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点头,如实道:“是,两年前父亲病逝,我承袭的广恩伯。”
白康便爽快地笑起来:“哈哈哈,那你可好好干。去年有两位君侯也来走过场待了半年,现下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吏部,你们是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怎么也比我们好混!”
谢迟附和地笑笑,谦逊道请他多提点,白康那话对他来说却是听听则罢。
他不信什么含着金汤匙生下来,日后便比旁人好混的话。在他看来,目下府里的情况,有些时候还不如寻常人家。他们这些没落的旁支宗亲,看起来还有固定的年俸,吃穿不愁,可实际上入不敷出很是常见。譬如碰上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逢五逢十的生辰,往往一份礼便要花掉三四个月的开销。他们也知道,那礼进了宫多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便要收进库中,但要省了不送又真不敢。
因此谢迟觉得,现下家中的状况,一言以蔽之便是已没了宗亲的风光阔绰,却又还得恪守宗亲的礼数规矩。既不能像正炙手可热的王公贵族一样潇洒,又并没有寻常富人的散漫自由。
难啊!
所以,谢迟心下很坚决,目下既混得了个差事,他就要咬紧牙关的一步步的往上走。别的不说,就说叶蝉吧,人家千里迢迢地从苏杭嫁过来,就爱吃口点心,他总要保证她能随时吃得起自己想吃的吧?
……怎么想起她了?
谢迟吃着午膳忽地一怔,摇摇头把她吃东西的模样从脑海里晃了出去,又闷头继续吃饭。
午膳后,他们皆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休息,休息后还有两个时辰的操练。待得体验过了这操练,谢迟不禁感叹当值时的三个时辰站桩都不值一提。
——简而言之,这当值的第一天,谢迟是被白康和两个侍卫一起扛回府的。
刘双领也猜到这第一天大概不好过,可看到自家爵爷被人这么送回来的时候,还是吓得脸都绿了。好在白康对此见惯不怪,摆着手轻松宽慰说:“没事,但凡初到御前,都得适应适应。你们家爷年纪又太轻,猛地这么练起来吃不住不稀奇,回头我跟指挥使大人禀一声,明天先告个假让他歇一天,日后慢慢来便是了。”
刘双领这才勉强定了心,千恩万谢地把白康他们送走,又招呼了府里的小厮出来把谢迟往回挪。
谢迟整个人都已经透支,汗水把遍身的衣服都浸透了。但他在外人面前不肯示弱,一路上一声都没吭,到了书房被扶进侧间一躺上榻,才忍不住在浑身加倍涌起的酸痛中吸了口凉气。
他从来没遭过这份罪,刘双领在旁边看着都心酸,上前颤抖着询问:“下奴叫大夫来看看?”
“不用。”谢迟闭着眼摇头,下一句话飘出口时,脑子已经渐渐坠进梦乡了,“我睡会儿就好……”
谢迟睡得昏天黑地,再逐渐转醒时,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他不禁皱了皱眉,抬手揉了会儿仍还乏力的双眼,半晌才有力气将眼睛睁开。定睛一看,几步外案边坐着的,是容萱。
“你怎么来了?”谢迟锁着眉头撑坐起来,容萱仿佛这才察觉到他已醒来,匆忙地拭了拭泪:“听刘双领说了些事……”她说着禁不住又抽噎了两声,“怎的第一天就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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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叶蝉听说谢迟回来了,就着人从膳房取了晚膳来。但菜还没上齐,青釉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夫人!”
“嗯?”叶蝉搁下手里正做着的香囊,抬起头,看到青釉一副气红了脸的模样,好奇道,“怎么了?”
青釉强定了口气:“膳房的人说,容姨娘取了午膳到前头的书房去了!”
她去和谢迟一起用膳了啊?
叶蝉于是一点头:“好,那我就不等他了。”
她说罢瞧了眼堂屋,见一桌子菜都已经摆好,便起身往外走。青釉被她这反应弄得都懵了:“夫人,您不管管?”
叶蝉一愣,停下脚看看青釉:“这有什么可管的?”
容萱不是府里的妾室吗?那她去见谢迟这个做夫君的,不是很正常吗?
青釉彻底地傻了。
她本来想说,容萱一个妾室,按规矩平常只能在后宅,不该擅自到前院去,可看夫人这样,这话她就不敢说了,怕夫人怪她多嘴。
叶蝉怔怔地望着青釉,望了会儿还是没明白,倒是觉出了青釉的紧张。
她于是对摸不清状况的自己有点懊恼,竭力摸索了一下,迟疑道:“你是……怕容姨娘得宠,爵爷就不喜欢我了吗?”
