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从来没有人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水底住上一夜。当初从船上放缆绳下来,几十丈的绳索将将够到底部,白天光线还能穿透水幕,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月光和星光都差了一截,天是墨蓝的,海水便是深黑的。大家都有些好奇,鲛王所说的月光照射在太乙镜上,究竟怎么形成。反正现在行走在城内是见不到月光的,不过照明有夜明珠,碗口大的珍珠随处可见,泛着幽幽的冷光,绽放在春岩的大街小巷。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子,在鲛人眼里不过和蜡烛一个用途,所以用起来也不吝啬,几步便有一盏,照得这水下都城亮如白昼。
远处一座白塔上响起了铜磬敲击的声响,看来海鲜盛宴要开始了。不多时有人敲门,哒哒哒哒一长串,敲得极其有耐心。
三十五少司命开门看,槛外浮游着一个扛枪的鲛人,喉中呼呼作响,向铜磬响起的地方指了指,然后以参拜鲛王的大礼,向官衙内致敬。
仙君系着腰带,慢吞吞走出来,说了句多谢通传。招呼众人赴宴,涉水走了很长一段路,到孤山山脚下时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半山上的宫室就是鲛宫。
鲛人能上那么高的地方?大家直愣愣看着那个鲛人,看他跃上岸边,鱼尾眨眼变成了一双腿,走起来略显蹒跚,但还能正常使用。
胡不言大惊,“为什么这些鲛人有腿?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吗?”
女人们一阵欢喜,兀自交头接耳,视线直往人家的草裙下溜。可惜看不见,只见一个若隐若现的臀,从细小的间隙里泄露出来,看样子臀型还不错。
危月燕隐晦地笑了笑,对张月鹿道:“你猜,前面长得和男人是不是一个样?”
张月鹿立刻领悟,“找机会一定看一看。”
崖儿不声不响地,目光也乱窜,仙君看在眼里倒也不急,抬手抽了发带绑在她的眼睛上,“这是云丝织成的,视线不会受阻,但能阻挡一切污秽,保你百毒不侵。”
崖儿撅起嘴,老大的不痛快,结果他凑过来,众目睽睽下响亮地亲了她一口。
这种亲热的举动最近经常发生,楼众看来很觉得惆怅,他们冷酷决绝的楼主这下真的成了别人的女人了,虽然那人是紫府君,依然让人难以接受。
阿傍说:“照顾一下大家的感受吧,世道艰难,找不着媳妇的还得活下去。看看这些紫府弟子的脸,都绿了……”结果大家转头一看,紫府弟子居然个个仰头望着天上,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阿傍摸了摸鼻子,觉得他们不容易,看着上司打情骂俏,自己又不能动情,就像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放着一盆红烧肉是一样的。他耸了耸肩,“我不要紧,出发之前去看了卖酒的胡狄姑娘。本来老大说想娶她,现在老大死了,我打算继承他的遗志。”
魍魉的脑筋比较老旧,他横眉怒目,“朋友妻啊,你小子想干嘛?”
阿傍愣了一下,“明王在刺杀金云览前去她那里买了一壶酒,没有私定终身,连手都没摸一下,这样也算朋友妻?”
魍魉说算,“老大动了心思的就算。”
其实有点不讲理,但到底还是因为不忍心辜负明王,阿傍泄了气,“好吧,我再去问问她有没有姐妹。”
一行人向山上走,越到近处,越觉得这鲛宫诡谲雄伟。几十级台阶攀上去,高处的露台上有人等着,见了紫府君遥遥拱起手,“仙君快看,觉得我这鲛宫怎么样?”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那是刮了胡子的鲛王。男鲛长得都不难看,这鲛王自然也是一派风流模样,洗掉了一身绿,再把头发束起来,居然还有点儒雅的书卷气。只是张嘴一个大嗓门,败坏了那点好形象,咋咋呼呼地招呼着,请大家入席。
鱼设宴,吃的是海鲜,鲛王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说:“我们这里的特产是抗浪鱼,肉质鲜美,吮指留香。还有那些海胆啊,海参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嘛。为了庆祝寡人重见天日,诸位,来走一个。”
众人举起酒杯,纷纷向鲛王道贺,鲛王哈哈大笑着,“菜色平平,没什么特色。”豪迈地挥挥手,“来呀,把鲋人带上来,今天加菜,迎接两位仙君和诸位的到来。”
一队鲛人下去了,不一会儿押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上来,这人有四肢,但浑身长鳞,脑袋是鱼的脑袋,身体却是人的身体。鲛王向大家介绍:“这是鲋人,虽然叫人,其实还是一种菜鱼。这鱼是专供皇家享用的御用菜,喜欢哪个部位,可以让鲛兵活杀,保证每一块肉都是最新鲜的,绝无腥味,入口即化。仙君,尝尝吗?腮帮子上的最鲜嫩,您和大司命一人来一块?”
仙君摇摇头,端着酒杯抿了一口,“我们吃素多年,还是请其他人享用吧。”
鲛王也不强求,笑嘻嘻对仙君的内眷道:“夫人,赏个脸?”
