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心说我这不是想尽一下当父亲的职责吗!怎么还吃力不太好了!
嘴上应道:“行行行。这样,也快过年了,你备个厚礼给他夫人,算是我们谢他几年来的辛苦。”
“谢他几年来的辛苦?”叶蝉怔怔然,接着锁眉道,“你不打算用他了?这是真教得不好?”
谢迟摇头:“没有,真教得挺好的。”
然后他告诉叶蝉,立储这事就算再怎么争论不休,估计来年也就能定下来。到时候几个孩子成了皇孙,老师就不能这么随便从民间请了,都得用陛下点了头、在朝中挂着官职的人。
“陛下已经问过我想请谁教孩子了。就算是来年年底才定下,这也还是最后一个年。”谢迟这么说。
所以,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趁着这回过年好好备个厚礼给人家,没有别的意思。
叶蝉这么一听就放心了,这样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人家夫人说,过年之后还要继续麻烦先生回来教书,两边都高兴。要是让她趁着年关拿着厚礼把人家辞了,她还真觉得有点不合适。
她于是吩咐减兰去打理这事,然后又问谢迟:“那你跟陛下提了谁?”
谢迟道:“张子适你还记得吗?”
叶蝉想了想:“废太子的同门,教过皇太孙的那位?”
谢迟点点头:“我们当年也一起办过差。皇太孙去后,他就到甘肃当官儿去了。他这个人有才,校考年年都是优等,陛下一问我,我就想起他了。不过……”
谢迟想起那日他提起张子适时陛下的神色,觉得有点怪:“陛下没直接点头,只说这事不急,让我自己先与张子适通一通书信,看他肯不肯回来。”
他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事,可陛下半个字都没说,他猜都没法猜。思来想去,还是先寄了封信过去。
甘肃,几位官员在张子适的房门外等了大半天都没能进去,冻得直哆嗦。
临近傍晚时,房门终于打了开来,几人面色一喜,接着便见张子适穿着一袭青白的直裾出了屋,看都不看他们就往西走。
“张大人?张大人!”一个官阶高些的堆着笑跟上他,张子适足下生风:“我要去吃饭了,诸位请回吧。”
“哎,张大人……”那人的笑容滞了滞,还是强行说了下去,“大人,我们就是来劝劝您,就几句话,您听一听,好不好?”
这人心里苦得很。
要论年龄,他比张子适大十几岁,真犯不着忍张子适这脾气。可架不住张子适有才,打从他来了甘肃,甘肃一地便一日好过一日,百姓交口称赞不说,他们这帮做官的也不用回回校考时都打哆嗦了。
有好几人甚至已借着张子适的功劳顺利升迁,张子适也不在意这些,总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就是个活菩萨吗?
所以当下,这一众官员都对他特别客气。张子适其实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几日脾气冲那是有原因的。当下看着这年长十几岁的人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他就叹着气停了脚:“有什么事,您说。”
那官员又笑笑:“敏郡王府的事……”
张子适转身就走。
“哎,大人?大人!”那人苦哈哈地继续追,边追边快言快语地一股脑把话说了,“大人,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您三思。听闻洛安现下在闹立储的事,这位敏郡王日后可能是太子啊!您不图荣华富贵不稀罕给他家公子当老师不要紧,日后您……”
哐地一声,张子适进了用膳的小厅,门在那人眼前拍上了。
那人缩了缩脖子,滞了半晌,除了叹气也没什么辙。
唉……
大概有识之士都有点古怪吧?他心下这么琢磨着。
就拿这位张大人来说,大多数时候,他都谦和得很。可一旦倔起来,那又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除此之外,他还既不贪财也不谋位还不图色。二十六七的人了,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小厅里,张子适闷着头,一口气扒拉了大半碗饭。其间他夹了好几回菜,但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夹着什么吃什么。
于是很快,一口辣椒呛进了嗓子眼里,张子适咳嗽着不得不放下碗,又咳了几声,眼泪涌了出来。
他其实并不觉得难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洛安两个字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情还是无法不复杂。
洛安城里,有他喜欢的人,还有他意气风发的全部岁月。提起那个地方,他会记得他曾经是当朝太傅首屈一指的得意门生,是罕见的能被陛下钦点直接进六部办差的才子。在那里,他曾拥有过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好前程,他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位极人臣,出将入相。
可是,他回不去了,因为他杀了太子。
那件事,谢迟不知道,满朝文武都不知道,但是陛下知道。
陛下没有杀他,是因为陛下也恨太子,是因为皇恩浩荡。
可若说陛下一点儿心结也没有,那怎么可能?太子毕竟是他的亲儿子,纵使他对太子已是满心的恨意,只还残存那么一丝的情分,那一丝的情分也足够他心结难消了。
若陛下真的没有心结,如今便不会是谢迟写信给他。
给皇孙择定老师,是陛下一道旨意将他召回就可以完成的事。让谢迟问他肯不肯,说明陛下并不想让他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不想让他去的地方,他就不能去。
再说,就算陛下点了头……他又要怎么回去呢?
