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苏画边上,长吁短叹着,放下了筷子。
狐狸不吃饭了,真是个奇景。苏画吃得很优雅,食不言寝不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又加重了叹息,叹得邻桌都往他这里看。以为苏画这下子肯定有所发现了,结果换来她冷冰冰的一句话:“不吃就揍死你。”
这是训儿子呢?胡不言委屈极了,又无处伸冤,只得端起碗,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
食不知味!通常让狐狸觉得食不知味的机会很少,他吃白饭都能吃得兴高采烈。今天吃完了都没能让他精神振奋起来,说明他遇上大事了。
苏画和孔随风谈论楼中人员分布的细节,说:“楼主不日就会回来,有考虑不周之处,再请她重新安排。”
胡不言像个鬼魅,在她身后飘来荡去,连孔随风那么粗枝大叶的人都感觉到了,“胡门主,有话和我说?”
胡不言愣了一下,他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于是白了他一眼,“孔门主,我看见你在张月鹿窗下撒尿了。”
孔随风一听火冒三丈,“你等着,你娃不叫这世道逼死,老子早晚也得弄死你。”说完气急败坏地走了。
苏画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一把将他拽进了夹道里,揪着他的领口连晃好几下,厉声道:“你中了邪?饭不好好吃,话也不好好说!谁惹你了?说出来,大家一起针对他。”
胡不言心里很感动,说明苏画还是关心他的。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压在墙上,撅着屁股顶了好几下,“画儿你说,你爱不爱我?”
苏画红了脸,光天化日之下,广场上还有行人往来,便踹了他一脚,凶狠道:“爱什么爱,这是说爱的地方吗?”
他有些伤心,“就一个字而已,比你说这一串简单多了。你对我的感情开始由浓转淡了,为什么?难道我侍弄得你不舒服吗?”
苏画脸色忽变,冲他举起了拳头,“我警告过你,别老是把房事挂在嘴上,要不然就打得你张不开嘴。”
然后胡不言就沉默了,他悲情地抽了抽鼻子,弯下腰,把脑袋靠在她肩头,“你没有看出来吗,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故意找你闹的。”
苏画不吱声了,她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无非是大司命这个假想敌要来,让他坐立难安了。其实大可不必,她和那个人由头至尾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算他来了,原来是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只是她暗暗也唏嘘,自己的感情难道真的那样外露么,大司命还没到,胡不言的醋缸就翻了,仿佛料准了她会控制不住自己似的。
她叹息着,上下打量这只不怎么精美的狐狸精,“你别闹,闹了只会把我越推越远。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既然答应和你凑合,就不会管不住自己。”
胡不言不大满意,“凑合?这话真是伤人。”
苏画见他回嘴,冲他瞪眼,“不是凑合是什么?你长得不好看,打架又打不过别人,要不是我上次一时糊涂,怎么会让你占便宜!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男欢女爱一回就缠着要女方负责,你们狐狸界的规矩我不懂!”她气得吼了一通,看他眼泪巴巴的,立刻又心软了,蛮横地把他的脑袋按回自己肩上,粗声说,“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爱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以前的苏画,是跳着软舞,在江湖上呼啸来去的苏画。哪个男人见了她不向往?哪个男人又不对她避忌三分?她是蘸了蜜糖的毒药,即便遭人憎恨,那些男人也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亲近她。后来她栽在胡不言手里,这只狐狸简直是她的克星,她要顾忌他那颗因无能特别容易受伤的心,甚至他吃得满脸饭粒的时候,她还要耐着性子,替他一粒一粒捡下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她自己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可是当惊涛骇浪的夜晚,她蜷缩在他怀里的时候,即便他半点也不能打,她还是觉得安全。一个男人,能带给女人的无非就是这点,真奇怪,她也不明白这安全感从何而来。也许她的心在冰水里浸泡了太久,没有这样热烈如火的人,回不了春,还不了阳。
大司命会跟紫府君一同来云浮,说半点震动没有是不可能的,至少提起他,她心头就狠狠趔趄一下。但那又如何呢,高高在上的仙官看不上她这种满身污浊的人,这点上心高气傲的大司命还不及紫府君看得穿。她呢,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嗜好,见了桥归桥路归路就是了。
胡不言讨来她一个承诺,觉得天空瞬间就放晴了。他欢喜不已,腻腻歪歪在她身上蹭,“今晚管叫你满意。”
苏画忍不住扶额,这骚狐狸脑子里整天就装着这个,长得好看些倒罢了,不好看还爱浪,也不知谁给他的勇气。
这时忽然有人喊起来,说楼主回来了。苏画忙走出夹道,果然见崖儿从城门上进来。和她同行的人这回不再穿缁衣了,月白的襕袍有淡雅恢弘的神韵。风微起,拂动袍外罩着的素绫,起伏之间,生出水波粼粼的恍惚感。
还是那双眼,眼神深邃,可以穿透人的皮囊。只是这双眼如今笼上了暗红的光,乍一看有令人惊惶之感。苏画也算见过世面的,远远便见他眉间的堕仙印记,她喃喃:“真不容易……”
再望他身后,紫府弟子之首就是那人,两个多月没见,神情依旧冷硬,即便一望,也能激发她无数的思绪。但早已物是人非了,他的喜或不喜,和她有什么相干呢。
她迎上去,向紫府君拱手,“仙君别来无恙。”
紫府君还了一礼,“托福,一切尚好。”
崖儿左右观望,魑魅魍魉和阿傍他们都在,她才松了口气,“众帝之台有什么动静么?”
