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舒了口气,闭上眼睛笑了。
还好,不然一身烟味,她又要担心。
他刚准备回头看是谁这么不自觉差点陷他于夫妻危机,一个虚幻的人影便正巧从他身边走过。随意的衣着,微微浮肿的脸,淡色唇边叼着的烟,还有那熟悉的要命的眉眼……
这是‘叶修’。
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知道自己在做梦,见到另一个自己叶修也没怎么吃惊。他反而以过来人的眼光非常怜悯的看向另一个哥们儿,这样一身烟味的回去,惹得辛大朔担心,最后急的恨不得拆房的人还不是你自己?
可能是发现一个自己吓不到叶修,梦里忽然嘈杂起来。一个个叶修的幻影遛弯儿似的从他身边走过。背着书包的、拎着离家出走行李箱的、拿着账号卡的、捧着世邀赛奖杯的……叶修捧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不但不怕,甚至还有点儿小开心。
“啧啧,怪不得辛朔挂死在我这里了,看看这帅的。”
可看着看着,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或起或伏,或悲或喜,没一个叶修身上都有满满岁月雕琢的春秋笔法。可要命的是,他们的身上,没有一点属于辛朔的痕迹。
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属于辛朔的叶修。
那辛朔呢?她在哪里?
叶修忽然急躁起来,他不再看一个个的幻影,急急的向四面张望。梦境浩渺无边,天地苍茫,他的身边数不清的自己穿梭来去,谈笑风生,那些最为辛朔爱着的自信洒脱从头到脚洋洋洒洒的盖满一身。可他们越是谈笑自若意气风发,叶修就越是心凉。
所有的‘叶修’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人流推搡着他也向那边走,可他偏是有预感绝对不从。叶修猛地一转身,拨开身边不知道是那个自己的胳膊,踉踉跄跄的逆着人群和时间的洪流,逆着光芒四射花团锦簇的终点,艰难而急促的向着昏暗阴冷的过去迈步。
向着被落下的世界走去。
越走越冷,越走越暗。终于擦身而过在婴儿车里呼呼大睡的婴儿的自己后,叶修再也没有遇到过自己的影像。而那些许光芒,也在他看都不看从婴儿身边走过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从此,此间天地一片黑暗。只有他自身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让他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因此,他走出一段距离后,便再也找不到方向。
他只能焦急的看向四方,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后,像是一把针在胸口细密的扎过。叶修伸手在自己头发上抓了几把,眉头越来越紧,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声喊:“辛朔!”
“辛大朔!!”
“你给我出来!我严肃抗议你剥夺我看自己老婆的行为!”
“出来!”
“出来……”
“你出来……是我不对……”
“我回来了。”
可能是力气用尽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慢,慢到如同一把温柔的钝刀,缓缓划破那些看似坚硬的疤痕,让血液蜿蜒在那些惨痛的曾经。
而随着他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里,忽然闪起隐约的光芒。那股光芒虚弱到仿佛一口气都会吹灭,但却如瘾君子一般控制不住的向着他的方向摇曳,每摇一下,便更亮一点。
叶修看到了。
他飞快的向着那里跑去,快到苏沐橙在这里估计能吓一跳。
可他从没这么嫌弃过自己的速度。
在长的好像要人命的奔跑过程中,叶修看到那个光点一点点的扩大,而光下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近了,更近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他到了距离她只有两三步的地方。他也终于看到了那个光源——
那是一棵海棠树。
树下,辛朔坐在地上,头靠在粗糙的枝干上,眼睛温柔而无神的看向他跑来的方向。
或者说,每一个‘叶修’离开的方向。
叶修来不及平复呼吸,刚想冲上去抱住她,可在看到她手边的土地上时,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她垂在地上的右手边,看不出是土还是石块的黑色地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暗红的‘正’字。
辛朔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叶修喉头梗的喘不过气,胸口疼的像有人用刀子在搅。
他一步步走过去,半跪在辛朔面前,用带着抖的手试探着去触碰她的脸。
然后,他看到辛朔笑了,她用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出一串问句。每一个字都圆润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凉的手,将他整个人拽入彻骨的寒潭深处。
辛朔问。
“又一次啊,你想要什么?电竞、健康、亲人的陪伴、美丽温柔的妻子?”
