,还带着不同于乳母的杏花奶香。
眼瞅着就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赵秉安也不宜再在内廷逗留,他掖了掖被角,就准备起身离开。
“圣上……”
赵秉安唬着脸,沉声微吓,却发现往常百试百灵的一招没了效用。小皇帝欲哭含泪,撇过脸去闹别扭,不过小手还拽着他的袖襟,攥来攥去。赵秉安看着他明明很害怕还强要倔犟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神宗皇帝。
恍惚片刻,他仅有的一点怒气也没了,满心眼的苦涩与怜惜。
说到底,神宗的死与他脱不了关系,外面流传的那些谣言就算元澈今时今日不知,但将来等他长大了,还会不知道吗?
这孩子即位半年,卧床就超过三个月,太医也说天不假年,就是他举全国之力也不一定能让他撑过弱冠,孟氏已经放弃了,西宫私心本就偏向荣王,知道此事后更是不加掩饰的要册立皇太弟,若非有裕亲王与东宁郡王两块碍脚石在前面挡着,只怕那个女人恨不得嚷嚷得满天下都知道幼帝活不长久。
元澈的身体是神宗一手摧毁的,这里面少不了邵柏博与赵氏的推波助澜,所以赵秉安在面对这孩子的时候,会不自觉的降低自己的底线,这孩子,除了他纵着宠着,还有谁会真心惦记呢。
在被堵住宫中,让京中流言更甚与把皇帝夹带回府这两个选择间,赵秉安权衡再三,果断把人揣回家。
今夜是老永安侯七十五的大寿,整个冼马巷人声鼎沸,赵府十几房少爷小姐们几乎是撒欢了玩。邵媛馨刚诞下双生子,喜上加喜,若非顾忌国丧余韵尚在,老侯爷定会大宴宾客。
今夜就连赵秉宰都被放了出来,调养了许久,这位总算恢复点人样,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蒋氏本打算纳个二房为长子留个后,无奈大郎有心无力,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蒋氏这几年笃行佛法,对这种坏阴德的事很是忌讳,所以整顿了别苑之后就不再增添女色,赵秉宰也没什么意见,想来是认命了。不过,这次被接回来,看着胞弟膝下三个嫡子,要说没什么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也就只敢想想,如今的十郎可不只是他的弟弟,更是赵氏家主,他的儿子生下来就有爵位,哪会稀罕区区一个伯爵世子。
太师的轿辇回府,四房十一爷带着一大票侄子侄女前去讨赏,结果看到哥哥怀里那个清瘦小童的时候,差点崴脚跌进荷花池。
第297章 责任
普天之下敢把皇帝偷回家的,赵太师算是独一份。
永安侯府中除了世子长孙素节上朝走动, 在祭礼庆典上远远见过小皇帝一面, 其他孩子都不识其身份, 只是单纯觉得能被十叔抱在怀里的出身指定不简单。
面对一群小萝卜头的打量, 元澈表情无措甚至盖过羞涩。他一脱离亚父的怀抱就被高出他许多的娃娃军团包围,因着赵秉安在,男孩们倒还拘束守礼,可赵府中的女公子们可就不客气了。
凤举这一辈阳盛阴衰,赵秉安兄弟十一个,不算上无嗣的老六与尚未成婚的十一,这些年统共也就诞下了三位千金, 老四家的茹姐渐梳双髻, 打今年开春就进了绣楼, 再不能跟弟妹们胡闹,剩下二房的苁姐儿与五房的芬姐儿,都是嫡出的幼女,平素被宠得没边, 连赵秉安的胡子都敢拔。
这两个丫头比元澈还小几个月, 但身量却高过圣上半个头,她们两人对这个躲在十叔怀里的小矮个很是好奇,拉着他的手叽叽喳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赵秉宱心惊胆颤,唯恐府上这些小家雀惊着幼帝,这位体弱, 可不像侄儿们那般耐操练。
眼看苁姐儿的小肉手要往人脸蛋上掐,十一爷赶紧一个平沙落雁把侄女给抢举了起来,好悬没让这丫头闯出冒犯圣驾的大祸来。
都是小娃娃,哪里知道这许多,二小姐只是觉得十一叔刚才是特意陪她玩,所以笑得咯咯响。
卢骥远跟在师傅身侧,时常进出重辉殿,自然知道元澈的身份,但他一瞧后面除了高痣空无一人就知道这是圣上有意微服私访,便不敢出声。
“青枝带阿鲤去你师母那里吧,为师要先见过太爷。”
“十一,你也随我来吧。”
“可是,哥……”
“少聒噪,今夜府上都不必拘着,让孩子们自己好好玩。”
赵秉安在诸兄弟之间挂尾,小的时候只能埋头读书,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于他而言这没什么不妥,但私心里他却不想元澈青枝错过这一段无忧无虑的童真年华。
今夜,与赵氏关系最为紧密的几户姻亲都来了,姚鼎诚特意把掌上明珠抱给老爷子蹭福气。蒋氏瞧着外孙女那小脸就止不住怜惜,蓁蓁这孩子母胎不足,三岁半还是小小的一团,都赶不上凤举壮实,真是让人心疼。
赵映姝叹了口气,她四个儿子个个生龙活虎,闹起来恨不能上天入地,唯独这个小闺女,打落地就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生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可不论他们怎么用心,这孩子还是时不时就大病一场,若非阿弟位高权重,太医、灵药供应不断,她与相公怕是都不敢想……
赵秉安一进前院,所有人都迎了出来,今日名为家宴,但朝中又岂有人敢轻忽,冼马巷这几日车马重礼不断,不是赵秉安不喜,多得是人跪在府门外磕头拜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