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抽气,黑暗里像条跃上岸的鱼。她技巧纯熟,极尽挑逗之能事,她能感觉到他真气大乱,那根随他心意变幻的缚妖索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松了,蛇蜕一样,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她还是走了,如果说第一次欢爱后他还有力气去看守她,第二次他已经陷入昏聩,不知今夕何夕了。
远处的鸡啼鸣过了三遍,第一簇晨光穿透虚掩的门,打在古朴的青砖上。他平静地穿好衣裳,开启门扉走了出去。
四下不得见,他当然不能奢望她早早起身在厨房忙碌,甚至昨晚自己究竟有没有抓住她,都有些说不清了。也许是个梦,他想。就像他走进她的卧房,明明是去侦察,最后变成睹物思人一样,现实和想象总是背道而驰。奇怪这次他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回到波月楼,大司命问他追踪的情况,他淡然看了他一眼,“她有多狡猾,你不是不知道。又跑了,下落不明。”
大司命愕然张了张嘴,终究也无法说什么,只问:“君上,那咱们接下去怎么办?”
“怎么办……”他垂眼站在那里,微微挑了下唇角,“继续追查。图册是必须归还琅嬛的,至于她犯下的罪,留着本君和她慢慢清算。”
***
鼻青脸肿的胡不言在高山榕下等了很久,面向南坐着,只要门上有动静,第一时间就能发现。
日头升得老高时,终于看见崖儿提着两只烧鸡回来,他站起身,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不会跑到麒麟洲买鸡去了吧,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吓得我以为你被紫府君抓了,正打算上波月楼联系苏画他们,和那老神仙决一死战呢。”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上下打量她,“楼主,你还好吗?”
崖儿潦草地笑了笑,“能有什么不好?你不是爱吃鸡吗,刚出炉的,吃吧。”
她把纸包的烧鸡递过来,那鸡很肥美,油水透过竹叶纸,把粗厚的纸张染得几近透明。胡不言呆呆捧着,这时候烧鸡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还是盯着她不放,“你究竟去哪里了?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崖儿嫌他聒噪,翻着白眼道:“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我昨晚夜探了望江楼,今天打算去会一会卢照夜。不管怎么样,先套出他口中的那个主谋,然后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手刃了仇人。”
胡不言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细微的端倪,什么叫还有一口气?说得像刚死里逃生一样……他怔了下,“你被紫府君拿住了?昨晚?”
狐狸天生聪明,有时候难免惹人心烦。她不想和他啰嗦,又把烧鸡夺了过去,“我也饿了,你不吃我吃。”然后迈着大步到了榕树下的石桌前,撩起裙裾分腿坐下,自顾自开始拆鸡架子。
胡不言不说话,凑过去在她对面挨着。她忙她的,他却细细地嗅,终于嗅出一丝咸腥来,他嗷地大叫:“你昨晚又去睡人了!”
崖儿吓了一跳,“魍魉骂得没错,你真是只骚狐狸!哪只眼睛看见我睡人去了,又在这里妖言惑众?”
胡不言摇头晃脑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这世上除了鸡,最熟悉的就是那股味道。只要你干过那事儿,我一下子就能闻出来,你还赖?你老实说,究竟是密会了紫府君,还是去见了那个叫枞言的老相好?如果两者都不是……难道是卢照夜?你着了他的道,让他玷污了?”
他越说越不像话,她差点又忍不住揍他。伸出一只油腻的手,狠狠拽了他的耳朵一把,“你是思春了么?要是想找母狐狸就去吧,我不拦着你。什么密会紫府君……他恨不得我死,还会同我做那事?”说罢扔下鸡架子,匆匆进屋去了。
矮小的砖房,即便是白天,光线也很暗。她坐在床上缓了缓,牵起裙角闻身上的味道,嗅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看来那只狐狸又在讹她。
换做平时,她不太在意胡不言揣测她的私事。他致力于套她的话,上次琅嬛闯下的祸,她也含含糊糊默认了,可这次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毕竟上次的错在她一人,这次要是追究起来,难免各打五十大板。人家是要面子的神仙,不像她。她盗亦有道,保全紫府君的好名声,毕竟对手强大,自己脸上也有光。
打了盆水,好好梳洗一下,睡到傍晚起身,绾了高髻出门,对蹲在院里的胡不言抬了抬下巴:“走,会会热海公子去。”
胡不言蹦起来跟她出门,她一身绛红的缭绫行走在天地间,清风一动便烟云般飘拂,颇有人不胜衣之感。他在后面追问:不通知四大护法么?她微一回头,发间步摇发出簌簌的轻响,“一大帮人去,你怕紫府弟子发现不了我们?”