“你想要什么?”
“别害怕,说出来吧,说出来,我,都会为你实现的。”
她一边问,一边用右手食指在地面用力而缓慢的划过,留下一个鲜红的横线。
叶修盯着她,半晌后用哑的不像人声的嗓音问。
“那你要什么?”
像是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一样,闻言辛朔瞪大了眼睛。等她回复过来时,她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的光彩。
她忽然像个怀 春的少女一样,很不好意思的眨眨眼。在昏暗的光线里微醺着脸,她伸出右手,用带着血迹的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的捏着他的衣服,用祈求的语气问。
“你,你见过我的叶修吗?”
“你见到他的话,能不能告诉他,快点……快点来接我好吗?”
说完这句她忽然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摇摇头,焦急的仰着脸对他解释:“不,我不是着急,我等他,多久我都能等。”
“可……”
她的神色忽然带上了感伤,那些惊鸿一瞥的少女情怀散去,她又是叶修初次见她时冷静而寂寞的样子。
“我的你啊,你在哪里?”
她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镜中的投影,在一声脆响后化作无数碎片,每一片碎片中,都是辛朔的眼睛。
叶修猛地从梦中惊醒。
已经入夜,晚风习习吹过,送来轻快的蝉鸣。气温不冷不热,舒服的人直眯眼睛。
叶修却一身的冷汗。
虽然只是一个梦,但他不能不去想,要是没有这神奇的轮回,只有辛朔一个人在时间里蹉跎,她是不是真的就只能这样,一次次的看着叶修来,又看着叶修走;可没有一个,是她的那个,最后所有人都幸福的朝着美好的未来走去,只有她一个人,被遗忘、被放逐在时间的罅隙,独自承受着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独自品味着记忆的折磨。
他再也待不住了,挣扎着要爬出摇篮。刚出生骨头软?去他的吧我媳妇还等我呢!
正当他努力的想要翻身的时候,打开的窗户忽然晃了晃。一个肉嘟嘟的小胳膊探了进来,胳膊的主人努力的撑着自己,在失败落下去数次后,终于成功的翻上了窗台。
辛朔那灰扑扑满头汗水,头发散乱还带着草叶的脑袋,就这么出现在叶修的眼前。
叶修那因为婴儿期难得淳朴的眼睛里,忽然就升腾起璀璨的光芒,就像是辛朔这个脑袋不是个脑袋,是升上碧空的月亮。
辛朔小口喘着气,坐在窗台上后,试探着向下一蹦,看的叶修心里一揪。好在婴儿室的窗台很低,辛朔虽然摔了一下但没大事。小女孩随便拍拍膝盖就跌跌撞撞跑过去,她拽过来个小椅子,踮着脚站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摇篮,笑着看向他。
因为在场唯一的‘外人’叶秋还是个在呼呼大睡听不懂人话的小婴儿,辛朔也没了顾忌。她从口袋里抽出湿巾擦干净自己的手后,将自己的手放进叶修的手里。
“我来啦。”
这时候叶修也顾不得别的了,用尽全力攥住她的手就不松开。
外面响起大人们的声音——“修钰你说什么?朔朔丢了!?”“别急快走,不,先给张处打电话,快!在出城路口设哨!”“我们先把小修小秋放隔壁老齐那里!”
辛朔没想到自己跟着爸妈来叶叔家,就抽出这么一会儿会个合法丈夫都会被父母误会成孩子丢了——你们就不能进婴儿房看看吗?一孕傻三年是真的吗!?