“嗯……”这也是青釉生气的另一个原因吧,她便点了点头。
然而叶蝉马上就说:“可是如果他不喜欢我,有没有容姨娘,他都不喜欢呀。”她锁着秀眉边思量边道,语中一顿,握住青釉的手又说,“再说,我也不能一直盯着他,逼他喜欢我吧……”
她才十三,估计还要再活几十年呢。几十年都守着这一个夫君她没意见,可是,如果要她一直对妾室严防死守,要她一直在意他喜不喜欢她的问题……
那想想都很累啊!
她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也随他自在,不好吗?
叶蝉说完后看了看青釉的神色,就觉得自己可能和青釉达不成共识了。不过她也不想和青釉多争,撇了撇嘴就继续走向了堂屋,很快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道椒盐明虾上。
那虾炸得一看就外酥里嫩,而且虾头和虾线都已经去掉了,吃的时候只要摘掉虾尾便可,好吃又方便!
叶蝉搓搓手,坐下来便先夹了一只虾来吃,香喷喷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绽开,她享受地深吸了口气。
青釉无可奈何又想笑。她先前觉得夫人是因为比她小几岁,所以不知道操心那些事。可现下她怎么觉得……就算是作为十三岁的姑娘,夫人的心也还是太大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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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里,谢迟欲哭无泪。
他原本倒不介意和容萱一起吃顿饭,毕竟她也是正经有名分的妾室,也已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可是,这顿饭吃得他太无奈了。
第6章
主要问题在于,容萱今日过于活泼。
她寻了许多奇闻趣事,滔滔不绝地说给他。这原本也没什么,但谢迟觉得自己若不搭理,气氛冷下来便难免尴尬,不得不时常给她点反应。
要给反应,他就得听她说了什么。可眼下,他浑身的气力都还没有恢复,连带着脑子里也一团浆糊,吃饭时几乎连胳膊都提不起来,眼皮更是不停地打架。容萱的每一句话,都要在他的脑子里卡上一卡才能明白她要说什么,是以谢迟很快就觉得力不从心了。
觉得力不从心,他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不听她说。想了想,觉得把人骂走有点过分,人家怎么说也是好心;让他说“你别说了我今天特别累”呢,他又觉得有点丢人——这不才当值一天吗?怎么就累得扛不住了?
于是谢迟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又扒拉了两口米饭,他忽地把筷子一拍:“啊!”
正坐在对面给他讲笑话的容萱一愣,见他匆匆擦了把嘴:“突然想起点事……你先吃着!吃完直接回去就行!”
他说罢转身便走,连侍候在旁的刘双领都没摸清到底怎么回事。刘双领只得匆匆跟上,只见谢迟大步流星地闷头走了好远,忽地脚下一定。
刘双领也定住。
去哪儿好呢?谢迟心里掂量了一下,虽然去爷爷奶奶那儿继续吃饭也不是不行,可一来自己现下精神不济,二老会担心;二来,爷爷听说他让个妾室逼成这样,肯定要笑话他。
他于是侧眸阴恻恻地睃了刘双领一眼:“我去正院,你不许跟西院多嘴。”
“哎……哎哎!”刘双领发着懵连声应下。
是以正院之中,叶蝉喜滋滋地吃饱喝足,正打算再喝一小碗排骨莲藕汤就让人把膳撤了,谢迟风风火火地杀到了眼前。
他闷着头进来也没声,她注意到他刚一愣,他已经坐到旁边的空椅子上了,开口就说:“给我添碗饭。”
青釉刚才正为容姨娘的事儿负着气,现在见爵爷还是来了正院自然高兴,福了一福立刻麻利地盛了碗饭过来。
叶蝉还怔着:“我听说……容氏去你那儿一起用膳了?”
“没吃饱。”谢迟眼也没抬。刚才他在书房时只觉得累到虚脱,这一路走过来反倒打开了胃口,一口气往嘴里噎了半个四喜丸子。
叶蝉更不懂了,为啥会没吃饱?她这儿的菜都顿顿要剩大半,他个一家之主房里的菜会不够吃?这不可能啊!
可看他这一副明显饿狠了的样子,叶蝉又觉得还是先别追问了,让他先吃。她转而问刘双领:“爷今儿去宫里怎么样?当值顺利吗?”
刘双领清楚自家爷既上进心强又爱面子,便省去了被人扛回来的一段没提,躬身只说:“多少有些累着了,回来就先睡了一觉。”
“哦……”叶蝉点点头,知道他累便更不再多和他说话,只在旁边托着腮看他。
谢迟于是得以轻松地吃饱,吃饱后气力自也恢复了些,他撂下筷子往椅背上一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叶蝉托腮傻看了她一会儿,把他要问他为什么没吃饱的事给忘了,张口问说:“明天还去吗?”