他怎么见她?他见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他想象过很多遍,但是想不出结果。
洛安城就这样在张子适心里成了一个遥远的剪影,令他又爱、又怕。那些他所爱的、恨的,美好的、残酷的记忆不停地纠缠,让他挣不开来、跳不出去,不敢回望背后,也不敢再畅想前景。
于是,在腊月廿七,谢迟收到了张子适的回信。信中措辞极为淡漠,简短到只有两个字:不去。
叶蝉在看到这封信后一度觉得,张子适是不是压根不记得谢迟是谁了?想想又觉得不会。因为如果真是对待陌生人,回信绝不会这么无礼。
但不管怎么说吧,淡漠至此可见人家是真不想来。谢迟也说,张子适一直有为民办事的心,总让他教孩子,可能是不太合他的意。
是以这件事暂时搁置,谢迟跟皇帝回了话,皇帝也说年后慢慢挑别的人选就好。
他们夫妻两个当下要费神的,是腊月三十的除夕宫宴。
去年的这个时候,储位之争还没争出个所以然,起码谢迟和谢连还势均力敌,但前朝后宫的宫宴就已经都有些微妙了。如今,所有的矛头直指谢迟,他又已经奉旨在府里多了两个多月没办实差,宫宴上势必人人都会盯着他。
叶蝉当然有些紧张,尤其在听闻卫秀菀今年不去参宴后,谢迟明显地感觉到杵在自己面前的小知了突然变成了一只炸毛的小刺猬。
他赶紧搂住她,给她顺顺毛:“不紧张啊不紧张!你放心,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陛下肯定会嘱咐贵妃娘娘多关照你的。”
“我……”叶蝉在他怀里声音哽咽,“我还是紧张!宫宴上人那么多,我肯定不能指望贵妃娘娘替我挡事儿。你说万一、万一……”
她咽了口口水:“万一谢连家的人……”
“他们府今年没人进宫。”谢迟抚着她的后背。
叶蝉又说:“那谢逯家……”
谢迟:“他家也不去。”
“哦。”怀里的动静乍然冷静下来,谢迟愣了一下,然后双手扶着他的肩头瞅了瞅:“这就没事了?”
“自然没事了啊。”叶蝉一脸从容,“我怵这两家,是想他们已然斗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万一他们疯魔了直接揍我怎么办?鱼死网破最可怕了。”
所以他们不去就好。至于另外几个现下还在和谢迟明争暗斗的郡王啊世子啊,她反倒不担心。
越是在争的人,越要和睦相处。撕破脸闹得不好看,等于上赶着被陛下踹出去!
谢连的王妃去年不也对她挺热情的?虽然那种热情让她别扭不已,但总归无害。
唉。
想到那位王妃后来在谢连娈童的事中羞愤自尽,叶蝉心里还有点唏嘘。在这场关于储位的斗争中,真是已死了不少人了。
从元晰开始,一直到顺郡王妃。
中间还有三王一整府的人。虽然陛下下那样的狠手她也能理解,可到底也牵扯了太多的无辜。
希望这事赶紧有个结果。
当然……她也希望自家哪儿都好的夫君能顺利地登上那个位子。
对,他哪儿都好!
叶蝉自顾自地想着,红着脸又贴进了谢迟的怀里。
第140章
年三十,一家子照例在晌午时进了宫,谢迟先去紫宸殿面圣,叶蝉则直接往后宫去。
按着规矩,家里懂了事的孩子都是要一道进来的,同样男女分开。结果就导致叶蝉自己一个往后宫那边去,谢迟那边好大一群人。
于是叶蝉回望时心情很复杂,愈发期待女儿赶紧来。
她走进贵妃所住的柔嘉宫时,外命妇到的还不多,后宫嫔妃倒是都在了。皇帝多年不踏足后宫,后宫里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一批,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叶蝉去年进宫时,储位之争还没走到这一步,贵妃便也没着意介绍她,她往外命妇的人堆儿里一站,一点儿都不显眼。
但今年不一样了,她一个礼行下去,贵妃马上就朝她笑道:“快起来。诸位都认认,这位便是敏郡王妃。”
日后的太子妃。
数道目光一齐看向她,接着便听左侧端坐的一人笑说:“我还道敏郡王怎么也得跟忠王年纪相仿,如今看王妃的岁数……敏郡王想是也比忠王要小不少?”