胡不言哦了声,“那就小心些吧,他虽然是凡人,但我看这人邪得很,只怕百鬼卷里的鬼都没他这么厉害。”
崖儿笑了笑,她以往对战江湖上的门派,从来不惧对方是何方神圣。在她看来只要是人,那她便能打败,就算是妖鬼,也敢讨教一二。
胡不言化出原形来,背上她,踏着最后一丝霞光向城内疾驰。妖人的住处也透着诡异,怕走错道,他们依旧从那条铺满落花的小径过去,巨大的金狐漫步起来一摇三摆,简直像沙洲里的骆驼。狐背上的人挑着一盏橘灯,纤细的身影随他的步伐款摆,那拳头大的光团悠哉起落如幽冥鬼火,如果半道上遇见人,怕会吓破那人的胆。
渐渐行至画楼前,那株掩盖半边楼体的桃树依旧开得灼灼。树下站着锦衣公子,眉眼缱绻,笑容温暖,轻轻道一声来了,“在下已等候多时。”
崖儿跳下狐背拱手,“公子久等了。我本想到时请人代为通传,没想到公子会亲来。”
他微微一颔首,望她的神情透着期盼,温言道:“楼主与别人不同,自接到楼主密函起,卢某就在盼着天黑。这一整日心不在焉,连楼里大事都押后处置了,只为等楼主大驾光临。”
崖儿笑起来,“卢公子如此盛情,小女子实不敢当。”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自称小女子,听上去有种混乱又和谐的味道。卢照夜复看她两眼,眼神之专注,让她有些不适。但也没有再作停留,转身一比手,请她入内。
这次倒不在露台上设宴了,沿着楼梯上去,后楼建得高且庞大,经过旋转的廊庑,能将整个王舍洲奢靡的夜景尽收眼底。崖儿曾两次探访这座画楼,然而她所看见的,又与卢照夜领她参观的大不相同。他将她引进厅堂,雕刻精美的落地罩上,悬挂海崖鲛蛛丝织成的画帛。透过那层薄薄的垂帘,看得见前楼跳舞的姑娘和往来的宾客,也许嗓门大一点儿,前楼就能听见你的呼声。
密闭的环境使人心生疑窦,这样半开放的便好得多。崖儿对面谈的地点还算满意,卢照夜仿佛洞悉一切,笑道:“楼主不必担心,卢某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你我是交易往来,你一手交货,我一手交钱。在下虽然不算江湖中人,但江湖上的规矩还是懂一些的,绝不会叫楼主为难,也绝不白占楼主便宜。”他略顿了下,复看向胡不言,“只是在下有个要求,除你我二人,不能有第三人在场。所以还请狐公子亭内小坐,我为公子准备了美酒和美人,请狐公子享用。”
胡不言听说要打发他,颇为不满,什么美酒美人都不在他眼里,扯着大嗓门道:“卢公子的交易难道还需要避人么?追查神璧下落也有我老胡一份功劳,卢公子眼下要让老胡避嫌?”
卢照夜依旧笑意盈盈,“公子别误会我的意思,只因为我和楼主进行的不单是财物交易,还有关于二十多年前那场惨案的始末真相,有外人在场,终归不便。”转而又对她摊了摊手,“卢某是个生意人,只会打算盘,不会舞刀弄剑。楼主这些年叱咤江湖,应当不会对我有所忌惮吧!”
他把自己说得无害,但城里失踪姑娘的死却都与他有关。只是这人说来奇怪,身上既无真气,也没有内力。站在那里,无法让人感觉到半分威胁,或许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
崖儿点了点头,他的手段先不谈,钱财也是小事,她在乎的只有那个幕后真凶。便对胡不言示意:“你先去喝酒抱美人,一炷香后我来找你。”
言下之意只有一炷香时间,如果一炷香后她没有音讯,那必定是出了意外,他就可以杀进去了。
胡不言说好,“老胡就抱她一炷香的。”摆着衣袖扬长而去。
花厅里只剩下两人,卢照夜请她入座,自己在上首慢条斯理地沏茶。案头的红烛燃得璀璨,崖儿乘着灯火打量他,奇怪他今天并没有刻意遮挡,仿佛不惧她审视的目光。一头黑发披拂在身后,挑出浓厚的两绺垂在胸前,虚虚掩盖了两侧颈项。但颌下那根红线,却在黑发的映衬下愈发昭彰。她看清了,整齐的切口,应当环绕到后颈,正常人要是遇上这样的伤,早就一命呜呼了。
笑容爬上他的唇角,他笑得十分宽容,“楼主很好奇吧,为什么会有这根红线。”一面说,一面抬眼望向她,“楼主把神璧带来了么?”
