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田文镜为了捞王振出来整整在司礼监打点了六十万两白银,几乎是他大半身家。随后几年,这两人便销声匿迹,直到七年前宫中下放谷一用执掌织造局,田文镜才再次出现在苏州,那时他便摇身一变成了织造署的从五品员外郎。田文镜原就发迹于苏州,对纺织私底下的运作模式一清二楚,有他在,谷一用很快就控制住了苏州的丝绸行情,高卖低买,折损报耗,短短一年时间就补齐了前任织造署的亏空,随后苏州织造局就莫名其妙的开始亏损,也正是因为有这个人在,账面上才没让人查出问题来。”
赵秉安听到这就觉得不对了,他挥手打断沈林的描述,问道,“既然织造局的账面上没有问题,那三年前为什么是田文镜跳出来担下了整件事。”
“主子,拆分税银这件事靠织造局一家是办不成的。”
这话在理,赵秉安点了点头,“确实,苏州官场的人不可能视而不见替织造局背这个黑锅,所以要么是谷一用封住了苏州各衙门的嘴,要么,他就得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而这个拉人进泥潭的人,恐怕非田文镜莫属。”
“主子英明,苏州各衙门参与这件事的人有九成都和田文镜有过接触,这个人不死,堂上的各位大人哪个能坐得住?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位死都死了,居然还留了个账本,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等人物,留一手才是正常。这一手估计是留给王振和那个女人保命用的,现如今,既然那个女人已经没了,估计找到王振的可能也渺茫了。”
“今天几日了?”
“过了今夜就是初十了。”
“不能等了,苏州递折子到通政司最起码要四天的行程,五叔在京都发难必要以苏州之势为根基,这本账簿必须在十五之前送进京。”
赵五听到这话,眉头又拧了起来,有些气愤更多几分无奈,“可四哥如今都见不到人,说到底他才是苏州的主官,折子上没他署名,根本不成事啊,再说,那账本到如今为止就攥在四哥手里,谁能要的出来……”
赵秉安眸光暗沉,时间紧迫,自当行非常之事,“沈林,你执永安侯府拜帖,请苏州巡盐御史、都察院镇抚指挥使,于今夜子时过府相叙。另外,我这里有一封祖父亲笔,你马上送去围屯驻军那里,交于定国公府的陆冉,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旁边五少爷听的心惊肉跳,他哪能想到十弟一来就要撇开老四下手,当即有些心慌,“十弟,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苏州涉案官员那么多,只一巡盐御史有什么用,都察院那点人手平常震慑一下倒是还管用,这会儿要应付苏州所有衙门,只怕他们自己都先胆颤,”
“所以我让陆冉进城,他手里掌着五千驻军,有他坐镇苏州城,我看谁敢放肆!”
这句话里毫不掩饰的杀意让五少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十弟这意思是要……
“十弟三思啊!苏州这些人再不济也都是有品级在身的官员,没有确凿的罪证可不能胡来啊。”
“五哥,我不是要去杀人,而是要自保啊!”赵秉安瞧着满屋人尚且懵懂的表情,压抑住嘴角的苦笑,慢慢解释着,“苏州各所司衙门把控着苏州各个关口,咱们入城的消息恐怕早就进了有心人的耳朵里,咱们要是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那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偏偏咱们的目的不是这个,既是要搅混苏州这潭水,那咱们就不能做瓮中之鳖,没有驻军做倚仗,咱们什么招数都施展不开。再说了,这些涉事官员平时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想让他们束手就擒,恐怕比登天还难,到时候咱们就是众矢之的,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我们总不能把性命托与他人慈悲之心上吧。”
“不会吧,四哥可是苏州的知州,咱们待在他的后衙里,总不能连安全都保障不了吧。”赵五这话说得极没有底气,老四要真有本事,也不能被人摔下马,而且,老四现在的态度暧昧不清,谁知道他心里头向哪边。
这也是赵秉安急着邀御史上门的缘由,这件事不能再捂着了,必须捅开闹大,老四亦不能再这样游离,他以为自己在待价而沽,殊不知他是两边踏火沿,稍不留神连带着他们一府人都要灰飞烟灭。
“现在能调用的人手有多少?”