崖儿也摇头,杀人她敢,吃人实在没这个胆。
鲛王让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鲋人感兴趣,不由惆怅,对手下们道:“贵客不吃,便宜你们了。两百年的菜鱼,吃了延年益寿的。”
除了鲋人,其他的水产大家都能接受。鲛宫的酒更是好酒,其烈性,比胡狄的陈酿更辣口。从嗓子眼里灌下去,一路辣到肠根,几乎要叫人蹦起来。
席间仙君问起了焉渊的鲛人为什么能化腿,鲛王答得很爽快,“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人。”
他们是春岩城的后裔,当时城被淹没,一部分人并没有死,而是转到水下生活。时间一长,慢慢开始变异,人嘛,总得适应环境,历经了千万年,他们长出鱼尾和腮,能够自由在鱼和人之间转换。照鲛王的话说就是适者生存,水里和陆上一样。
“不过那些泣珠和织鲛纱的技能我们一样也没有,毕竟不是正统的鲛人。”鲛王向外面的水幕指了指,“那些就是我们的老祖宗,每到海难日,我们还祭拜他们。陆地上的人要上坟,我们不用,抬头一看,老祖宗就在头顶上,多方便!”
话虽如此,但祖宗天天看着你,也让人受不了。这鲛王是个有趣的人,说话很随性,办事也特立独行,大家手中的烈酒佐以他的胡吹海侃,畅谈到深夜也不觉得厌倦。
喝多了,头有些晕,苏画在鲛女的歌声里悄悄退了出来。外面虽然没有风,但气流回旋,隐隐也有凉意。她摸了摸发烫的前额,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鲛人的祖先们还在水里荡漾,一队一队,仿佛秦俑一般,蹦蹦跳跳地来,又蹦蹦跳跳地去了,看上去真吓人。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没有回头望。很快旁边的栏杆前站了人,素纱的褒衣轻拂着,目光平静地远望,大约在蓬山时就是这样,俯瞰众生,不怒也不怨。
苏画抿紧唇,彼此都没有说话。回想起当初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成见。
其实彼此都想开口,至少气氛不那么尴尬,可是说什么呢,该说的好像都说完了。这段时间大司命对她处处关照,她是感觉得出来的,如果这点人情味放在以前多好,也许已经像崖儿和仙君一样了。
站了好一会儿,尴尬的感觉越来越重,该回去了。她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他幽幽道:“你真的喜欢狐狸吗?”
她脚下一顿,心也跟着打颤,“大司命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没有看她,只道:“我后悔了,造成今天这个局面,都是我的错。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我没有仙君那样的根基,但我有他那样的勇气。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开口,我就下蓬山,再也不回方丈洲了。”
下蓬山,不做仙了么?深思熟虑后准备为感情献身,但她不需要这种牺牲。他应当好好的,继续当他的上仙,修行渡劫多么艰难,何必为了一个卑微进尘埃里的人前功尽弃。
她转头看他,“大司命,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十六岁杀死前任门主,执掌弱水门,你猜猜,我今年多大?”见他不答,她笑了笑,“你那时候不是叫我老妖精的么,叫得对,我今年三十四了。人生的风花雪月,还能维持多久?再过两年我的眼角会生出皱纹,皮肤也会变得老妪一样。女人的青春只有那么长,当你面对一张毫无姿色可言的脸时,也许又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你放弃长生不老,贪图短短一二十年的欢愉,值得吗?”
