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追懵了懵,他觉着谢迟所言是有道理的,但沉吟着又道:“可这奏章是我来写,你只当我没问过你,顺水推舟让庆郡王活着,自己也省得再惹是非,也是不要紧的。”
“不,庆郡王必须死。”谢迟一哂,“如果你不这么上疏,待得陛下廷议此事时,我也会请命,求陛下杀了他。”
谢追最终被他说服了,因为谢追也相信,陛下现下必定恨庆郡王入骨——陛下如今是断然容不得旁人再动他仅有的女儿的,庆郡王却敢用公主搬弄是非,差点害得公主被终身幽禁。
但叶蝉听了这些经过,还是有点心惊。
在她的印象中,谢迟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狠过。就连蝗灾那件事里,他也是为了救人才迫不得已去“害人”。
而这一回,他是坦然冷静地要去取人性命。
可转念想想,她又很快觉得,这样其实也好。
时至今日,她有十足的底气说,他们两个都不是恶人。可纵使不是恶人,也不能太善,不该忍的就是不能忍。
朝中的局势,现下还说不清呢,那么多人如同豺狼虎豹般蠢蠢欲动,今天他们能放过一个对元昕下手的庆郡王,明天就会有别人把手伸到别的孩子头上。
杀一儆百或许无情,但是有效。
三月末,庆郡王被一杯鸩酒赐死在狱中。另外,皇帝削了他的爵,其子无爵位可承,洛安城中一时甚至无人敢出手接济,情形一时比谢逢当年还惨上许多。
在庆郡王被赐死的次日,皇帝召了谢迟入宫,谢迟见完礼,皇帝张口便问他:“八世子说,取庆郡王性命一事,是你的主意。”
谢迟浅怔,继而端正一揖:“是,臣觉得此人留不得。毒害孩子在先、构陷公主在后,于私臣想给孩子换一个安宁,于公臣要维护天家体面。”
皇帝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声“很好”。
他口吻深沉,谢迟一时觉得别有意味。尚不及问,皇帝离座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朕一直觉得,你能做个仁君。但有时也担心,你心地太善。”
为君王者心善不是坏事,心善的皇帝会顾百姓疾苦、会体谅臣工难处。但若心太善,就会变得懦弱,会压不住朝臣,朝中反倒会乌烟瘴气。
“这次的事,你的分寸很对。更多的,朕日后可以慢慢教你。”
谢迟只道这是一句寻常的勉励之语,衔笑颔了颔首,皇帝的下一句却是:“回府等着吧,明日一早,礼部的旨意就到。”
“陛下?”谢迟愕然,“群臣如今还……”
“群臣如今还在争,朕知道,但朕不能纵着他们了。”
他不想看着谢迟府里出事,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们搅进去。
有些事,还是要快刀斩乱麻。
如果礼部不肯,他就撤换礼部官员;如果有人以辞官、自尽相要挟,那就由着他们去。
第145章
这一回,太子之位当真近在咫尺了。谢迟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想到反倒睡了一个极沉的好觉。
反倒是叶蝉沉浸在惊喜激动之中,一直兴奋到后半夜才睡。
她忍不住地一直盯着枕边之人看,这么掐指一算,才发现都过去九年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忆九年前,觉得真是弹指般就已走到了今天。不这么细作比较,她好像从未发觉他的眉目以与当日截然不同,那份少年人的稚嫩早已全然褪去,化作了一股意气风发的凌厉。
九年前,他也是这样搂着她,跟她说他日后会尽力,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让儿子们有更好的爵位,让她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现在,他要当太子了。
叶蝉忽而觉得这一切早有预兆的事,都变得不太真切。最后,她抿着笑往他怀里拱了拱。他醒了两分,胳膊将她搂紧了些,很快再度睡实。
如此这般,到了清晨十分,自然是谢迟醒得比叶蝉早。
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不愿意扰她,总由着她睡足了才醒。但今天,他不得不把她给拍起来。
因为旨意到时,她得一起接旨。
不止是她,这阖府的家人,除了爷爷奶奶以外都是皇帝的晚辈,这涉及过继的隆重旨意他们都要一起跪接。
于是叶蝉一边梳妆一边连声问周志才,孩子们都起了没?盯着他们好好吃早饭。
周志才说您放心,早就吩咐过乳母了。
叶蝉又问,容侧妃起了没?她虽是侧妃,但没经历过什么大场合,指个人过去帮她拾掇吉服,别有疏漏。
周志才马上让青瓷跑了一趟。青瓷那几个是宫里出来的人,对这方面的规矩比青釉她们熟。
叶蝉接着问,闵氏吴氏起了没?她们当下的身份没有朝服,但也得好好梳妆,别闹出个失仪的错处来。
周志才道昨天就特意交待了她们,让挑一身没穿过的新礼服出来。吴姨娘那边没有新的,闵姨娘借了一身过去,倒也合适。
叶蝉锁眉一喟:“又过得这么紧巴,这是还在接济家里?”