沈林也没想到这么突然,情急之下只能报出一个大概的数字“苏州城内正在活动的约有三十人,隐在知州后衙的不过十几个人,加上咱们带过来的护卫,还不足百人。”
这就麻烦了,在驻军赶到之前要控制老四,人手就至少要超过府衙一倍,如若不然,就只能智取了。
赵秉安心里焦躁,面上倒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右手慢慢攥紧,片刻之后似是下了决定。
“沈林,吩咐你手下人,亥时之前给我放火烧了整个州衙,按时辰,分开烧,就从咱们这个客院开始。”
什么!屋里所有人都吓住了,十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州府,这样驻军进城的压力就会减到最小。而且,一旦火起,久违的四哥也定会现身,咱们到时候设法拿住他不难。”
“嘶……”赵五被吓得直抽气,烧衙,这可是等同谋逆的大罪啊,小十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口,简直就是挑战他心脏的极限。
“五哥不必多虑,今夜烧衙的是意图行刺知州大人的细客,咱们只是无辜受累。”漫天火起,这么大的声势足以遮盖客院里的任何动静,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挟持住老四,而且还正好给了驻军一个进城的最佳理由。
“属下明白,必会在城门关闭之前把事情都办妥。”
“十弟,你这是引火烧身,老四到底是……”五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按十弟的安排,只怕今夜之后,老四就真的被架空了,就是回了京城,以他的所作所为,老爷子也能扒他层皮,到时候大伯会是什么态度,他能轻易放过小十吗?
“五哥,四哥迟迟不肯露面,说明他已经和诚王搭上了线,现在不下狠手,撇清他身上的干系,永安侯府就要给诚王陪葬了……”赵秉安也不想大动干戈,可老四明眼看着就是听不进去话的人,等他想通,永安侯府早就没了。
再说,州府被烧,亘古未有,这动静苏南官场才压不住,圣上才会意识到苏州之事到底已严重到什么程度。
五少爷这时候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剩下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紧了,说服老四?他忍不住苦笑,但凡老四顾忌府上一分,就不会和诚王他们勾连。
“一切就听十弟的吧,我身边还有些人手,都调给你,既做了就要万无一失。”
“好!”
第84章 火起
“来人啊,走水了……”
“救火, 快救火啊!”
“遭了, 两位少爷困还在里面呢, 这火势这么大, 怎么办啊?”
“快,快去通知大人。”
“可,可大人不是说……”
“蠢货,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位少爷真出了差池,大人难道就好向京里交代了,你可别忘了, 里面待的可是两位三品大员之子, 一个弄不好, 咱们都得陪葬,还不快去!”
“是,是……”
底下的差役连爬带滚赶紧往知州后衙的一个小院子赶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院门就被守在外面的重重侍卫给拦住了。这差役也不敢甩什么脸色, 虽然大家都在知州大人手底下干活, 但也是要分亲远的,面前这些人是知州大人从上任就带来的铁杆,自然高人一等,而且这些人前几天刚见过血,身上这气势也不是他们这些州衙里养尊处优的假把式可以抗衡的。
“烦请几位通报一声,客院失火, 两位侯府少爷生死不明……”
“你说什么!”院门外一个横眉冷目,满身杀气的汉子直接握紧了刀鞘,他是永安侯府随军的家奴,见识自然比这小小的差役多,踩着旁边石凳,翻身上房,眯眼一看,果然,东南方火光冲天。心里骤然一缩,这五少爷十少爷身后干系重大,真在四少的衙门里出了事,府上非翻了天不成。
“你在院外候着,我进去通报。”
四少爷这些天一直难以成眠,他当初传回京中的信上说性命垂危,那真不是胡咧咧,当时那一剑就正往心头刺过来,要不是身边人眼疾手快,推了他一把,那可能他现在就不是摔断腿而是直接去黄泉里报道了。对于诚王手底下那群王八蛋他不是不恨的,可吏部给事中正四品主司,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坐上这个位置不吝于一步登天,诚王也保证了,将来吏部右侍郎的位置也是他的,只要熬死了潘晟那个老不死的,他就能坐上吏部三把手,到时候,他就再也不用看老大的脸色了……
“嘭嘭嘭”
“什么人!”屋里四周角落皆布置着好手,这会一个个的都往外略提刀鞘,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屋门,一个不正常,说不得又是一场刀光剑影。赵秉宁也攥紧了匕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他实在是被吓怕了,会不会是诚王那边迟迟未见他回应,又打算故技重施?天可怜见,他只是,只是想等等府上的回音,诚王如此强势,想来祖父和父亲也不会傻到和整个苏南官场的人为难,只要他们两位点头,他投靠诚王的资本才会更足,诚王手底下那帮混蛋怎么如此心急。
“是我,赵猛,有急事通报四少!”
是自己人,屋里的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赵秉宁挥手示意把人放进来,这赵猛是他父亲暗地里交给他的人手,几次救他于危难之地,绝对信得过。
“四少,出大事了,客院失火了!”
