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另外现在皇长孙的功课还是张子适在管,我跟他也打了招呼,让他多照顾着一些。”
相较于叶蝉担心他们进宫会不适应,谢迟更担心元显读的书不如皇长孙深,放在一起比较出高低之后压力会很大。
唉……
谢迟的心情很复杂。几年前,他偶尔还觉得自己还小呢,从爷爷奶奶到陛下也常跟他说“你还年轻”。可一眨眼,他就要操心孩子们的事了;近一步说,他的孩子们都要被卷进朝堂了。
“……今天我去陪元显睡吧。”他沉吟道,叶蝉浅怔,旋即点头赞同:“好,明天我们一道送他进宫,也好打点打点他身边的宫人。”
第90章
翌日清晨,叶蝉和谢迟都早早地起了床,准备一起送元显进宫。
元晋想跟着一起去,叶蝉思量再三后拒绝了他——她担心元显现下瞎高兴归瞎高兴,真到了他们要搁下他回府时还是会闹情绪。那到时候,元显一看弟弟被带回去了,不久更难过了?所以元晋还是乖乖留在家里吧。
于是哥俩在府门口相互拥抱了好久,元晋一再强调哥哥你在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继续告诉我哦!元显郑重承诺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忘了你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宫门前,谢迟先一步下了马车,然后抱下元显交给乳母,又亲手去扶叶蝉。
叶蝉的身孕一转眼都六个多月了,轮廓已很明显,谢迟怕她有闪失,本不想让她出来,奈何她不放心元显,非要亲自来看看。
进了宫门,元显开开心心地跑在前面,谢迟搀着叶蝉走在后头,绕过含元殿正要往东去,几个疾步从北边赶来的宦官挡住了他们。
刘双领迎上前,为首的那个宦官道:“陛下吩咐,勤敏侯入宫后,先带小公子去趟紫宸殿。”
谢迟一怔,想到御驾前规矩多,便跟叶蝉说:“那你先去东宫见太子妃,我们一会儿就来。”
叶蝉此前也已见过太子妃了,没什么可紧张的,就点了点头,独自往东宫去。谢迟牵着元显的手往紫宸殿走,元显双眼发亮:“陛下要见我们?”
他还小,并不懂“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是个大人物。
谢迟点点头,嘱咐他说:“一会儿你要规规矩矩的,见到陛下要先行礼,陛下不问你的时候你不要乱说话,更不要四处乱跑,知道吗?”
元显乖乖地点头,把他的话都应了下来。可进殿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到底还太小,虽然比元晋要乖很多,也架不住对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会好奇。于是行完礼之后,他便东张西望起来,仰着头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直勾勾地盯在了站在御案前的九五之尊脸上。
皇帝也正看着他,于是他拽了拽谢迟的衣袖,自以为很小声地道:“那个爷爷看我……”
“……”谢迟崩溃。看来元显虽然知道是来见陛下,但殿里宫人太多,他压根没闹明白哪个是陛下。
皇帝则嗤地一笑,蹲下身朝他招手:“来,爷爷看看你。”
元显有些怕生,一下子就躲到了谢迟身后。谢迟拍拍他:“快去。”他也不出来。
皇帝又笑笑,不再逗他,看向谢迟:“有日子不问你功课了,朕考考你,然后和你们一道去东宫,顺便看看元晰。”
谢迟:“……”
他真是有日子没被皇帝问过功课了。总被问的那阵子,他虽然也次次都紧张,可到底适应了些。现下皇帝突然提起来,他又没什么准备,一下子竟有点手足无措。
好在事实证明,名师出高徒。谢迟这两年大半时间都在顾府里,虽然他自己觉得只是按部就班的读书,但皇帝考到的内容,他确实已基本都能对答如流。
偶有那么一两句话听着陌生,皇帝提一句出自那本书,他就坦言道这本还没读到,皇帝也不怪他。
世间的书太多了,一辈子都读不完。被考出几本还没读过的,实在正常。
皇帝考他考得神清气爽,考够了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跟元显说:“看见没有?你要好好跟你爹学。好好读书,才能有学问。”
元显也是头一次见识到父亲的学问,在旁边听得都傻了。被皇帝这么一说,他立刻点头:“好!”
在去东宫之前,皇帝又留他们一道用了个午膳。用午膳的时候,皇帝亲自给元显夹了几筷子菜,元显就不太怵他了。
小孩子嘛,还是好哄!
