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额头抵在他胸前,瓮声低语:“我怎么配……”
他知道她生活在动荡里,内心一直不安。可她从来不明白,自从爱上她,他才是最最卑微的。
他抚她的长发,把那颗小脑袋压在贴近心脏的地方,“你听,听见了么?自从断尽仙骨的那天起,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你知道一滩烂泥似的被扔进雪地里,是什么感觉么?肉体不死,尊严也能化成钢刀凌迟你。还有冰刑,穿肉割骨,多少次疼得神魂出窍,也是你让我挺过来的,你竟说你不配?”他躬身把脸颊贴在她额上,“你不配谁配?等你把要做的事都做完,想过平静的生活时,如果不嫌弃我是个堕仙,就嫁给我吧。”
她知道他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对她来说所谓的堕仙从来不代表沉沦,只是更清晰地提醒她,他为她付出了多少。
她仰唇亲那玲珑的喉结,说好。
穿过云层千里,蓬山很快就到了,他带她落地,走过长街,琅玕灯内明珠常亮,在空中便看得见那条银白的光带。
大司命和少司命们已经在尽头等候了,他们甫一现身,大司命就迎上来,见两人同返才长出了口气,“幸好赶上了。”
这次的事要多谢大司命,他从天行镜里看到那条大鱼出现在八寒极地不远处,于是冲破层层拦阻闯上浮山。那时仙君正忙于将走失的艳鬼归册,大司命一声狮子吼,惊掉了他手里的造册,以至于半截身体入画的女鬼摔出了百鬼卷,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大禁当场就白了脸,眼看将要大功告成,结果临时又出乱子。他愤怒地斥责大司命,“你疯了么,想害死你家仙君不成?”
大司命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知情不报,才真的会害死我家仙君。如果仙君在极地,我很愿意看见她赴险救他,反正破罐子破摔了。可天君这个当口把仙君放了,岳崖儿再入极地,岂不又是一个有功,一个有罪的尴尬境地?”他向大禁流露出失望的眼神,“总算认识几千年了,还来这套,你好意思么?”
大禁觉得自己很冤枉,他和他一样,都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至于引发什么后果,和他有什么相干?
紫府君要去阻止他的女人进极地,他知道拦是拦不住的,捡起册子冲他的背影高呼:“仙君,册还没造完,您就这么走了吗?”
紫府君回过身来指了指,“在本君回来之前,请大禁千万拿稳百鬼卷。如果再震动或沾染尘土,之前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百鬼会四散逃入生州,切记。”
大禁目瞪口呆,托着百鬼卷一动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紫府君走远了。
是不是又在坑他,这个不好说,但宁可信其有,总不能冒险反着来,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呢。反正大司命到现在都没看见大禁下浮山,想必还在托着百鬼卷吧。
看看岳崖儿,这个女人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他常说她是战星转世,她所做的一切,哪里还是一个常人能办到的。加上如今她和府君的关系到了这地步,为了以后可以没有隔阂地愉快相处,大司命决定抹下这张老脸,先和她搞好关系。
他向她拱起手,长揖下去,“多谢楼主对君上的一片心,楼主是属下见过的女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夕日和楼主的误会,希望今日能冰释前嫌,属下有冒犯之处,请楼主海涵。”
大司命究竟见过多少女人,这个无法考证,可能连同三千年前悟道时给他送饭的婢女,总共有三四个。岳崖儿能成为其中之最实属不易,况且他还以属下自称,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大司命来说,和解的诚意可说是非常大了。
他向她行礼,身后的三十五位少司命也一同长揖,仙山飘渺间,褒衣博带的地仙们整齐地俯下身去,场面甚是壮观。
紫府君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自觉自己平时家教不错。崖儿也不拘谨,她拱手向他们还了一礼,“以后便是一家人。”
所以蓬山紫府就此和云浮的杀手之家结盟了,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两派能搅合在一起,怎不叫人惊叹世事无常。
大司命曾经发誓要把苏画剔除出生命,却在见到岳崖儿那刻全线崩溃。她们之前一直在一起,那么她总会有苏画的消息。他知道这时问起她不合时宜,但心里像万人扬鞭狠击地面,他觉得脚下的土地都浮空,烟尘弥漫让他一刻都忍受不住了。
紫府君要去收拾百鬼卷的残局,转身往浮山上去,大司命示意少司命们原地待命,自己和崖儿随他同行。他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开口,“这两个月一路征战,不知楼里人是否都安好?”她转过眼来看他,目光坦荡。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任何遮遮掩掩欲说还休,都显得居心不良。他噎了下,橫下心道,“苏画的近况如何?我想知道她好不好。”
紫府君回头一顾,很有兴趣旁听的样子,崖儿道:“她很好,干我们这行的,只要能吃能睡就是好。”
可她没有告诉他苏画和胡不言的事,在她不知情滋味的时候,看不懂男女之间有情和无情的区别。现在自己有了喜欢的人,再观察别人的反应,多少能看出点端倪来。苏画有阵子闷闷不乐,她嘴上不说,应该是惦念大司命的。可惜总有阴差阳错,后来狐狸填了那个缺,大司命现在忽然问起苏画来,她一个局外人不好随便应答。三个人的乱账,还是要他们自己清算,崖儿尴尬地笑了笑,“大司命跟我们一同去云浮吧,见了她就知道了。”
她快步追上紫府君,他广袖轻摇袍裾翩翩,见她并肩而来,低头温煦地望了一眼。
只是浮山上的大禁情况有点不妙,头顶满天星辉,身上衣角垂委,夜风一过,猎猎招展。大禁垂着肩低着头,百鬼卷还在他的手里,但衣衫不整,连胸前的缎带都撕开了。
紫府君很惊讶,“出什么事了么?”