阿傍摇头,“楼主取走龙衔珠后,厉无咎就没在寸火城出现过。据说已经回藏珑天府,众帝之台门户紧闭,连后土城都加严了城防。”
紫府君朝众帝之台的方向眺望,凉声道:“他拿了我的四海鱼鳞图,就这么不声不响昧下了?”回首吩咐大司命,“挑个时候,给这位盟主下拜帖,本君要会一会他。”
大司命俯首道是,直起身来,目光泠泠落在了苏画脸上。
第85章
应该去打个招呼么,就打个招呼而已,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近三个月未见,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其实三个月说长不长,对于他们这些修行者来说,不过是瀚海中的一粒沙,有时候参悟一个法门,倏忽就过去了。可是上次离开云浮到现在,他竟觉得三个月那么漫长,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不单关乎仙君,也关乎他自己。
心境的转变,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从平静无波到巨浪滔天,这腹内江海翻腾起来,力量委实惊人。他也仔细考虑过苏画对他的态度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转变的,似乎就是在龙息寺旁的那个小院里,他说了些绝情的话,至此之后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忆一忆当时心境,确实感觉不到半点喜欢她,只是觉得烦躁,想尽快摆脱她明刀明枪的挑逗。他成功了,可是成功并没有让他快乐,他很快陷入更低迷的绝境,等意识到自己或许也可以效法一下仙君时,为时已晚了。
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感情是否也都顺利。他想开口,然而刚要唤她,她转过身,随众人往广场那头去了。他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动,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他发现这金缕城的景致真不怎么好,看上去冷硬,完全没有蓬山的生机盎然。
少司命在他背后提醒他,“座上,君上都走了好远了,您不跟过去吗?”
大司命回头看了眼,随行的弟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哦了声,“已经进城了,城内可以自由行动,不必一直跟着我。”
得他一句话,众弟子立刻鸟兽散了。这原班人马当初借住在波月楼,和楼里的人多少有些往来。现在杀手们弃楼转移到这里,总要去找一找,看故人是否还在。
大司命重整了下心情,才跟上仙君他们,到了议事的大厅里,听他们对天外天目前的形势做分析。以前是以人战人,伤亡在所难免。现在有了紫府的加入,虽然天帝着重提点,要紫府君不得监守自盗,自坏规矩,否则就是丢大帝和佛母的脸。但以仙君如今跳脱的性情,丢谁的脸都没什么了不起,照他的话说,“我自己的脸都丢光了,还管别人”。
一身高洁的人,在众仙面前断尽仙骨,滚得满身尘土,谈面子是个笑话。所以那位抹去了前世来生的右盟主如果真有什么异动,不排除仙君亲自出马的可能,反正他现在已经成了堕仙。
波月楼的人,因仙君的到来都松了口气。魑魅伸了个懒腰,“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些日子东奔西跑,连睡觉都不敢把眼睛闭严,实在辛苦。
阿傍叹息:“要是明王也在多好,我们都活着,他不知去了哪里……”
一时阴云笼罩在厅堂上,提起明王,大家忍不住一阵唏嘘。
胡不言说:“他还葬在城墙外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可怜。我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给他烧了两对童男童女,让他在那里有人使唤。还给他烧了个漂亮的小姐,这样夜里睡觉不冷。”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崖儿点头,“等过阵子给他搬坟,城墙底下照不见日光,他喜欢晒太阳。”
胡不言欸了声,冲紫府君道:“仙君不是可以通阴阳吗,干脆把他复活多好。”
于是众人都期待地望着他,紫府君说不能,“生死有命,不能乱了章程。况且过去了太多天,他的尸身都毁了,回来无所依傍,还不如让他走自己的路,命数自有天定。”
狐狸胡言胡语,提的意见都不靠谱,苏画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他挠着头皮嘟囔:“大家不都放不下明王嘛,四大护法少了一个就不完整了,要不我牺牲一下,填这个缺吧。”
魑魅哼笑一声,“千里一瞬门的门主不干了?”