于是在离开紫宸殿往东宫去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皇帝牵着元显的手。元显还问东问西,看见什么都要好奇一番,皇帝就耐心地答了一路。
谢迟跟在皇帝身侧提心吊胆又插不上话,临到东宫时,倒是皇帝转过头跟他说笑起来:“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谢迟被这问题弄得怔了怔,低头笑道,“可能是吧……臣不太记得了,但祖父母偶尔提起,说臣儿时也淘得很。”
那时候他父亲还在,不需要他太懂事。
皇帝很快也想起了他父亲早逝的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笑了笑:“你把孩子教得不错。”
早几年,谢迟在他眼里都还是个孩子,进殿回话总紧张得不行,他考他些难题想摸他的品性,他就回去老老实实夜读了好几天,读得两眼乌青。
如今,谢迟的孩子都能在他跟前蹦蹦跳跳了。
皇帝莫名的有了一种沧桑感,沧桑之余还有些欣喜。
他于是沉吟了一会儿,又道:“等过几年,孩子们都大一些,你挑一个才德兼备的立嫡,朕封他当世子。”
“陛下?!”谢迟悚然一惊。
——要承王爵的孩子才叫世子。
他忙要行大礼谢恩,但被皇帝拦住了:“你还太年轻,这爵位朕现在不能给你。”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来日册封了,你再谢恩不迟。”
论血脉,谢迟到底远了些。册个侯位还不算大事,要封郡王,他还是再熬几年资历吧,免得又遭人嫉恨。
皇帝暗自想着,又走了几步,忽而惊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一贯不喜谢迟,这他知道。打从那年冬狩,谢迟指认太子先对忠王动手之后,太子就记仇了。
可方才有那么一刹,他想的竟是,等再过几年太子便废位了,到时封谢迟一个郡王,太子纵有不快也不好找他的麻烦。
——从什么时候开始,谢迟在他心中竟有了这种分量?
皇帝有些心惊,又兀自摇了摇头。
谢迟是担得起这份恩典的。而太子无德,他这般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东宫里,元晰正和元景一道读着书,太子妃见叶蝉先一步到了,就将她请去了宜春殿,一起陪女儿玩了一会儿。
宜翁主也就比元明大十几天,现下和元明一样,基本还不会说话。
不过即便如此,也已然能看出她长大后必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叶蝉看得眼热,禁不住道:“妾身真希望自己这一胎也是个女儿。”
崔氏端着牛乳糕正喂宜翁主,听到叶蝉这话扑哧一笑,便把碗递给了她:“喏,先让你喂着过过瘾?”
叶蝉就将碗接了过来,宜翁主啊呜啊呜吃得很乖,稍微加了些糖的牛乳糕又有股甜甜的奶香味萦绕在周围。叶蝉喂着喂着觉得心都化了,要不是自己大着肚子,她真想把宜翁主抱进怀里使劲揉一揉。
宜春殿里一派其乐融融,聊着聊着,突然一声“陛下驾到——”震入殿中。
皇帝鲜少亲自来东宫,于是连太子妃都惊了一跳。叶蝉忙和她一道往外迎,行礼下拜间她连心速都加快了,她还没见过皇帝呢!
然后,叶蝉就听到一声闲散的“免了”,抬眼间,她看到青灰色的常服衣摆从眼前掠了过去。
接着,跟在皇帝身后的谢迟扶了她一把。他没让她去紫宸殿就是不想她大着肚子还要行大礼来着,无奈还是没避过!
皇帝径自到主位落了座,看到宜翁主咿咿呀呀地晃到了跟前,就顺手把她抱到了膝上,继而随口问太子妃:“元晰还在读书?”
“是。”崔氏颔首道,“再读一刻便该歇息了,一会儿带过来,陛下见一见?”
皇帝颔首:“有几日没见他了,带过来,正好也让他见见元显。他们是堂兄弟,日后一道读书,要和睦相处才好。”
崔氏心下不禁有些讶异——五王府把元景送进来的时候,没听陛下叮嘱这些啊?
她一边打量谢迟一边点头应道:“陛下放心,元晰原也跟勤敏侯府的两位公子都熟,自会好好相处的。”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品着茶静等了起来。待得元晰元景读完书过来,殿里小孩子多了,不知不觉就热闹了几分,一片轻松愉快。
前面的寝殿中,一宦官在太子床前磕头磕得都快破皮了:“殿下、殿下……陛下亲临,您、您还是去见个礼吧……”
床帐里酒气未散,太子阖着眼锁着眉,不耐地摆手:“滚,孤懒得去跟勤敏侯逢迎。向父皇问安也不差这一时,你不要多废话。”
他和勤敏侯的积怨谁都知道,这两年勤敏侯往上窜,他觉得碍眼但也没有做过什么。如今还要他去对勤敏侯笑脸相迎?可算了吧。
再说,他虽然现下还是太子,但这储君之位转到元晰头上,已是定局。如此这般,他便已不算储君了,还在意那么多干什么?