周志才欠身:“是,她是不敢变卖府里的东西了,可这平日的月例她愿意怎么花,旁人也不好管。”
叶蝉摇了摇头。
她心下知道,吴氏大概也有为难的地方。先前事发的时候,她娘家二话不说就道让府里卖了她,她不寒心是不可能的。但到底是共处了十几年的家人,扔下不管大约还是有些难。
而且,保不齐还有死缠烂打的事掺在里头呢。
所以吴氏往里贴钱,她虽然不高兴但也能理解。只不过,这样难免还是会折了府里的面子。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吧,这样要她们出面的场合,九年也就这一回。可就算九十年就一回,那也得好好应付啊?眼下是闵氏有衣服可借,万一闵氏也没有呢?
吴氏手头不留闲钱多给自己置办衣裳首饰,总归是个隐患。
叶蝉想着,等来日进了东宫,这样的场合指不准就要多起来,她这个当正妃的还是提前多操点心吧。
她于是吩咐周志才说:“你和青釉一起去算一笔账,今后每年多给闵氏跟吴氏置办两身礼服,春夏一身秋冬一身,钱从我这儿出。”
谢迟站在她身后几步外正由人服侍着换吉服,听言嗤地一笑:“这可不便宜,哪能让你破费?走府里的账吧。”
叶蝉从镜中一睨他:“我这些年,攒了好些钱呢。”
他最初有了食邑的时候,她的月钱就涨了,然后他还每个月给她多划了五两银子,说让她买点心。
五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够寻常人家丰衣足食地过一年了,撑死她她也吃不完啊。
她便从那会儿就开始攒钱了,这些年,也就帮着明德园周围的佃农们过冬时花过几笔,大头都还攒着,越攒越多。除此之外,孩子出生、满月、百日、周岁,也都有人不知备什么礼便包个红包给她,数额往往都不小。
所以,别说给两位姨娘置办礼服了,让她再置办俩姨娘进来她都有钱……
谢迟笑了一声:“那随你。你给她们置办,我给你置办。”
叶蝉严肃地点头:“嗯,你的钱只能花给我!”话没说完她就绷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又赶忙道,“先不用置办了啊,我那一库的东西还用不完呢。”
西院,容萱感觉穿越至今都没这么手忙脚乱过。不过,她倒没觉得烦,也并不觉得这事耽误写稿子,反倒想好好体验一下接重要旨意的整个过程,这是多难得的写作素材啊!
所以,她很有耐心地在下人的服侍下一层层穿好了吉服,又坐到桌前一丝不苟地梳妆,只不过,在簪钗步摇一支支加到发髻上时,容萱还是有一阵心累——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沉了!
同时,李明海还在眉飞色舞地给她讲近来的八卦(这在她眼里都是写作素材)。李明海说:“要说这府里头,也是一人一个活法。您可不知道,昨儿个正院知会各处细心准备之后,吴姨娘那边连一套没穿过的衣裳都拿不出来,把正院的周公公气得够呛。一问底下的丫头,说吴姨娘一直就是紧着府里给的料子做衣裳,自己一点衣裳首饰也不置办。”
容萱先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吴氏往家里贴钱的事一点不知情,听言不禁觉得很纳闷,奇道:“那她的钱都花哪儿了?”
谢迟早就是郡王了,她们一干妾室虽然一点儿“分内之职”都干不着,但月例还是跟着水涨船高。府里又包吃包住,有闲钱不拿去买买买还能干啥?
李明海又跟说书似的把吴姨娘之前干的事儿给她补上了,容萱恍然大悟:哦……原生家庭吸血啊!
“这个素材好。”她点头赞道,接着又说,“那你改天置办两套像样的首饰,给吴氏闵氏各送一套吧。”
没啥原因,有钱任性。
李明海应了下来,容萱又问他:“卓宁那边的事,办妥了没有?”