苏画嫌他现眼,低声道:“护法比的是身手,不是胃口。”
旁观的大司命眼波漾了漾,有些奇怪苏画和这狐狸精之间的关系,但心里虽疑惑,还不至于往那方面去想。君野当初带回的消息,说她已经有人了,他只是留意着,波月楼里的这些风云人物们,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良人。
结果看了半天,看不出头绪。这些人对外冷血无情,私交这种事不会放在明面上。像岳崖儿,手下领着一帮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门众面前从来威严不倒。不像仙君毫无压力,高兴起来还爱邪魅一笑,搞搞眉目传情。
夜慢慢弥漫上来,厅堂里的议事早结束了,大司命安排了众弟子的起居,才有时间走出门看看。城中灯火辉煌,先前经过城主遇刺的动荡,但恐怖的氛围已经逐渐消散。夜市照办,妓院照开,甚至因为少了一层盘剥,胡商们开始在街头叫卖,金缕城反而显出一种空前的繁荣气象。
有点像第二个王舍洲。他立在广场上远眺,空中传来排铃齐震的声响,清脆悦耳的高低击节声里,美艳的胡姬正陀螺一样旋转。那胡姬洒脱的样子很像苏画,举手投足尽是风情。他曾经不太喜欢她过于冶荡,但一时一时的感受各不相同,现在他又开始欣赏这种自信,虽然她可能并不稀罕他的欣赏。
向东一顾,有个身影从广场另一边经过,他知道那是苏画。心跳骤然加快,脑子里还在考虑该不该私下见她,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匆匆追了上去。
苏画刚从哨楼上下来,打算回住处,走到长廊前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杀手的本能,她挪过手指扣住龙骨鞭,心里开始默数,五步之内这人如果不出声,那她就要出手了。
恰在这时他叫了声苏门主,苏画心头一沉,听出是他。
她转回身来,依旧保持风度,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司命。”
白衣白冠的人走近了,目光不似以前冷冽,带着三分尴尬的样子,拱手道:“一别三月,苏门主近来一切都好么?”
苏画没想到骄傲的大司命会主动和她搭讪,大约是因为紫府和波月楼结盟的缘故吧,他愿意重新建立良好的关系。
她颔首,“多谢,我一切都好。”原本应该有来有往,至少也客套两句,可惜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能说的话,她只好拱手,“天色不早了,大司命一路劳顿,早点休息吧。”
她转身就要走,大司命冲口嗳了声,该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回身看过来,微挑的凤眼,猫儿一样狡黠。他看着那双眼,忽然窒住了,心头一阵阵翻涌,他控制不住又上前了两步,同她面对面地站着。
自上次替她疗伤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这样接近过。换做以前,她早就无骨地腻上身来,但现在不会了,再也没有了。
非但没有,她还往后退了一步,“大司命有话同我说么?”
他犹豫了下,“上次在苍梧城……”
她截断了他的话,“我还没好好谢你,替我治了蛊毒。”
他要的自然不是那声谢,她也不需要他为那时候的口不择言道歉,可他仍旧打算把这段时间的心结说出来,即便她不能谅解。
他垂着眼道:“上次在小院的那些话……我不是不后悔,其实不久之后就发现自己做错了。这段时间来我每每想起,生州之行最遗憾的无非是这个。如果君上这次不能顺利走出八寒极地,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再来云浮。没想到琅嬛出了点差池,天帝特许他提前回蓬山,也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你……”
“没关系。”她忽然急急道,灯下的脸有些发白,唇角的弧度扭曲,她挤出个不像笑的笑,“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不必挂怀。我在江湖上闯荡,要是连这点事都斤斤计较,也活不到今日了。况且……你当时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何必旧事重提呢。这次见仙君好好的,崖儿也没受什么伤,真是万幸。你们来了,楼里众人心里也有底了,接下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过节都忘了吧,我愿与大司命握手言和。”
话都是客套话,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寒气。他微一迟疑,“苏画……”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不是苏门主,就是老妖精,好言好语都很少。这名字从他口中叫出来,她的心便又重重跳了一下。
其实说老实话,她和胡不言在一起,从来感觉不到激荡,都是他在上蹿下跳,用肾交流自然不及用心交流刻骨。然而对大司命,却是从头到尾都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这大概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吧。
然后呢,爱又如何?他不是紫府君,她也不是崖儿,彼此都没有舍身忘死的勇气,去捍卫短短几十年的爱情。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能冲淡一切。像她这种人,渴望的只是稳定。在她爱和爱她之间,她选择的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