不待叶蝉答话,贵妃已先一步道:“敏郡王过了年关才二十五,比忠王小四岁呢,可谓年轻有为。”
她们当长辈的这么寒暄了几句,殿中的氛围就松下来了。贵妃在自己身边给她添了个座儿,叶蝉坐过去,她又把手边的点心推给了叶蝉。
二人间硬生生被贵妃塑造出了一种婆婆和儿媳的氛围。可想而知,这是有陛下授意。
又过了片刻,三位公主也进了宫,见过礼后,她们看见叶蝉,同样十分亲热:“王妃。”
叶蝉难免有点局促。她虽知道在眼下的斗争里,这几位理应都是陛下这边的人,也就是“自己人”,却也知道这些亲热到底都是装的,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便或多或少地让人有点别扭,但就算别扭,也只好继续装下去。
好在这一下午的工夫都用不着她多说话,到了临近晚宴开始时,行二的德静公主差了人来,请她出去一道走了走。
德静公主跟她说:“王妃与本宫不熟,但本宫见过敏郡王几次,这么算来,也算是旧识。”
叶蝉知道谢迟和公主们有点交情,之前还和三位驸马一道喝过茶。但德静公主这么提起来,却显然是意有所指。
叶蝉颔了颔首:“妾身不常进宫,许多事都不太适应。若方才有失礼之处,殿下恕罪。”
“没有,王妃做得很好,本宫只是觉得王妃有些拘谨,才请王妃出来走走。”德静公主笑笑,继而吁了口气,“其实呢,王妃大可不必这么紧张。这样的场合都是慢慢适应的,而且在这样的场合里,实际也没有太多规矩可言,位尊者的举止才是规矩。”
叶蝉正思量着她的话,却听她又道:“来年这个时候,你的举止,大约就是众人的规矩了。”
叶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德静公主是在有心与她示好。外面的纷争太多,德静公主在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她是赞同这件事的。
“借殿下吉言了。”叶蝉垂眸,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
德静公主笑笑:“本宫也只是想结个善缘。还有就是……”她的笑意稍稍有那么一刹的不自然,“我大姐为人向来严厉些,若来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并非是冲着你们去的。唉……”她局促地摇了摇头,“这话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想事先请敏郡王看在先前的交情上,给我个面子。我们的兄弟都没了,姐妹三个相伴了这许多年,实在不想来日先把哪一个送走。”
德静公主说得眼眶有点红,叶蝉细细一品就明白了。看来在这件事上,淑静公主不太赞同,可在德静公主眼里目下大局已然定下,所以她已在担心,来日新君继位,长姐会被拎出来算账。
叶蝉能卖她个人情么?能,她有自信说如果自己劝谢迟,谢迟会为了她不计较,但是凭什么呢?
倒不如互相卖个人情。
叶蝉便笑道:“这事,我夫君不在,我也不好应殿下。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殿下对夫君有所助益,自也就是淑静公主对夫君有所助益了。”
“……”德静公主神色一滞,继而似乎有些意外,打量着她笑道,“王妃很聪明。”
“就事论事而已。”叶蝉欠身道,“谢迟希望陛下能安享天伦之乐,必不愿与几位公主相残。殿下但凡给他个由头去退,他便必是愿意退的。”
德静公主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本宫有数了。”
紫宸殿,在殿外候见的宗亲都知道敏郡王一来就被请进去了,而且一直没再出来。也就是说,其他宗亲再进去问安时,敏郡王都在陛下身侧。按往年的例,这么办过的只有太子。
除此之外,格外惹眼的还有敏郡王的那几个孩子。几个孩子都是一道入的殿,但这个年纪的孩子难免坐不住,便时常能见他们一脸好奇地跑出来张望。
紫宸殿是天子居所,就由着他们这么跑?呵……
在入朝听政的宗亲中还有些势头的端郡王和庆郡王都是一脸的冷笑,过了会儿瞧见十世子谢辸到了,二人就都过去搭话:“你可来了。好大的一出戏,你错过了不少。”
“怎么了?”谢辸怔怔然,端郡王指了指里头,压音道:“谢迟,早早地就进去了。几个孩子里里外外的疯,跟自己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