他沉默了下道:“这些不是你该考虑的,你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喜不喜欢,真的重要么?苏画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喜欢,是不甘。其实你对我也一样,所以不要被自己给骗了,做出后悔终身的事来。”
他的心往下沉,慢慢点头,“你喜欢的是狐狸,因为他不是仙,可以和你长相厮守。”
苏画说不,“狐狸也是过客,你和他,都不可能和我长久。反正最后我都是一个人,何必再把第三个人拽进来。”她弯着眼儿望着他,“大司命,把我忘了吧,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彼此纠缠,实在太累了,我如今看见你就觉得尴尬,倒不如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拳脚相加,大家痛快打架来得自在。”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确实闹得很不愉快。那时在烟雨洲,他们把她当岳崖儿抓起来,他对她声色俱厉,根本没想到会有今天。现在算什么呢,他打算为她放弃仙籍,结果她并不需要。
他两手撑着围栏,身体微蜷,姿势看上去有些痛苦。
“你进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苏画看他这样,只是觉得难过,你追我赶,却连手都没有牵过。她爱的究竟是谁呢,当然是他。可今生的遗憾太多了,多一个他也没什么。
她转身便往大殿里去了,里面传出觥筹交错的欢乐,那个鲛王,五百年没人陪他说过人话,侃侃而谈起来简直是话痨。
想想自己……他垂眼看着石栏杆上的手,手指一点点收紧,直到指尖挤压得失去血色——好像确实有点失格了。几千年来第一次接触爱情,混乱、慌张、脆弱,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这一席话,说得很透彻,没有从她口中听见总不死心,现在好了,不该再有任何不舍了。
值得庆幸的是,仙比人多了些选择,某件事或某个人需要遗忘时,不必辗转挣扎。他轻舒了口气,抬起手,把指尖摁在神庭上。闭上眼,只觉脑中关于她的片段在疯狂倒退,一直退,最后连她的面目都模糊起来。结束了,再细思量,记忆里没有任何撼动他心神的存在。他震了震广袖,走进了歌舞升平的鲛宫大殿。
阿傍趁着鲛人们聚众取乐的时候潜出去,在空空的宫殿群打探了一圈。传闻宝藏在鲛宫,可是每个地方都摸遍了,确实没有,看来鲛王说的是实话。往他们进来的入口看,几个鲛人正托着夜明珠巡游,一切都很正常。他重新潜回酒席上,楼主向他投来目光,他摇摇头,举起酒杯闷了一口。
鲛王还在诉说这些年的苦处,说得口沫横飞,涕泪沾襟,“要不是有这个宝藏啊,寡人不知道还要被关多久。还是老祖宗好,老祖宗知道寡人有这个劫难,安排了仙君来救寡人。现在仙君的这点小小要求,寡人能不满足吗?喝完了酒,寡人带诸位上孤山。山顶上的那面太乙镜是找到宝藏入口的关键,要是不放心,晚上在山顶扎营,等到后天月上中天就见分晓了。”
仙君道:“山顶本君就不去了,烦请大王陪同大司命前往。这月光不知会折射到哪里,上山下山太麻烦了,本君现在要静养,不能多走冤枉路。”
鲛王说也成,转而和大司命示好。大司命是一张万古不化的冰山脸,鲛王的酒杯举了一半就放下了,讪讪笑道:“酗酒对皮肤不好,仙君多吃点菜。你喜欢海胆吗,我给你打开啊?”
波月楼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自从离开王舍洲,每一天都在亡命,根本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好好喝一杯。这回居然是托了鲛王的福,这里的水族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过得丰富多彩。一夜鱼龙舞,推杯换盏间天色熹微了。今天是十四,如果厉无咎动作够快,应该过了界鱼石,进入焉渊了吧!
回官衙的路上,崖儿一直忧心忡忡,走了一程拽仙君的袖子,“你带我上水面看看好么,我实在担心枞言。他落进厉无咎手里快半个月了,厉无咎知道他是龙王鲸,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仙君道好,“回去略歇一歇,我就带你出去。”
话刚说完,听见危月燕的低呼,一手指着头顶道:“ 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仰头,天光照得水墙通透。浩瀚无垠间,一个巨大的阴影缓缓游过,因为距离不算太远,连划水摆尾的样子都看得很清楚。
崖儿一喜,“是枞言!”
第98章
枞言出现,那么厉无咎必定也到了。
仙君抬头看了看,乜着眼道:“来得真快。”
崖儿提剑问他:“上不上?”
上当然是要上的,既然枞言在他手里,就不能干看着不作为。他回身吩咐大司命留守,自己拉上崖儿,从漩涡底部循流而上。大池浩淼,腾在半空中时,发现了厉无咎的宝船。
宝船连帆都没有张,就那么气定神闲地漂流着,但大鱼在宝船之下,错眼看去,仿佛是驮着宝船前行似的。崖儿有点急,透过粼粼的水波往下看,见几条粗壮的铁链牵连着,直没入水下,也许是拴在枞言身上了。她摇了摇仙君示意他看,他让她稍安勿躁,压下云头,停在了宝船的船头上。
厉盟主的随行人员不少,几乎在他们落地的同时,从船舷两掖涌来,转眼便把他们包抄了。火宗和土宗的两位宗主在前开道,出舱后退让到一旁,后面锦衣轻裘的人缓步而来,雪白的狐裘掩住半张脸,见了他们嘶地吸了口气,“这大池上真冷!”
谁知话才说完,便有厉芒杀到。那个一身绯衣的女人抽出双剑向他攻来,一通舍命的拼杀,连紫府君都有些措手不及。
波月楼的剑术,尤其是弱水门,以轻灵见长。出剑无声,入剑无血,是苏画这派优雅的猎杀。兰战当初驯化她,曾经让楼里一等的高手传她武学。练武和做文章一样,需博采众长才能登峰造极。她的修为显然已经青出于蓝了,如果不是有术数加持,单靠空手白刃,她绝对会是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翻腕抖剑,一气呵成。她炼化的藏灵子带着极大的杀气,一招一式都想置人于死地。剑气摧枯拉朽划过他的狐裘,一片狐毛齐整地被切割下来。他也有些恼了,抬手和她的剑正面相击,掩在广袖下的手比鹰爪更为坚硬,当地一声击退雌剑,他翻转过手掌便向她命门袭去。
结果想当然的,紫府君出手了。他可以容许她的女人撒野,但对方只要流露一丝要取她性命的意思,他便不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