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尤四姐
时间:2018-06-14 09:34:14

  风云相交,一击即散。三千年了,上次交手还在三千年前,他掌风的力度更加进益,看来读书没把他给读傻。只不过未到最后决一胜负的关头,紫府君忌惮枞言和鱼鳞图都在他手上,出掌还是留了余地。
  门众们见盟主和对方短兵相接,也开始蠢蠢欲动,手里的刀剑折射出耀眼的光,随时准备群起而攻之,却被厉无咎斥退了。他分花拂柳般一扬手,“不可对仙君和楼主无礼,就凭你们的身手,再来一百个也是喂鱼的下场。退下吧。”
  于是满身匪气的卒子不情不愿地退回船舷前,王在上发现他家主上冷场,刚才的话竟然没人应答,遂气壮山河地嗯了声,“天气确实凉了,今早属下起床迎风小解,尿都给吹回来了,浇了我一脚……”
  边上的屠啸行咧着嘴,为盟主有这样的手下感到悲哀。厉无咎倒是不拘小节的,男人嘛,说两句糙话没什么,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他吧。
  仙君笑了笑,“冷就多穿两件,不行再加个手炉,毕竟是骨子里的病,永生永世都好不了。”
  海上九月虽然已经转凉,但还未到冷的地步。他是先天不足,体虚血凉,大夏天都要披着斗篷的人,起点风就瑟瑟发抖。这样的身体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对钱倒是爱得执着。
  厉无咎眉眼平和,凉凉牵了下唇角,“有劳仙君记挂,这点小病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不值一提。”船头上只余他们几个了,他对插着袖子道,“两位是从漩涡里来么?刚才我还同左盟主商议,究竟该不该派人下去探探。看来是不必了,底下果然别有洞天。
  崖儿认得站在他身边的人,正是九道口伏杀中被她放过一马的左盟主。她的眼波从他面上划过,带了点讥诮的笑,同他打了个招呼,“关盟主,别来无恙。”
  关山越向她拱了拱手,“岳楼主,久违了。”
  厉无咎看后怅然一叹:“原来是老熟人啊,都是老熟人,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言罢似笑非笑望向仙君。
  仙君当然懒得做这些人情往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又不是唱大戏。他退后两步,探身从船舷上往下看,一看之后大皱其眉,啧了声道:“大鱼虽丑,你也不能虐待他。你的目的不就是想引我们来大池么,现在目的达到了,把鱼放了吧。”
  狐裘之后的面孔露出了模糊的笑,“既然仙君发话,我没有不从的道理。”转过头吩咐屠啸行,“把铁链收上来。”
  一声令下,那些门众开始齐心协力向上拖拽铁链。链节很粗,从船帮上刮过,发出震耳的声响。崖儿看着链子一寸寸收上来,沉重地扔在甲板上,心头不由颤抖,不敢想象底下的枞言变成什么样了。
  人终于露面了,浑身湿漉漉的,像块破布一样被丢弃在那里。崖儿忙上前查看,看见铁链穿过他的手掌,血不再流了,伤口周围的肉已经发白腐烂。他一直低着头,不管她怎么叫他,他都醒不过来。
  崖儿赤红了双眼,只觉胸中溢满了恨,放下枞言便纵身而起,兽一样向厉无咎咆哮:“我要杀了你!”
  厉无咎蹙眉微笑:“楼主三思,这条龙王鲸的精魄在我手上,他拉船不过出于本能罢了,没有精魄,他永远是具行尸走肉。你要杀我么?杀了我,他的精魄就散了,我看还是不要了吧。”
  仙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她圈进怀里,温声安慰着:“再让他多活两天,为了枞言你先忍忍。”
  那凶悍的女人獠牙毕现,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笼着狐裘的人冷冷哂笑,调开了视线,“我记得楼主借用龙衔珠前曾经答应过,救出仙君之后,愿随在下进入大池,一同开启宝藏。结果事是成了,居然说话不算话了。楼主在江湖上行走,也算有头有脸,如此出尔反尔,于名声不好。本座是个和善人,体谅楼主刚与仙君重逢,不忍心多加催促,所以借楼主的朋友使使,楼主不会连这个都不答应吧。”
  崖儿狠狠呸了声,“你杀了我五十三名门众,如今又这么对我朋友,居然还有脸说和善?厉盟主,别不是在八寒极地冻坏了脑子吧!”
  这话一出,他脸色大变,惊愕地看向仙君,“你连这个都告诉她了?”