大禁抬起眼来,脸上表情平静,“仙君,您让我不能震动百鬼卷,究竟是不是耍我?”
紫府君满脸真挚,“本君向来不耍人,我可以拿人格担保。”一面说,一面趋身看他胸前的污渍,“这是什么?”
大司命吸了口凉气,“是唇印啊,大禁怎么弄成这样了?”他绕着他打转,“你……失贞了么?”
大禁皱了皱眉,以他的修为被鬼迷是不可能的。回想之前,紫府君中途撒手,那个被收了一半的艳鬼从百鬼卷脱离出来,就趴在大司命站立的位置。当时的情景很奇异,一仙一鬼两两对视,艳鬼么,风情无限是肯定的,她为了脱身,开始诱惑他。大禁不堪其扰镇住了她,但找不到法门塞她进册子,只好将她踩在脚下。结果那鬼把自己脱得精光,趁他震惊之际钻进了他的袍底……
大禁向紫府君描述前因后果,当然这段比较尴尬,自动跳过了。大司命抱着胸向他腰下看看,倒是没有发表什么高见,但目光包涵的内容很丰富,“那鬼呢?不会得手了吧!”
大禁脸色大变,“大司命,同僚一场,别欺人太甚。”
来了蓬山一趟,大禁觉得自己都快被弄疯了。以前在天池行走,他是清风朗月的仙官,心头无爱无恨,博广宽大。自从走进这十丈软红,浑浊的乖张和奇巧简直像毒液,让他大大的水土不服。原本庆幸紫府君终于能够完成百鬼卷的重整了,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把烂摊子扔给了他。捉妖捉鬼这一套他完全不懂,镇得轻了鬼还能跑,镇得重了,小小的尸精就魂飞魄散了。
紫府君打了个圆场,“我那头事情迫在眉睫,走也走得没有办法。还好耗时不多,匆忙赶回来收拾残局……”说着接过百鬼卷来,“这艳鬼是最后一鬼了,收完之后大禁就可向天君复命。”左右观望,“艳鬼在哪儿?跳下浮山了么?”
大禁终于能腾出手来系衣带了,震了震衣袖道:“那鬼对我不恭,已经被我正法了。”
大司命掖手而叹:“这下百鬼缺一鬼,再也不能称作百鬼卷了。”
紫府君却十分宽宏,“世间的鬼什么时候少过?要是百鬼卷从此不复存在,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大禁不必忧心,以本君和大禁的交情,别说一只艳鬼,就是把卷中九十九鬼拖出来让你消遣,也是小事一桩。”说罢露出个模棱两可的笑,扬声唤晋乘。书灵从琅嬛出来,拱手叫了声主上,他把百鬼卷交给他,让他好好看管。
一旁的大禁简直说不出话来,既然是最后一鬼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托着书卷死等?分明是怕他阻挡,不让他去找他的心上人。说起他的心上人……大禁回身看了眼,不谈她的长相气度,单是她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狠劲,便足够令男人汗颜了。
三日之内破一城,拿到龙衔珠,再进八寒极地,谁能想到!紫府君向他要求下担保时,他觉得应该是没问题的。结果她竟做到了,这能怨他么?只能怪她太能干!所以紫府君气恼,有意弄个艳鬼来让他难堪,大禁越想越苦闷。天君的计划呢,最后时刻宣告失败,现在大概正大发雷霆吧。他叹了口气,向紫府君拱手,“卑职算是领教了仙君的手段了,佩服佩服。既然大事已定,那我就回去向天君复命了,此一别山高水长,诸位多保重吧。”
大禁脚踏祥云去了,背影令人唏嘘,老实仙的不厚道,这次多少会连累他。大司命道:“只怕他在天君面前不好交代。”
紫府君微挑了下唇角,“天君这点气量还是有的,毕竟大禁在他身边几千年了。”复仰头看天色,“召集上次随行的弟子,两个时辰之后在山巅汇合,跟我去云浮。”
大司命很耿直,“用不着两个时辰,提剑便走,一盏茶工夫就……”在紫府君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声音渐次低了下来,“生州正值夏秋相交,天凉了,应当多准备两套换洗衣裳……那么多人,少说得准备两个时辰。属下这就去传令……”
又张了张嘴,想再说两句善解人意的话,最后一琢磨还是算了,他根本就不是个懂得讨巧的人,越描只会越黑,忙卷着袖子下九重门了。
第83章
这琅嬛禁地她来过,长长的琅玕长街她也走过。回身望,云雾重重下的十二宫,还有九重门外碧梅台,这些地方都曾经留有她的足迹。算一算,过去也才八个月,但这八个月里发生太多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再站在这里,颇有前世今生之感。
月光落在她眼里,双璧沉淀在她眼底,那眼眸愈发的清而鲜焕。她抬手指给他看,“我那时扫地,最先从那头的天街上扫起,可是琉璃宫到处一尘不染,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气,砖缝中半点泥星都没有。我的簸箕永远是空空地来,又空空地去,在九重门上做杂役真清闲。本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踏足这里了,没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
