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辸没吭声。
当下的局面让他的心情很复杂。早些时候,他是跟着谢逯的,不过他年纪还轻,当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谢逯找了他他就答应了而已。对于谢迟,他也没那么多不待见,谢迟的出身低是不假,但陛下都不在意,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只是现在,他似乎又被局势所迫,不得不继续跟谢迟对着干。谢逯跟他说,要是谢迟上了位,准定没他们俩的好果子吃。
谢辸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这么混着。端郡王和庆郡王见他不开口,又摇头叹气:“真不是个事儿啊……”
“那能怎么着。”谢辸低着头道。
“我瞧陛下这是铁了心了,满朝文武也未必顶得过陛下。”庆郡王嗤地一笑,“咱得赶紧想想辙,陛下那边走不通,就最好能把谢迟逼回去。”
谢迟自己往回缩,陛下准不能逼他当太子、当皇帝。
“……你这主意可就是笑话了。”端郡王斜着眼睛睃他。心说之前文人那么口诛笔伐,敏郡王都没退,如今储位在眼前了,敏郡王能退?
你觉得敏郡王是傻子吗?
庆郡王摇摇头:“打蛇要打七寸。”话刚出口,又见一小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后面自然免不了有宫人跟着。
三人不约而同地都噤了声,转而换了话题,只说些不疼不痒的吉利话。
殿中,皇帝见来贺年的宗亲见得累了,便小歇了一刻。他将几个孩子都叫了进来,喊他们一起吃点心,过了会儿,皇帝便笑了出来:“元显是懂事。”
就他这当大哥的一直在关照弟弟们,比他小两个月的元晋都不太管这些。
元显听到夸赞,脸不由一红,便不再喂元晨,把元晨的点心交给了乳母,自己乖乖坐回去了。
谢迟笑道:“夸你呢,怎么还不好意思?”
“……”元显低着头,腼腆地吃着桂花藕粉。皇帝笑笑,又说:“元显,你哪个弟弟最闹?”
元显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说:“晚上宫宴的时候,朕替你照顾一个,让你好好玩,好不好?”
元显便认真地思量了一下,随即便说:“六弟最闹。”
“?”元晨立刻瞪向他,“我没有!”
元显很认真:“就是你!”
“我没有!”元晨奶声奶气地跟哥哥吵,“我最乖!”
皇帝笑出声,元晨听到笑声更不服了,眉头都紧皱起来:“我就最乖!”
“好好好,元晨最乖。”皇帝说着,跟谢迟指指他,“朕晚上带你们家最乖的这个一道坐,你放心。”
谢迟:“……”
他知道陛下有别的用意在里头,不过对这个用意来说,其实带哪个孩子都一样,他很想换一个乖一点的跟陛下去,元晨真的太调皮了!
但他私下和皇帝提完之后,皇帝没肯,这事也就这么着了。谢迟在临近傍晚时先带剩下的五个孩子去了含元殿,过了半个时辰,天子大驾才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进殿,谢迟行完礼后抬头一瞧,简直一阵眼晕。
——陛下竟然是抱着元晨进来的。
元晨三月份满三岁,现下的分量已然不算轻,陛下您能不能悠着点啊……
却见皇帝稳稳地上了九阶,落了座,把元晨放在了旁边。
席间一阵骚动。从前这么坐在陛下身边的,只有皇长孙元晰。
然后皇帝照例要在开席前先说几句话,他清了清嗓子,便朗然开了口:“众卿……”
旁边坐着的小娃娃开始伸手够桌上的葡萄。但果碟放得远,他小短手够不到。
皇帝被他一扰视线,就下意识地顿了下声,然后摒着笑揪了两颗葡萄给他。
元晨美滋滋地吃上了,谢迟头疼地扶住了额头。
那葡萄估计也是真好吃,因为正常宫宴中,总能看到元晨在吃。不少朝臣看着都忍不住地笑,谢逐过来跟谢迟敬酒的时候都乐:“那葡萄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谢迟继续头疼地扶着额头:“我哪儿知道,那是贡品,我桌上又没有。”
另一边,容萱在府中的家宴散后,就借口要去寺院烧头香,踏着夜色出了府。
除夕夜,平康坊里一点生意也没有,凄清得像座鬼城。青楼里也没多少仁善可言,少花多赚是最紧要的,老鸨犯不着为了让小倌儿过个好年去置办酒席。
不过,头牌们过得还不错。像卓宁这样被人包着、手头不缺钱的,过得也还不错。
容萱到的时候,卓宁正在自斟自饮着自己吃着盘新下的饺子。他自己花钱叫的膳,楼里的厨子便做得不含糊,滋味当真不错。
但见容萱来了,卓宁的眼睛还是一亮:“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想你自己过年一定没趣儿,我年年都是同样的过法,也没趣儿。”容萱一边说一边塞给领路的小厮一锭银子,“再去加一碟饺子,添几个小炒。”
那小厮无声地告退,容萱阖上门,到桌边坐了下来:“新年大吉啊。”
“新年大吉。”卓宁颔首笑笑,容萱从袖中摸了个红线串成的小钱串给他。
“……这是干什么?”卓宁怔然,容萱一哂:“压岁钱,拿着吧,趁着年纪还小,能拿一年是一年。”
长大了,就再也没有压岁钱了!容萱一想到这个就有点悲愤,觉得自己老了!