  仙君还是散淡的样子,颔首道是,“我和她之间没有秘密。原本我还在犹豫,你究竟是不是那个人,结果你血洗了波月楼,我知道必然是你了。你这人办事一向这么极端,三千年过去了,居然没有任何改变。坏得彻头彻尾,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世上什么样的打击,对一个好强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大概就是故人的失望。他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失望,是啊,三千年后历史重演,他还是那个坏事做绝的影子,在他眼里依旧烂泥扶不上墙。
  他咬着牙道:“仙君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我以为你我相识万年,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秉性。波月楼的伤亡你要负很大责任,因为你失算,没有加强防备,忘了我习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左盟主一脸愕然。王在上已经熟门熟道了,很骄傲地向关山越介绍:“关盟主是不是被吓到了?别害怕,谁还没有个前世今生呢。我们厉盟主上辈子是神仙,和紫府君是老相识,你看都聊到一万年前了,实在让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无艳羡道,“难怪人家能当盟主,当初他来白狄挑衅,我看他唇红齿白没把他放在眼里,后来他打得我心服口服,这就是神仙的力量。我输给神仙一点都不丢人,所以关盟主的心结也该解开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人。”
  说得关山越发怔,半晌才消化了这个事实。
  “跟着盟主有肉吃。”王在上着重这句话,并自我肯定式地点了点头,“我们跟对人了。”
  关山越迟迟道:“是投胎转世了吗?”
  王在上内行地说:“转了一世,一甲子容颜不老,看来以前道行很高,换了个躯壳还有剩的。不过好奇怪啊,紫府君怎么和岳崖儿对上眼了呢。我记得我们盟主喜欢过柳绛年,要是没有岳刃余插一脚,紫府君现在该管盟主叫丈人爹吧!”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三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得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昨晚没睡好,睁着眼睛怎么说起梦话来……”
  屠啸行简直服了他的脑子,压声道:“柳绛年真的跟了盟主,生的就不是岳崖儿了,你是不是傻了?”
  不过盟主狠是真的狠,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照样能够痛下杀手,也许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别人在他眼里都是草芥吧。和岳崖儿结了那么多梁子,现在岳崖儿的靠山是紫府君,好男人没有不为自己女人撑腰的,所以这梁子就转嫁到紫府君身上。紫府君不是号称地仙总主吗,如果双方硬碰硬,不知道盟主的胜算能有多少。
  手下在那里聊得热火朝天,搞得他们这里斗狠都斗不起来了。厉盟主回头看了王在上一眼,要不是现在人手紧缺,他真想把这白痴扔下大池。有这样的手下,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他叹了口气:“我们说到哪里了?”
  仙君提点了一下:“我该为波月楼的伤亡负责。”
  身边养着傻子,这种痛苦仙君是深有体会的。王在上和三十五少司命是一路人,本以为心狠手辣的上司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是啊。”厉无咎道,抚抚额头,居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看见岳崖儿抱着龙王鲸才想起来,“据鱼鳞图所示,焉渊的巨大漩涡下藏着孤山。既然下面能活人,那就请仙君带路吧,只要找到鲛宫,立即归还鱼鳞图。还有枞言,岳楼主若能提供神璧顺利开启宝藏,这大鱼的神识自然也能恢复,我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最后无非这条路,胜败生死都要在水下解决。仙君说好,“九月十五,月上中天,你知道吧?”
  厉无咎点了点头。
  “那就跟着来吧。”他和崖儿一同扶起枞言,纵身跃进了漩涡里。
  王在上看着湍急的水纹徘徊,“就这么跳下去?这也太危险了!”
  厉盟主掀着半幅眼皮看他,“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发财,黄泉都敢下吗。”
  王在上咽了口唾沫道:“属下就是那么一说,表达我想发财的决心罢了。真要豁出命去,有了钱也没用,我花不着了。”
  厉盟主闻言哼笑了声,“那你就留下看船吧,愿意下船的,跟着本座出发。”
  宝船很大,尾后拖着一条哨船,这哨船现在就派上用场了,划着它到漩涡边缘,连人带船一同下去也不要紧,只要宝船安然无恙就行了。
  放着金库不搬,留下守船的都是傻瓜。王在上一看有办法下到漩涡底部,立刻蹦起来,谄媚道:“我是主上的左膀右臂,底下情况复杂,必须贴身保护主上。”