身后一个温暖的胸怀拥抱上来,紧贴她的脊背。下巴抵在她肩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如果早知道你是我命里的人,无论如何不让你做杂役。”
崖儿笑道:“凡人上不了九重门,我不做杂役,就没有理由留在琉璃宫。”
他说未必,“就做侍香也不错,我禅定时你点上一炉香,困了便在我腿上睡一觉。”
崖儿想起来,那是她头一天进第一殿的情景,他打坐不理人,她的满身魅力无处施展,就枕着他的腿睡了一个时辰。现在想来真是可笑,“那么处心积虑地勾引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他的嗓音清泉入水般,带着一缕甜的笑,在她耳边回旋,“我活了一万多年,其实什么都看得透。那时候并不觉得你傻或是讨厌,只有偷偷暗喜。”
这么说来仙君心猿意马早不是一两天了,只可惜紫府上下没有女弟子,他又懒得下山,所以才耽搁到今天。
她和他打趣:“那你说,如果换了个姑娘,你是不是也会上钩?”
他的手在她腰上轻抚,一寸寸,一分分地琢磨,“我不喜欢将就,早一刻或晚一刻都不行。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天顶上飘下一朵花,落在我的衣襟上。这个梦无解,但我知道一定会应在什么上头,等了四十八年,你终于出现了。为了爱一个人准备那么久,四十八年多不容易,就算你不来勾引我,我也会去勾引你。”
她受宠如惊,“你来勾引我?真的么?”
他的手慢慢攀上来,自她的斜襟里游了进去,“你信不过我的本事?”
崖儿轻喘一口气,连笑都忘了,世上只有他懒于去做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隔着那片薄薄的衣料,她描摹他手背的轮廓,“你说有人和你谈论过爱情,我以为这个话题是犯禁的。”
他绵长地嗯了声,鼻音里有慵懒的味道,“犯禁倒不至于,不能公然议论而已。不过这世上无论是仙还是人,总有个把性情怪异的,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给不谙世事的孩子灌输不良的思想。”
她纳罕,“位高权重,是天帝么?”
“他?”紫府君轻笑了声,“他道貌岸然,从来不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纤巧的鸟喙轻啄他的掌心,他闭上眼,闻见她颈下幽香,那香气像挑动丝弦的玉指,在他心底若有似无地抓挠了一把。
六爻盾悠悠地旋转,万年不变的速度,每旋转一圈,金环便发出璀璨的光。他在那片闪烁的光里告诉她,“你以为天界就数天帝最大吧,想惩治谁就惩治谁。其实不是,在他之上还有一个人,常年不办实事,就因为开辟了鸿蒙,躺在功劳簿上混吃了十几万年。”
能比天帝更大,那是何等了不得的一尊神啊!她不停追问,“那人是谁?”
他苦笑,“非要在这时候谈论他么?”见她坚持,无可奈何地招供了,“我爹,贞煌大帝。”
难怪他说上面有人,本以为只是拿来安慰她的,谁知竟是真的。崖儿还记得向他提起自己父母双亡的事时,他说他的父母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结果那两位非但没死,还活得无上荣光。
不过据说从不来往的父亲能同他讨论爱情,倒是件奇怪的事,“你和他们有走动么?”
他说有,“小时候见得勤些,他们会幻化身形去尸林看我。但我终究只是个私生子,令父母面上无光,他们的婚事不能解决,我就无法正大光明和他们来往。”
世人常觉得身处高位可以为所欲为,事实并不是这样。越是泰斗,要顾忌的东西就越多,就像他父母,谁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信仰,转投另一个体系,所以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不过虽然剑拔弩张,有时候还拍桌子骂娘,他们还是坚持三千年私会一次,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关于石头孕这种事,当然也是子虚乌有。坐同一块石头就能怀孕,那贞煌大帝的儿子岂不得遍天下?想要儿子就得付出劳动,懒散如贞煌大帝,这件事上却很勤快,自己总算还有一点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