崖儿将手边的锦盒推了过去。
她用血肉温养了神璧二十二年,它们早就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放在盒子里是为应付卢照夜,毕竟外人不知道它们的归处,更不知道她仅凭意念就能灵活操控它们。
卢照夜打开盒盖,江湖人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宝物就在里面,果然是上佳的杀人利器,一青一紫两片刀身上各雕有星宿运行和日月精像。那流丽的芒如清水漫过池塘,雍容而清冽,和一指宽的白刃交辉,散发出潇潇的寒光。
他取出半面神璧,拿在手里把玩。随意拔了根头发轻轻一吹,神璧发出嗡地一声回响,那发丝甚至还没有贴上刀刃,便被音波削成了两段。
“好刀,杀气凛冽!”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自己的脖子,“这么脆弱的地方,经不得那些蠢物摧残。以后有了神璧,这条线就可以永远消失了。”
崖儿暗暗吃了一惊,才知道他是为了借助神璧的锋利,让自己换头于无形。
他说完,忽然又腼腆地笑了,“吓着楼主了么?别怕,其实和换件衣裳没什么两样。”将沏好的茶顺手推了过去,“楼主上次请我喝血茶,我请楼主品肉香。”
复又牵起袖子,拿银钩拨了拨铜炉里的熏香,“楼主听说过龙涎么?世人都说龙涎是异香,腥气能催发众香,其实不然。龙涎的妙处在于使翠烟浮空,聚而不散。今日得闲,我给楼主示范一回,如何?”
第41章
通常一些听似无厘头的话,最后会引出惊天的内情。崖儿对他下一步的打算很好奇,也许在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后,顺便能解开他们夫妇身上的谜团。
她说没有,“我对香品没什么研究。卢公子是知道的,诗情画意对我这种人来说太奢侈了,我情愿去探究哪种招式能克敌制胜,什么样的刀锋可以杀人于无形。”
卢照夜听后,唇角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我明白楼主的意思,但你终归是姑娘,有些东西该放开,就不要过于执着。”
透着禅意的话,让他听上去像个看破红尘的修道者。可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执念那么深,竟还去相劝别人。崖儿有些好笑,看他打开白玉盒的盖子,取出一块墨黑的龙涎。龙涎本身是有味道的,传说每年春天群龙聚集大食西海,枕石一睡,涎沫浮水,久而久之凝结成香料。两年前她踏上龙涎屿,就曾闻见那种强烈的气味,和他取出来的小块一样,倒也不害怕他动什么手脚。
他打开博山炉的炉顶,把龙涎投了进去,崖儿道:“每个人都有执念,只看这人心性坚不坚定罢了。公子是聪明人,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已经将神璧双手奉上,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
卢照夜慢慢点头,“二十二年前的那场追杀,整个武林都有份,这你知道。但一切的起因,还在于万户侯府的小姐。当初柳绛年艳色动天下,若论相貌……”他看了她一眼,“楼主和她非常像。可惜一个女人只能嫁一个丈夫,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生恨。那个人派出多路杀手刺杀万户侯,牛氓一样的细针沾着剧毒,只要擦伤点皮就会令人毙命。然后又策反岳家旁支,也就是岳刃余的堂兄岳海潮,趁岳刃余携妻奔父丧时,打断了长渊长门岳南星的脊梁。后来的事,楼主大致都有耳闻了,百余顶尖高手追击千里,逼迫岳少主交出神璧,均未成功。岳刃余夫妇在离苍梧城一里远时遭遇伏击,返城无门,只得仓惶逃入雪域。”
他说完,停下来看她神色,崖儿静静坐在那里,案下的手脚变得冰冷。
她知道爹娘的遭遇,结局如此,过程必定惨烈。他的叙述增添了一部分她不知道的细节,助她重新整理和回忆。人的思维陷进痛苦里,每一次心跳,每一段血液的流动,都带着难以言表的凄凉。
她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呢?公子现在可以直接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然而他却沉默下来,眼神专注,盯着博山炉顶缓缓凝聚的翠烟。那烟真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升到半空便凝结不散。他探手取过一面神璧,牵着袖子小心分割,烟雾被分成了丝缕,在他指尖悠悠绕了一圈,缓慢向她游去。
他含笑望着她,“楼主身在江湖,应当听说过那人,众帝之台的右盟主厉无咎。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厉无咎口碑颇佳,且不问世事多年,又有传言说他身患痼疾,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成为这起阴谋的幕后黑手的。”
崖儿看着那缕烟雾转腾而来,带着馥郁的兰花香,停在她面前。她仍旧在考虑他说的话,“不,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露出欣慰的笑,“楼主果然世事洞明。”
“我唯一不解的是,公子怎么会如此了解内情。”她凝眉看他,“难道公子也参与了此事么?”
卢照夜轻轻叹了口气:“若说参与……不能说我参与了。当初我与厉无咎有一些钱财上的往来,他需要钱建造他的乐土,我恰好有财力解他燃眉之急。”
“那么厉无咎许了公子什么好处?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不可能无条件为他提供金钱上的资助。”
这个有些不好回答,他微微犹豫了下,“小情……我的夫人,以前曾经是与柳绛年齐名的美人,但两者的命运天壤之别。柳绛年出身高贵,小情却身为下贱。那年热海王府大火,让她容貌尽毁,我答应过她,一定要让她完美如初……”
“所以厉无咎以柳绛年的面皮作为交换,是么?”她唇角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挥袖驱散了那团翠烟,“可惜厉无咎最终没能达成你们夫妻的愿望,柳绛年进入雪域后就死了,血脉凉透,再也无法移植,这个约定最后只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