卓宁却迟疑着没接,容萱看看他:“怎么了?拿着吧,钱又不多,我给府里的孩子们也是这么备的。”
这大齐朝,给压岁钱远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实在。在二十一世纪,大家的生活渐好,普通人家也都几百上千的给压岁钱了。可在这里,就连王府之中都只是拿铜钱串一串、或者把碎银子装个小小的荷包,只是图个吉利,真没多少钱。
但卓宁还是一副不愿多看那个钱串的样子,他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薄唇一分分抿得紧了。容萱不解地看着他,他道:“您能不能、能不能不拿我当小孩子看了?”
“……”容萱这会儿还没当回事,笑了一声道,“行行行,我错了,你收着图个吉利吧。”
卓宁的下一句却是:“我喜欢您。”
“?”容萱蓦地僵住,滞了会儿,复又笑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您。”卓宁低着头。他听出容萱话里那几分好笑的意味,懊恼得脸上发烫,“我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您,但是我……”他抬头看向她,她满身华丽的衣饰在他眼睛里一撞,他的气息就虚了,“我是认真的……”
容萱轻轻地吁了口气。
她是觉得这件事好笑,但并不是因为她嫌弃卓宁的出身。那觉得好笑的原因,她又不太好跟卓宁说——这要怎么说呢?她觉得,千百年后,国际上把成年的年龄定位十八岁,是有道理的。
她觉得卓宁心智还不成熟,他明显还有少年的那种简单干净。他所谓的“喜欢”,也可能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喜欢。她是在他受苦时拉了他一把的人,他对她的感情,更有可能是弱者对强者的依恋。
而她,不想这样顺水推舟地占有他的感情。
他很好,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而且多才多艺。但对容萱来说,在知道他心智不成熟的情况下,对他动心就是不对的,哪怕他是自愿的也不行。
未成年人的“自愿”太容易被干扰,他们的三观尚未养成,成年人对他们洗脑、控制他们的思维轻而易举。成年人如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感情,那便也是恋童癖的一种了,只不过要比谢连那种霸王硬上弓的恋童癖更为高端一些,只不过是会拿“两情相悦”粉饰罪恶而已。
容萱不觉得自己三观有多正,在很多事上,她都活得挺混乱。但是这种道德底线,她就是不能去破。
见她不说话,卓宁一下子局促起来:“您别生气……我不说了。”
“我没生气。”容萱整理着思绪,朝他笑了笑,“但是,你听我说。”
卓宁下意识地绷直了后背。
“我从不嫌弃你的出身。而且,我既然一直来找你,便也自然是喜欢你的。”她说着,顿了一顿,“但是,这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小弟弟。你别失落,其实你对我也未必是你想的那种情分,我不想趁你懵懵懂懂的时候糊弄你,所以才跟你说这些。我希望你冷静一点,先……别太去想这些事,也许再过几年,你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他现在只在醉香楼里做过事,大千世界他都没见过,他真的什么也不懂,容萱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可卓宁显然不明白她的想法,他认真地注视了她半晌,带着单纯的倾慕,只直白地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我……有机会让您满意吗?”