  厉无咎看惯了他的嘴脸,也不拿他当回事。提袍迈上哨船,临行前吩咐船上的舵手,“去把他们的船放了。”那帮人再神通广大,大池中央无船可乘,最后只能陈尸在这无涯的泽国里。
  藏珑天府一行人徐徐下到水底时,崖儿已经将枞言运到官衙内安置了。
  没有精魄,他只剩一个皮囊,静静仰卧在石床上。掌心的窟窿因为铁链被抽出,肌肉逐渐开始收缩,崖儿央求仙君为他治伤,仙君爽快地答应了,把他浑身上下的创口一一清理复原。崖儿进门后发现枞言的脸色变得红润了,长出一口气道:“不用再忍痛,眼看好多了。”
  仙君抽出掖着的手,向桌上的粉盒指了指,“我给他上了点胭脂,气色不错吧。”
  崖儿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回事,张着嘴,半天没能阖上。
  危月燕偷偷摸摸进来,把粉盒收了回去,讪讪笑道:“我的。早上擦完,忘了收起来了。”
  所以这就是仙君报复情敌的手段,趁着他昏迷不醒,给他涂脂抹粉。他不能对崖儿过于关心枞言有任何不满,只能在这种小地方宣泄情绪。
  崖儿像不认得他了似的,对他看了又看。以前在蓬山上,不说多高傲冷漠,至少还讲理,会立规矩。现在倒好,极地走了一圈,眉心缀上了堕仙印,他就觉得自己是娇花了,开始活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她打量枞言,又打量他,最终无可奈何地笑了,“枞言又没得罪你,你这么做不厚道。”
  仙君孤高道:“我是为他好,脸色惨白太吓人了,他要是醒着,也不希望自己变得那么憔悴。”
  她笑不可遏,虽然有点对不起枞言,但耐不住仙君让人捧腹的孩子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侧过头,一本正经道:“我一直是这样,你不知道么?以前九重门上就我一个人,我只能自己找乐子。现在人多了,可笑的地方也多,等米粒儿生下来,我更有事可做了。只是我们过得太自在,恐怕天怒人怨……”他说完一顿,复又笑了笑,“反正我不会和你分开,更不会像大司命那样选择忘记,我舍不得你。”
 
 
第99章 
  ***
  鲛王很惶恐,对突然又冒出来的一拨人感到束手无策。
  “寡人这小小的春岩城到底是刮了什么妖风啊,一下子引来各路豪杰。”他坐在宫殿前的广场上纳闷,“一百来号人吃喝拉撒,不会破坏这里的环境吧!鲛人又不是鱼鹰,上哪里捕那么多的鱼办宴席啊,寡人的压力好大。”
  回头望一眼,后来的这批人真是太过分了,居然霸占了他的宫殿,还喝他的酒。他开始嘀嘀咕咕埋怨,“不是说好了在外面解决的吗,怎么又把人带回来了!拜托寻宝有个寻宝的样子,十个八个人最多了,这样便于分赃嘛。哪像他们,全家老小都来了,不是来挖宝,是来旅游的吧!”
  他满腹牢骚,可惜他的首席大臣听不懂人话,两眼怔怔看着他。
  “唉——”他叹口气,摆了摆手,“算了,再忍一天吧,过了十五他们就走了。”至于那个什么宝藏,作为土著的鲛人从来没有关心过,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搞得他也有点好奇了。
  也许藏着长生不老的药,吃一颗就能寿与天齐?还是供着什么旷世的神兵利器,随手一挥就能死一大片?不过想了一圈,最大的可能依旧是财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些陆地上的两脚兽一向这么贪婪,没有经历过灭顶的灾难,永远不知道钱财以外还有很多东西很可贵。
  往城内看看,上仙终究是上仙,先来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请他住鲛宫都不住,情愿和那些人一起挤在官衙内。两相一比较,高下立现。不像后来的什么盟主,猖狂又任性。更可恶的是手下比他更嚣张,仗着牛高马大拿鼻孔瞪着一方大王,冲他大吼:”我们在大池上漂泊了半个月,很累的,这个地方借我们暂住一下。”
  这哪是求人的态度,分明是强盗做派。他很想找个人说说理,结果那伙人的头头寒着一张脸,他缩了缩脖子就退出来了。心道大事不妙,这人可能是仙君的老本家,气质看上去好像啊。只不过他的脾气没有仙君好,那也没办法,谁家还没个倒霉亲戚呢。
  鲛王说走吧,“上官衙逛逛去。”
  鲛兵前呼后拥着,哪怕被人霸占了皇宫,他也还是帝王出巡的架势。进了官衙发现水都给汲干了,几个一起喝过酒的男人见了他扬手打招呼:“大王,你来了?”
  鲛王嗳了声,“巡视嘛,你懂的。”一面扭身化出两条腿,迈进了官衙正堂。
  大堂里躺着个人,据说是仙君夫妇捡回来的。他看了眼,“龙王鲸啊。”
  这鲛王倒有点见识,崖儿回身问:“大王知道龙王鲸?”
  鲛王说知道,“我们大池就剩这一条了,三个月前我还见过他。”
  崖儿沉默下来,她记得鹊山口那晚他和她说过,自己有了喜欢的姑娘,是同族,让她不要为他担心。究竟是他撒谎,还是鲛王弄错了?
  “应当还有一条吧。”她迟疑道,“是个姑娘。”
  “不可能。”鲛王拉着大嗓门说,“罗伽大池上原本是没有龙王鲸的,这里的水族全是小鱼小虾。几十年前来了一对母子,后来母鲸失踪了,就剩下这条小鲸到处找他娘。这些年我们看着他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直是独来独往,没有半个同伴。如果说大池上谁最孤独,肯定是这条大鱼,没娘的孩子可怜,要有个姑娘倒好了,谈谈情说说爱,什么娘啊,早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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