“妥了,卖身契按您的吩咐交给了他,他可以自己拿着去衙门立个户籍。宅子里也都收拾得不错,等过几日府里忙完了,下奴带您去看看。”
容萱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怅然若失。
等到进了东宫,她就见不到卓宁了吧?也不知道出书还方不方便。
她对卓宁没有男女之情,但她担心踏进皇宫就真正没了自由。写作现下对她而言是半条命,如果到时候不能写作了……
罢了,现在胡担心也没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
辰时,众人都收拾妥当后过了不久,圣旨就到了。
一家子赶忙浩浩荡荡地往外迎去,谢迟和叶蝉走在前头,叶蝉后头两步远跟着容萱,再往后是孩子们,最后是闵氏、吴氏跟减兰。
这样隆重的旨意,是不能让宦官来宣的,挑选皇帝器重的臣子宣读才能彰显郑重。于是众人走到前院时,就看到了同样吉服齐整的忠王陆恒。
陆恒神色恭肃,展开那卷明黄的卷轴,抑扬顿挫地朗然读罢了旨意才缓和了神情,待得谢迟起身后,笑道了句:“恭喜殿下。”
一时之间,两个人的心情都不胜复杂。
在储君之事上,陆恒的经历很特殊。他见过皇长子、又和废太子一起长大。后来皇长子早逝,废太子因为才华不敌陆恒而对他心生嫉恨,最终在八年前的围猎中彻底的翻了脸。
而谢迟,又恰是在那次围猎里初露头角的。在那之前,也是忠王为了办妥恪郡王府的过继之事,给他谋了御前侍卫里的差事。
现下,忠王又眼看着谢迟成了太子。
世事可真是奇妙,有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其实是一步步走下来促成的必然;也有些一步步促成的必然,近在眼前时还是令人觉得瞠目结舌。
陆恒心下感慨了半晌,朝谢迟一揖:“册封大典礼部会另择吉日,请太子殿下先随臣入宫谢恩吧。”
谢迟本也不是爱得了势就耀武扬威的人,更不可能在忠王跟前耀武扬威,当即客气地还了一礼:“有劳了。”
府里其余的人,至此便可歇了。侧室们各回各的院子,叶蝉领着一众孩子们往正院去,这一大早上别看没干别的,只是更衣梳妆,但着实还挺累,大家都需要歇歇。
府外,谢迟在上马车前稍停了停,压音询问忠王:“陛下突然下旨,不知朝中的反应……”
陆恒的神色沉了沉,好似不知该如何作答。谢迟又道:“您是洛安城里第一个帮我的人,我心中一直敬您,也请您不必因为当下的身份有什么顾虑。”
陆恒略微松气,略作思忖,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殿下不必担心,朝臣再怎么样,也还是要以陛下为尊才是为臣之道。今后几个月纵使不太平,殿下也只做好自己的事便可,废立储君是大事,但凡殿下不出错,朝臣要闹也不碍事。”
他这么说,谢迟就懂了。
——陛下真是在和满朝文武硬怼啊?
谢迟心情复杂地上了马车,很快,马车缓缓地向皇宫驶去。
他还没行册封礼,虽然太子之名凭着圣旨也算坐实,但许多事都要在册封礼后才能办妥——比如入主东宫、比如择定太傅。
但现下,太子的半君仪仗也已经备妥了。仪仗随着忠王而来,护送他一道回宫谢恩,浩浩荡荡的人马颇为惹眼。于是他还没到进皇城,城中的议论就已经热火朝天了。
百姓们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不知道陛下册立的是谁,也不知朝中是否还在争,只认出这是太子的仪驾便行大礼跪拜,“太子殿下千岁”的呼声伴随谢迟走了大半路。
谢迟头一次体会到,君临天下大概是种什么感觉。
相比之下,谢恩的过程倒是显得格外冷清。
他走进皇宫,傅茂川在宣政殿旁迎上了他,领着他往紫宸殿去。然后傅茂川告诉他说:“等到册礼之后,还要再觐见谢恩,今天这回不打紧,您磕个头就行了。”
傅茂川说到这儿,脸上僵了僵:“这个……朝中有些议论您也知道。有几位大人正好……正好这会儿凑过来跟陛下议起了事。陛下虽不乐意,可又确实是正经事情,不好推脱,就请进去议上了。”
呵。
谢迟笑了一声:“那我等等。”
傅茂川欠身道:“陛下的意思是,您别等了,再殿外磕个头便可回去,也免得几位大人出来后生出什么不快。”
傅茂川说着这个都来气,他觉得今天来的这几位大人简直是成心恶心陛下。
册封太子,这是多大的事啊?何况还加上陛下现在膝下无子,如今是又有了太子又添了儿子。要是他们不来,陛下肯定要把太子请进去好好说说话才是,如今可好,呵……
傅茂川就想,他要是皇帝,他也得让谢迟磕个头就走——你们恶心完我还打算出门给太子脸色看?那这算盘打得未免也太美了!
谢迟自己也想得开,反正册封礼之后,该觐见总能觐见的,到时便是天大的事都不能过来搅合,于是便依言只在殿前磕了头。
他去磕头时,傅茂川和陆恒都退远了,傅茂川遥遥望着他,一声长叹:“陛下的心事可算了了。”
陆恒点点头:“那是。”
而且,这位太子怎么着也能甩废太子八条街,照这么算,可能还算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