第141章
这句话听来平常,但卓宁说话时的神色分明有点怪。再配上“青楼”这个大氛围,容萱一下子读出了他的“意有所指”。
她不禁哭笑不得,心下愈发确信地想:嗯,他果然心智还不成熟。
虽然他做着这种行当,说出这种话好似也并不奇怪。但是,他突然这么说,显然不是“预谋在先”,而是血气冲脑之下忽然想到了便就说了出来。
简而言之,他只是因为被婉拒所以失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迫切地想要讨好她,想向她剖白心迹。这种简单直接的“你看你看,我是认真的啊!”的做法,的确很美好,但也只属于小孩子。
容萱凝视着他,深吸了口气:“我过了年关二十二岁,你十七。”
卓宁一急:“那又如何?”
“本也不如何。五岁的年龄差,如果放在二十七和二十二之间,那不算什么。但放在二十二和十七之间,是不一样的。”容萱语重心长,“你的年纪还太轻,你的世界太窄,太多的人和事你都没见过。你说你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你身边的其他人待你都好而已,可如果有个和你同龄的姑娘跟我一样待你好呢?你仔细想想,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吗?”
“……”卓宁眉心皱起,面色变得愈发茫然,他甚至没有听进去容萱后面的话,只迷茫道,“我不懂……为什么二十七和二十二跟二十二和十七就不同了?我们总会到二十七和二十二的啊,如果那时候我还喜欢您呢?”
“如果那时候你还喜欢我,那这件事至少……是可以考虑的。我不能大包票说我也一定喜欢你,但我会去认真考虑这段感情,不会像现在这样拿你当小孩子看。”容萱给了他一颗甜枣之后,神情又严肃起来,“不过前提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分开几年,你要去经历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只能接触到我一个女人。否则我就是在对你进行潜移默化的思维控制,这样产生的感情是不健康的。”
“什么……控制?什么健康?”卓宁发现,在容萱的这句话里,他听不懂的东西特别多。
他于是有点气馁,垂头丧气地想了想,又道:“您就说要我怎么做吧。”
他想,即便等他到了二十二岁、甚至二十七岁,他也一定还是喜欢她的。
容萱认真地为他想了想,俄而道:“我大约再过三两个月便可以攒够钱给你赎身。等你离开醉香楼之后,我就不会这样常去见你了,但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去读书、经商、学门手艺都可以,看你自己喜欢什么便是。这样过个三五年,你经历的事情自然就够多了,到时我们再看会变成什么样。”
“不会变的。”卓宁执拗道,“绝不会的。”
容萱笑而不言。
小学生和中学生在毕业时会格外相信“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等到上了大学,大家自然就懂了。
敏郡王府,谢迟和叶蝉在将近丑时才可算回了府。孩子们在马车上就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到了府门口,元显和元晋还知道自己起来往里走,另外四个压根叫都叫不醒,只能让乳母抱进去。
除此之外,还得让宦官把两大筐葡萄抱进去。
这葡萄就是那贡品,元晨吃了一晚上,到最后手指都被葡萄皮染紫了。满座朝臣就看着他吃,偶尔还能见到他举起小手喂皇帝一个,完美诠释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皇帝被元晨可爱得心都快化了,再说他这么大一个人也不在乎这几口葡萄,到宫宴散时,便吩咐傅茂川把余下的葡萄都给谢迟带回来,让孩子们吃着玩。
眼下孩子们都睡了,夫妻俩就先着人洗了一小碟来吃。外面天寒地冻,葡萄经这一路运回来,都变得冰冰凉凉的,叶蝉揪了一个丢进嘴里,一抿:“好甜!”
毫不夸张地说,那甜味就好像是从冰凉的感触里炸开的,一下子充盈了满口。叶蝉简直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吃了颗葡萄,而是吃了一口包裹在葡萄皮里的蜜汁。
但是紧接着,葡萄浓郁的香味就散了开来,软滑的葡萄肉滑喉而过,使得那股十足的甜味半点也不齁嗓子,吃下去舒服无比。
怪不得元晨吃了一个晚上。
谢迟吃了一个也觉得确实好吃,但看她这一脸惊喜还是想笑。然后他指着她跟周志才说:“以后每天给王妃洗一碟。”
“哎,诺。”周志才笑着应下,叶蝉边吃下一颗边摇头:“不用不用,这是给孩子们的,我尝尝就得了。”
“两大筐呢,葡萄又不禁放,不赶紧吃要坏了。”谢迟说着也又吃了一颗,接着道,“再说,哪能为了孩子让你亏嘴?日子久了要惯坏了。”
这倒也是!
小孩子自己没有是非观,大人事事都让着他们,日子久了他们就该觉得这理所当然了。
叶蝉便点了头:“那行,那就每天午后多端些来,我和孩子们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