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尤四姐
时间:2018-06-14 09:34:14

  他微笑,温柔地抚摸她疤痕虬结的后脑,“我们都在等,都在期待。只要找到合适的脸,就不用再吃那些肮脏的人肉了,从此安安静静变老。”
  可她却并不赞同他的话,“风华正茂,为什么要变老?”
  只要有了牟尼神璧,以它杀人无形的锋利,可以让一切天衣无缝。他们再也不怕耳后会留下难堪的蚯蚓线,不怕脖子上昭然若揭的接口。从别处夺来的部件都能合情合理成为他们自己的,什么都能换,为什么还要变老?
  他含笑看她,一贯纵容的态度,“好,你说不老就不老。”
  她埋在他胸口的笑,混合着狰狞的面目,有种讥讽的味道。再三回忆那天看见的那张脸,云浮第一美人的女儿,果然无可挑剔。不见倒还好,见了便心心念念,像女人看中了簪环华服,几乎一刻也等不及了,最好伸手就能够到。
  她摇撼他,“卢郎,还要多久?”
  他说用不了几天了,“等她把神璧送来,咱们就留下她,永远留下她。”
  想想那光洁的脸孔,鲜嫩的肉体,两人俱是一阵激荡。
  她纠缠上来,只要一欢喜,就爱做那事。缺乏了新鲜感,便吵着要他换身子。他在挥汗如雨的时候想,也确实到了该换的时候了。等到那一天,万象更新,一切回到原点,他要带着她离开这是非之地,找个世外桃源避世隐居。
  不一样的头脑,想法也会不一样,那时她会赞同的,他终究更喜欢原来平静的日子。
  ***
  崖儿开始考虑大隐于市的可行性。
  胡不言不在,她带着朝颜回到城廓边上那间屋子。前后左右查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安心住了下来。
  朝颜和撞羽是同时炼化的剑灵,就像双生子,即便隔得再远,也有彼此感知的能力。
  八仙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小小的灯火摇曳着,很有农家的气氛。崖儿坐在对面看着她,“怎么样?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朝颜像个占卦的算命人,闭着两眼,眼皮底下的瞳仁因追踪往来如梭,不住惊叹着:“胡哥哥好快的脚程啊,过了两界山……啊呀,已经到大食洲了。”
  崖儿放下心来,这胡不言要紧时候还是靠得住的。当初在方丈洲彼岸遇见他,他油嘴滑舌不安好心,她斩了他的尾巴,还狠狠揍了他一顿,那时没想到他能这样助她。现在外面世道多变,他云天高谊令人刮目,这朋友交得值得,真应了不打不相识了。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转了两圈,“如果进展顺利,明晚他们就能回来。”
  朝颜嗯了声,小小的脸偎在臂弯里,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夜,嘟囔着:“真可惜,今天是端午,本来可以去看赛舟的,都怪那个神仙追来了。”
  崖儿回身望,波月楼建得很高,从城边也能看见楼顶飞檐。无家可归,因为楼被占了,但也不能怪人家,是自己偷了他的藏书。
  朝颜话又说回来,“胡哥哥告诉我,因为主人欠了风流债。”
  崖儿呛了下,这个胡不言,大嘴叉子一张,喊得满世界都知道了。这种事终究是私事,连私情都算不上,提上裤子就做了了断,何必一再重提呢。于是语重心长告诉朝颜:“你还小,不能听胡不言乱说,他会教坏你的。他是狐狸精,眼里只有男女那点事,不懂得什么是大义。”
  朝颜懵懂地点头,“那我们还去罗伽大池么?主人,你想枞言吗?反正现在被神仙追得到处躲,等这里的事办完,咱们就去大池找他吧!那个图册拿来用一用,让他带咱们找鲛宫。打开了宝藏,咱们躺在钱堆上睡觉,你说好不好?”
  崖儿有点不知道如何作答了,藏灵子是从白狄大将身上提取的,原主的某些性情会保留下来。像朝颜的爱财,简直爱得一往情深,所以那白狄大将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很贪的人吧!
  不过说起枞言,倒确实很令她牵挂。他一去两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大鱼么,入了海便不再惦念陆上的事了,她还盼他有朝一日会回来,可惜大抵是不能了。
  朝颜见她沉默,便撅了撅嘴不再说话。忍了半天,忽然又蹦出个问题来:“胡哥哥说,男人和女人睡了觉就会有宝宝。主人和神仙也睡了,你会不会生宝宝?”
  此话一出,崖儿头皮一阵发麻。尴尬地替自己把了把脉,还好没有,否则万一不小心被他擒获,可就连美人计都使不成了。
 
 
第37章 
  朝颜对小宝宝的事很感兴趣,她发现了主人的小动作,立刻追过来,眼巴巴望着她,“有没有?”
  崖儿气恼地回了句没有,她满脸失望的样子,“看来这神仙差点儿意思。”
  崖儿很惊讶,朝颜心智未开,看上去十四五岁模样,其实只抵得上寻常人七八岁光景。她根本不懂男女之间的那套,所以说出这句来,她就知道又是胡不言搞的鬼。
  “是你胡哥哥告诉你的?”