赵四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只要火不烧到他这坚园那就没什么关系,吩咐下人去救就是了。他刚觉得这人小题大做,突然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说话的声音都打哆嗦,“客院里住了谁?”
赵猛为难,这吩咐不是您自己下的吗,这会儿又忘了,可主子问了,他也只能涩声回答,“今儿晌午接到的五少十少都在里面呢,火势十分凶猛,两位少爷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嘭”赵四这次真的是吓得肝胆俱裂,老五死就死了,料想二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小十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不说祖父他老人家那里怎么交代,就是三叔五叔还有他们背后的邵家蒋家沈家,就绝饶不了自己,到时候别说执掌吏部的美梦了,他能捡条命就不错了。
“主子,主子您怎么样了?”
“废物!还管我干什么,赶紧去救人啊!”
“可,可您这还得有人守着啊。”
“守个屁!小十要是出事,一切就都完了,你们都去,不行,”赵四虽然心里急的很,但他还留了个心眼,要是把身边的人都调走了,那些人再对自己下手怎么办,可小十又不能不救,祖父真是老糊涂了,二叔三叔他们也不带脑子,苏州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派小十一个半大孩子来,会读书也不一定能应付的来官场上这些魑魅魍魉啊,府上不是开玩笑嘛。他摸摸枕头底下的账本,这是他的依仗,不能离身,迅速揣进怀里,压在胸口,这才算是平静了些,“坚园的人手分两拨,赵猛你带人去客院救火,不管折损多少人手务必要把十弟平安带出来,我携剩下的人马随后就到。”
赵猛听到这话心头一凛,他知道,今晚要是救不出十少爷,那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是,属下必竭尽全力!”
而在客院这边,一拨一拨的暗卫藏于来往救火的队伍里,他们将火油隐于水桶,游走在客院外周,不遗余力的把声势闹大。
“十弟,老四怎么还没来。”打扮成差役的五少爷额头上满是汗水,既是被烈火熏烤的,也是心急所致,他望着身边同样提着水桶却面色平静的堂弟,第一次觉得父亲说的没错,十弟生来就是一个谋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再等等吧,快了。”暗卫早就传过信了,后衙正中的坚园有重兵把守,不出所料,老四就应该龟缩在那里,赵秉安很清楚,以老四的头脑,绝不会允许自己丧生苏州,至少不能死在他的后衙里,可让他不顾己身安危全力施救,那也是痴人说梦,到时候他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分兵几路,那自己就有了可乘之机。至于州衙这些捕快,呵,层出不穷的起火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了。
事实很快就验证了赵秉安的说法,一队训练有素的常甲护卫很快赶到客院,他们身手比这些差役可要高明的多,一个个的都奔着卧房去了,偏偏卧房处在内深处,火势最是凶猛,隐约能透过被火舌舔噬的窗沿看见地上躺着的一道身着锦缎云杉的身影。赵猛几个对视一眼,咬咬牙,拔刀冲了进去。
不过一刻钟,拄着拐杖的赵秉宁也终于出现在客院外,他瞧着这烈火熊熊,漫天红光,心都凉透了。
“人呢,我问你们人呢?说话啊!”
旁边的师爷被赵四拎着衣襟逼问,脸都勒红了,他苦丧着一张脸,几乎是哭喊着回话,“大人,火势太大了,咱们根本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往里头泼水,起不了多大作用,猛爷他们刚才执刀冲进去了,或许,或许能把两位少爷带出来,也,也说不定。”怎么可能,这样的火势,就算赵猛那样的练家子都不一定逃得出来,那两位侯府娇滴滴的公子哥估计早就被呛死了,这会儿派再多人填进去,最多,也就是能捞个尸体出来就不错了。
赵四心里哀凉一片,他已经不寄希望能把人平安带出来了,现在,最后的挽救就是能护住小十和老五的尸身,让他对府上有个交代。他狠狠推开被吓住的师爷,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身旁的护卫暗声吩咐,“你再带一队人进去,小十要是还清醒,那皆大欢喜,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救出来。要是他死了,就把尸骨带出来。可要是他半死不活或是……,就不用浪费功夫了,送他上路,做得自然点,省得给咱们日后添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能站在赵四身旁的,自然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这人听到主子吩咐后,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发抖,可是瞧着火光映衬下主子那阴沉的目光,他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
“是,奴才记住了。”
这主仆俩在火场外旁若无人的密谋,殊不知他们的一番动作一丝不拉的都落在了潜藏在旁边的赵秉安和赵五眼里。
虽然因为火场的动静太大,赵秉安这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可就冲老四吩咐后,一群人霎时转变的气势,就知道老四那个混账没打什么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