父母们急匆匆跑进来,就看到一身狼狈的辛朔趴在摇篮上,和瞪着大眼的叶修手拉着手。
会情郎被现场抓破,还闹出这么大的乌龙,辛朔无奈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奶声奶气的说:“爸爸,妈妈,叶叔,叶姨。”
四个大人看看她,再看看彼此,再看看她,再看看她和叶修牛皮糖一样握的死紧的手,一时不知是冲过去抱住她安慰,还是打她一顿屁股。
但最终,四个人的视线都死死的烙在辛朔叶修的手上。
辛朔暗道不好,想把手抽出来。
察觉到辛朔的手在逐渐抽离,更感觉的到大人们随着她手的动作一寸寸移动的视线,心脏的教科书眼睛转了转,忽而放声假哭。
辛朔吓了一跳,身体比思想更快的作出决定,有将手放了回去。
叶修露出了得逞的微笑,握住就不撒手。
门口的四位皱紧眉头。
辛朔再试着抽手,刚一用力,叶修就张开嘴准备哭。吓得辛朔停了动作,叶修就保持着随时能哭的动作跟她僵持着。
辛朔不敢再抽手了,她试探着看了眼爸妈,发现门口的四位的表情已经是一言难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他们又试探几次,发现叶修就跟认准了辛朔一样,谁想让辛朔离开他,就跟要他命一样,他不闹得你想戳破耳膜算他输。
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
好在叶修到底是个婴儿,僵持着没两个小时,就睡着了。
在他睡后辛父辛母如蒙大赦,赶紧抱起辛朔往家跑,连招呼都没好好打,生怕再留一下闺女就走不了了。
路上他们严肃的问辛朔到底为什么,辛朔仔细的想想,给了他们一个傻得要命又无比真实的答案。
“因为朔朔喜欢他。”
“朔朔好喜欢他。”
辛父辛母不知道女儿是一个从来第三次的老油条,只以为她是寂寞想要弟弟了,可惜辛父心疼辛母不想她太频繁生育,夫妻俩便商量着要不要养只小狗。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半夜,辛家电话忽然响起,辛修钰不解的看着来电显示上的“老叶”,疑惑的接起。
“老叶?怎么了?”
“什么?又哭了?差点儿背过气去!?”
“我们马上过去!”
辛父正准备换衣服,就听见那边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叶父慢慢的说:“其实……我们已经在你家门口了。”
辛父:……
片刻后,辛家大厅灯火通明。
穿着粉色珊瑚绒睡衣的辛朔怀里抱着叶修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有点心疼的一下下给他顺背。
叶修闹了一晚早累坏了,他舒舒服服的窝在辛朔怀里,脑袋蹭蹭她的胸口,满足的打了个小哈欠。
他的手还紧紧的攥着辛朔的衣角,半阖的眼皮下眼珠还在警惕着周围的大人,像是最吝啬的守财奴攥紧手心里一颗可爱的小金子,像困顿的巨龙用宽大的龙翼死死的护住自己小小的财宝。
四位爸爸妈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尴尬的静匿后,心疼孩子的叶母一闭眼,豁出去了似得说。
“那个,修钰弟妹,这样,你们不是准备搬家吗?就我家隔壁那个,和我家就隔着个铁栏的那家,你们看,怎么样?”
差点儿以为她要抢孩子给自己儿子作伴儿的辛父辛母一时反应不过来——我们没准备搬家啊!
已经呆了的辛修钰看向叶父,盼着明白人给伸个冤做个主。
明白人咳嗽一声:“就那家吧,老孟装修好房子就去贵州区里了,今晚就能住,家里东西明天我找人给你们原封不动的搬过去。”
辛父辛母如五雷轰顶。
叶父想了想,又加了句。
“但是没有婴儿房……朔朔,先在我们这里睡?”
说着不等辛父回答便自说自答道:“对,就这么办,两家的铁栏也没用,明儿一起拆了。”
好么……这哪里是明白人,分明是帮着儿子强抢民女的纨绔他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