  朝颜点了点头,“厉害的神仙会种豆得瓜,瓜还是沙瓤的,有脑袋那么大。如果这神仙忙活半宿庄稼还欠收,那就说明他不行——这是胡哥哥的原话。”
  崖儿气得火冒三丈,“以后不许你再和他说话!你看撞羽多好,他就从来不理他。狐狸精满嘴胡话,最会骗姑娘,等他回来,看我不收拾他!”
  可当胡不言真的回来,还顶着一张乌眉灶眼的脸,她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好险啊。”胡不言拍着胸脯说,“大食人睁着眼睛睡觉,就像马。起先我还提防,摸了几个帐篷后胆子就大了,也没分辨人家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直接就上手了。我掏了大食首领的衣裳,在怀里一通摸,什么都没摸着。后来不死心,摸了裤裆,结果被人逮住了。”
  逮住了还有什么好处,难怪被揍了个满脸花。
  “神璧呢?找到了吗?”
  胡不言摇摇头,“大食人说他们被栽赃了,哪里有什么神璧,信天翁的蛋倒有两颗,问我要不要。”
  她不解,“信天翁的蛋是什么?”
  胡不言闷声不说话,一旁的撞羽只好代他回答:“大食人沿海而居,信天翁是他们的图腾。胡不言掏的汉子有龙阳之好,看见他就动了春心,还夸他俊俏来着。”
  胡不言欲哭无泪,“还好我跑得快,否则贞洁可就不保了。现在我有理由相信,有人一手制造了关于牟尼神璧的传闻,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卢照夜想告诉你的那一个。江湖上的那些门派,不管名头多响,都成了人家手上的棋子。云浮十六洲就是个棋盘,你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有人正笑着作壁上观呢。”
  崖儿坐在那里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语道:“也许卢照夜知道神璧在我手上,他所了解的内幕,远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但他不确定神璧被我藏在了哪里,像当年的兰战一样,日日相见,日日都在寻找。至于他为什么没有直接对我下手,恐怕还是碍于紫府君。琅嬛的人是一定会追来的,他不想搅进这场是非里,所以等我自愿交出来,紫府那头的帐也与他无关。”
  这么一推测,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卢照夜虽然是个凡人,但他一掷千金大宴十六洲,和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世上消息最灵通的就是这类人,只要他动了心思,没有办不到的事。
  胡不言茫然问:“那怎么办?先前打算用假神璧的路子也走不通了?”
  崖儿叹了口气,“要想换他手上掌握的秘密,恐怕最后不得不拿真的神璧去冒险。其实我考虑过,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现在外面的局势越来越严峻,这把火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烧到身上来了,幕后的人必须尽快挖出来。当年的追杀震动整个武林,不能就这么算了。”说起父母的遇害,她就变得很激动,咬着牙,握着拳道,“主谋逍遥法外,我不为爹娘报仇,枉为人子。”
  心里的波澜狂躁地涌动,恍惚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雪夜。她是怎么降生的?是爹爹剖腹取子把她迎到了这世上,每每想起,心头便像刀割一样剧痛。她知道这辈子要被神璧牵引控制,每一个岳家的传人都是这样。但既然命运已经注定了,那就安然接受,然后尽职尽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她看了朝颜一眼,“这件事后,咱们去大池找枞言。”
  朝颜听了很高兴,胡不言却怪叫起来:“你到底有几个相好?我差点被人撕劈叉了,你都不来关心关心我吗?”
  遇上了穷凶极恶的大食人,确实很难为内心金枪不倒的胡不言。她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表示带伤狂奔千里实在辛苦,接下来就好好养伤,她去集市上买两只烧鸡给他滋补滋补。
  仍旧是昨天舞姬的打扮,反正街市上外邦人一大把,穿着波月楼的男装反而引人注目。趁着这晴好的天气,上外面转上一圈,顺便探探紫府的虚实。
  走在斜阳下的王舍街头,终于感觉重回了人间,到这刻才觉得活着很好。像他们这类人,习惯了刀口舔血,没有人会因为面临追缉,而心甘情愿与世隔绝。不停地较量,甚至与缉拿的人错身而过,这才是快意江湖最刺激的部分。她抬起头,让阳光覆盖在她脸上,再过两天吧,两天之后去和卢照夜谈判。秘密必须套出来,神璧也不能拱手,她从来不做带本的买卖,就是这样猖狂的秉性。
  晚间的王舍洲很旖旎,白天的街市,却有种返璞归真的平实和朴素。也许白天行走的都是烟火百姓,日落后妖魅横行的缘故吧,她走在临水的长廊下,听小贩招揽生意的唱叹,看外邦客耍刀含酒喷火,一阵笑闹中她从人群里挤身而过,然后像普通女子一样流连在售卖耳坠的小摊,试用免费的胭脂水粉,一层一层薄薄拍打在手背上。
  那妖俏的身影像一株杨柳,在画意幽深的长廊里自在漫步。穿着不端不正的春衣,腰上断开一大截,雪白的皮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得周围男人垂涎三尺。但她似乎没什么忌讳,别人有意无意的碰触,并不引发她的怒火,至多不过转头别一眼对方,然后又垂首挑拣她的东西。
  他驻足看了很久,檐外日光打在粼粼的水面,水波折射出琥珀一样的流光,倾泻在她的面纱上。从侧面看去,只看见一个朦胧而风流的轮廓,也许对于陌生人来讲可以引发一阵惊叹,但对于他,却是凿在心上的痛。
  狠狠盯着她,盯得两眼酸涩,如果眼神能幻化成刀,现在她大概已经只剩一副骨架了。他不由想笑,东躲西藏了这么久,到底还是到人间来吸阳气了。他本以为她借助黑暗就能生长,毕竟黑了心肝的人,是不需要阳光的。
  他也不急,立刻上去捉拿,谁知她会使出什么花招来,或骑狐狸或骑鲸,她有的是逃跑的手段。之前她行踪不定,确实让他苦恼过一阵子,但如今就在五丈开外,他反倒可以压制住毁灭她的冲动,甚至布上一个局,让她自投罗网。
  大司命带领着几个弟子匆匆赶来,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她,正要冲过去拿人,被他抬手制止了。
  大司命不解地低呼:“那妖女近在咫尺!”