人生得意须尽欢。他可不想像皇兄那样,事事尽心尽力,弄得人人都念着他的好,却没能保住他的命。
他乐得让元晰当这个储君,乐得让元晰越过他直接坐上皇位。他当上大半辈子的太上皇有什么不好?该享的福都能享,还不必劳心伤神。
床前跪着的小宦官拿他没辙,又劝了两句见他不听,只好磕头告退了。
是以这天,太子一直没有露面,叶蝉回府后一想还觉得有点奇怪,觉得这于礼不合。
她战战兢兢地小声问谢迟:“太子被陛下幽禁了吗?”
谢迟弹了她一记爆栗:“别瞎猜,猜了也不许瞎说。”
“……”叶蝉哼哼唧唧地揉揉脑门,嗫嚅说又没跟别人说,只是小声跟他念叨念叨,怎么了嘛!
谢迟一边笑瞪她,一边在心底也盘算起了太子的事。
今天的事情倒不大,太子一贯散漫,在温柔乡里逍遥懒得露面也有可能。
但前阵子,在除夕宫宴上,皇长孙的座次被放在了太子之前,那可见是做给别人看的,可见陛下想循序渐进地立稳皇长孙。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还有,今天谢迟注意到,皇长孙身边的大宦官比先前高了两阶,和太子身边的人官位一样了。这显然不是皇长孙自己做的主,太子妃也没那个权力在东宫里添一个位份如此之高的宦官,只能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在用各种明里暗里的细节,昭示皇长孙日后的地位。
这都没什么错,他却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生。
皇长孙还太小。如若皇长孙去了,与陛下血脉最近的那一层宗亲也非没有继位的可能。是以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事不会那么顺利。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铤而走险的人总会有。
以前他们按兵不动,现下陛下有了动作,他们也该动起来了吧?若不然,等到皇长孙立稳,可就来不及了。
谢迟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倒不想沾那些事,可今时今日,他在洛安也有了地位,他怕那些事沾过来。
谢迟认真斟酌了足有两天才拿定主意,再从顾府回家后,他便告诉叶蝉:“我跟老师告了个假,他布置了要读的书给我,我自己读便是,咱一家子去明德园住一阵子。”
“……怎么这么突然?”叶蝉一听就觉得有事,锁着眉头打量他。谢迟走过来,大刺刺地把她一搂,然后吧唧亲了一口:“没事,去躲躲清闲。你着人收拾着,咱明天启程,我去知会爷爷奶奶一声,请他们一道去。”
爷爷奶奶也去?
叶蝉怔怔然。先前他们去明德园,爷爷奶奶都没有一道去过。不是他们不请,而是二老懒得动,觉得还是府里自在,谢迟便没有勉强。
这回听她的意思,是一定要一起去了。这瞧着很像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吧……他又一副并不太紧张的样子,看不出大难临头的痕迹。
大概只是防患于未然吧。
叶蝉沉吟了一会儿便不再乱想了,她信得过谢迟,真有什么事,他会跟她说的。
他们离京后不足一旬,洛安城里就出了事。事情被宫里压着,只有一些细致末梢随着春日的风声一点点渗出来,窜在街头坊间,令人不寒而栗。
顾府里,顾玉山弄了个烟斗在廊下嘬着,悠悠地喷着烟摇了摇头:“谢迟这小子,鼻子倒灵!”
他都没发觉洛安要出事,谢迟倒先一步溜了。
卫秀菀从房里拿了件薄披风出来给他披上,坐在旁边想了想,道:“出事的人,偏是跟他很熟的,他又心善,只怕还是要躲不过。”
顾玉山又喷了口烟。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渐渐涨大、散开,最终消失不见,他又笑了一声:“你想让我提点他?”
卫秀菀淡看了看他:“不然呢?”
“依我看,他再历练历练也好。”顾玉山神色轻松,“这事他就是沾上,罪过也不会太大。而且我瞧这事来得蹊跷,透出了的风声又还不多,究竟怎么回事,还说不好呢。”
卫秀菀的眸光微微一凛:“你是觉得……”
“陛下可不是傻子。”顾玉山复一声笑,继续嘬着烟斗,不再吭气了。
第91章
明德园里,叶蝉支着额头看着父子三人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口吃肉。
今儿是元显第三回出宫,离开宫门就直接接来了明德园,然后谢迟就带他们一道跑马去了。
跑马回来,三个人都已经饥肠辘辘,叶蝉原本让小厨房备了炒饼,炒饼里配的是周围佃户自家挖的野菜,结果谢迟吃了两筷子就可怜兮兮地望向了她,跟她说夫人啊,为夫饿狠了,有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