谢迟一叹:“去。”
当值的事白康帮他告了假,可以歇一天,但操练他不允许自己不去。谢迟把自己的弦绷得很紧,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向上走的机会,他得握住。
再者,在御前侍卫中,他这么个旁支的勋爵实在不算什么。很多亲王世子、甚至皇子在真正开始办差前,都会现在御前侍卫里历练一番,他们叫苦可以,但他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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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的第二天,谢迟早上多睡了两个时辰,起床后缓了缓劲儿,又好好地吃了顿饭,就按时赶到宫里操练去了。
留在家里的叶蝉也很忙,忙着带孩子。
这个孩子对她而言可以说是“从天而降”——没十月怀胎也没一朝分娩,去忠王府走了一遭,他就来了。所以对这个孩子,叶蝉不知道容萱那边是什么感觉,反正对她来说是既压力很大又很新鲜。
两个孩子都是在恪郡王府就已经起了名字的,继过来后也没改,都是按族谱从元字辈,日字部。容萱房里那个叫元显,叶蝉这里这个叫元晋。
叶蝉觉得元晋不哭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睡觉时粉嘟嘟肉呼呼,醒来后一双眼睛东张西望特别亮,喜欢咿咿呀呀地吧唧着嘴看她。
不过元晋现在这样乖乖醒着的时候还很少,叶蝉对他又新鲜,就一听说他醒来便要趴在摇篮边看他、逗他玩儿。弄得元晋的两个乳母心下都好笑,心说这哪儿是养母带孩子啊?这就是个大点的孩子带个小点的孩子!
但可见也是有缘,元晋一个小小婴孩什么都不懂,但就愿意跟她亲,她在旁边他就很少哭闹。
乳母杨氏就噙笑捧了一句:“夫人这有孩子缘,来日自己生了小公子,那必是很好的!”
却没想到正拿香囊流苏逗元晋的夫人面容陡然僵住。
她锁锁眉,抬头说:“不许你们这样说!元晋和元显既然继过来了,那就是我的孩子。以后我就算自己生了,待他们也是一样的!”
杨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正要谢罪,叶蝉却已转向了青釉:“青釉你去,把府里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叫过来。”
青釉一哑:“那老爵爷和老夫人那边……”
叶蝉咬咬牙:“也叫过来,就说我有事情要说,晚些时候去跟奶奶赔罪!”
她从来没这样过,在跟了她大半个月的青釉看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过见她认真,青釉反不敢像平常一样拿她当小姑娘看了,她匆匆一福,恭敬地应了声“诺”,立刻退出去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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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御前侍卫操练的箭场旁边,几个老资历的侍卫正在茶间里休息,边喝茶边看着在烈日下站桩的少年叹气。
眼下是已入秋了,可天气还完全没凉爽下来,下午这会儿日头毒得很。谢迟刚站了一刻,衣服就已尽湿,淋得脚边一圈的汗。
一个年愈三十的侍卫就摇头说:“唉,你们说这小子这么拼,是嫌命太长吗?”
旁边的同伴瞪他:“积点口德好吗?人家才十六岁,招你惹你了?”
“不是……我没别的意思。”之前那个讪讪笑了两声,“我就想说,我要是他,就跟家里安享爵位,不来受这份儿罪。而且我就不明白了,来御前侍卫里头历练的宗亲,我见过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人家都是走个过场,他怎么真往死里练自己啊?”
昨儿头一天就把半条命练没了,今天竟然还按时按点的来?初来乍到又体力不支,练射箭时脱靶的次数多了点,被负责箭术操练的百户大人罚站桩半个时辰,他也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不然以他的身份,百户大人怎么也得给三分面子。
这不,现下他没开口给台阶,百户大人也不好自己把话收回来吧?只好坐墙根儿下自己郁闷去了。他也奇怪,新来的这位广恩伯不是头一个进御前侍卫的宗亲啊,可怎么就他这么拼呢?他图啥啊?
百户姜海坐在墙下,看着谢迟被汗浸湿的背影发怵。
姜海比谢迟大足足十岁,他说罚谢迟站桩半个时辰,原本是给他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想到谢迟一点怨言都没有地去了,倒弄得他很有种自己欺负小孩的感觉。
于是半个时辰刚到,姜海就主动走过去一拍谢迟的肩头:“行了,我喊两个人送你回家。”
谢迟被他一拍差点栽下去,所幸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缓了两口气,他转过身一抱拳:“多谢大人。我先去找程大人把擒拿补上。”
他说的程大人叫程华,也是个百户,专教擒拿功夫。今儿姜海在这边一罚他,那边他就没去成,现下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要走。
“……回来!”姜海赶紧一把将他拽住,吓得脸色都变了几变,“你不要命了?赶紧回家去!”擒拿学起来摸爬滚打摔,谢迟累成这样再过去,他怕闹出人命。
谢迟抹了把额上的汗:“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