  他蹙眉瞥他,“图册必然不在她身上,你去拿她,她的同伙会给你传话,楼主有个好歹,立刻毁了图册,你打算怎么应付?”
  大司命的气性煞了一半,但依旧不忿,“万一又被她溜了怎么办?”
  他笑了笑,“她跑不了,王舍洲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人多眼杂,你们先回波月楼,不许轻举妄动,等我的消息。”
  大司命犹豫了下,“让他们先撤回去,属下随侍听命,紧要关头也好助君上一臂之力。”
  紫府君倒也没拒绝,只是长叹:“以前那万妖卷啊,不是本君的功绩,是那些妖怪自己愿意归顺,自己钻进神卷里去的……”
  大司命脸上顿时五颜六色,知道他的意思,即便不问世事千万年,那个收妖建册的紫府君也依然健在,捉拿区区一个女子,还用不上假他人之手。
  他诺诺称是,抬手挥袖,领着一干弟子悄然退下。临走回身看了眼,君上负手站在一处拐角,凝视那个偷书贼的眼神里装满冷冽和专注。他知道这种眼神,多次的棋差一招,已经把君上的好耐心都耗尽了。如果一件事不能令他放在心上,多半很难成功。但若是他决定严办,那么岳崖儿便在劫难逃。
  画中人么……大抵就是这样。
  在烟雨洲时,她金蝉脱壳把他玩得团团转,用的不就是这招么。不动声色设局,对手入局后,她却抽身断人后路,老江湖的手段果然不一般。现在轮到他做东了,他饶有兴趣看着这只秋后的蚂蚱,输赢天定,栽了别叫痛,就像他当初一样。
  水榭的那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原来是几个野生的舞姬,正在碟盏上跳胡腾。那些姑娘不像望江楼里有主的,打扮上比商队伎乐更奔放。五颜六色的布条拼接成了上衣和长裤,然而只是首尾相连,中间是中空的。一旦旋转起来,布条因惯性鼓胀如同灯笼,里面是红绸紧勒的束胸和亵裤,在光天化日之下极具狂荡的性感。
  崖儿驻足看了片刻,舞姬们快速旋转,脚尖的位置分毫不移,要不是底下有碟盏,恐怕地面都要被她们钻出洞来了。那些男人看得浑身火起,观之不足便把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是一伙的吧?不老实的手去撩她的面纱,面纱之上的眼睛笑意盈盈,但转瞬,男人的手便不能动弹了。
  结果这个举动没能化干戈为无形,男人们同仇敌忾起来,舞姬本系玩物,一个玩物凭什么择客?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了,忽然长廊那头迸发出高声的嚎哭,一个老妇在人群间奔走,一面走一面惊慌失措地央求:“我的女儿不见了,就在刚才……不见了……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求告却无门,连下跪都没人肯受。那老妇眼见无望,掩面跌坐在地上:“天啊……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崖儿轻舒了口气,看看天色,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会儿。这次卢照夜出手竟然比往常早了,难道是“药”都付之一炬,不得不匆忙补给吗?
  只是可怜那女孩子,不知有没有命活到晚上。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这次看见这老妇,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望江楼的那间厨司应该是个屠宰场,虽然回忆起前天晚上的场景,还是让人不寒而栗,但再跑一趟,顺便一探别的屋子,似乎也可以勉为其难。
  她沉默着退出围观的人群,蛰伏在画楼外的竹林一角,静静等待天黑。当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在穹窿边缘,她故技重施,再一次跟随那些换装的舞姬走过天桥,闪身进了雕花精美的偏门里。
  还是老样子,千门万户错落而开,像个结构复杂的蚁穴。那些墙都粉刷得雪白,白到分不清到底是石灰还是净皮宣,仿佛一眨眼墙壁就会移动,只要改变一处布局,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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