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话说到这份上,谢锦言也就没想着要瞒着什么了。他拧着眉,目光有些悠远,想了好一会儿, 索性便对锦颐说了个明白——
“那年你把恒元领到家里来住了一段时间。恒元他学识很好, 无论我同他说什么,他总能随口同我聊上两三句。原本,我也只当自己是多了个好友,也没多想其他。可锦颐你知道的,关于民党和产党,我惯来是对产党抱有别样的好感的。而在那段时间里, 恒元他每同我说起一次有关产党的目标与抱负,我于它的好感便总要再加深一分。”
末了,他又对锦颐感叹似的说道:“华夏是属于华夏人民的。撇开那么多的资源差距不谈,我始终相信,一心一意守卫祖国的,踏踏实实从人民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才是华夏应当有的领导者。”
这就是谢锦言加入产党,甚至是成为产党地下党一员的原因了。
锦颐也不回话,兀自直视着谢锦言的双眼,只见他不躲不避,整个人都落落大方,这才能确定,他所说的这一番话,俱是发自肺腑。
一个人太过坦荡真诚了,反倒叫另一个人的怒火看起来不可理喻。
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锦颐松开了环在胸前的手,随意将一只手搭在窗户口的下框架上,冷着嗓音平淡地问道:“所以这四年来,你是准确的得到了消息,知道我是在外人面前做戏,这才从来不曾对我有过一丁点的怀疑的?”
这四年来,她每一次回家都觉得很奇怪。
她自认自己的演技不算天衣无缝,却决计是叫人难以识破的,否则,不可能连岑殷南这个一度与自己粘在一起的“戏子”都没有察觉。
一个人的对另一个人的信任,是来自于日积月累的相处。可即便是齐玉茹和谢峰德,也在这几个月的时光里,渐渐动摇了那份对她的信任。只有谢锦言,始终不曾对她抱有怀疑,反而在每一次与她相见的时光里,变得沉重许多,就连叹气,也比往日多了许多。
从前,她没想过谢锦言会加入两党间的任何一方,自然也就得不到有关于这诸多异常的答案。而现在,这些问题的答案,却一股脑的在她的脑子里炸开。
“也不算是‘准确’知道吧,只是我偶尔还会在一些场合遇见幼卿,从她的嘴里听得出她对你的信任,也听得出你们俩之间像是有些什么秘密。再加上你四年前变得那样突然,我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了大致的推断。”斟酌了一会儿,谢锦言选择了一个更为精准的回答。
锦颐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对谢锦言的这个回答其实并不是很在乎。
她真正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从当上铁血军的司令开始,就为爸妈和你做好了打算。华夏已经注定不会太平了,我前一刻在军营里还想着,要怎么样用一种不显眼的方式,将你们送到香港去定居。转头去了一趟警察署,你就像我扔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女儿参了军,只要战争开始,有没有明天可活都还不知道。原本还有个儿子可以让人有个念头,现在儿子又去干了地下党,还不知道那天不小心就会被抓住了,也算是活一天赚一天。你叫爸妈怎么想怎么活?”
她问道。
然而,她的话才刚刚一落,便看见谢锦言开怀地笑了一声。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又看见了十年前的谢锦言一般。
他笑道:“哈,锦颐,你可不能这样自私!你说你想报国,你想守卫自己的家国,所以你去参了军。怎么轮到你哥我这,就要差别看待了?你爱华夏,难道我不爱吗?锦颐,我也想用尽自己的力气,去同祖国的万千同胞共同创造一个独立的、自由的、强大的华夏!”
没想到谢锦言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锦颐好一阵都没能回过神来。那一瞬间,原本已在她的脑海里同十年前重合了起来的他,一下又重新分了开来。
她固执地选择了参军,选择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去为华夏搏一个稍稍轻松些的未来。可她的生命,不仅仅是她的,同时也是属于原先的“谢锦颐”的。
是以,于谢家,她始终感觉心里有愧。是以,她总想着,要尽力的为谢家三人谋好一个未来,毕竟,在这之后,她可能在没有机会去分心照拂他们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猜测到谢锦言同产党有牵连,甚至有可能就是产党地下党中的一员时大为光火。她如同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样,希望华夏能多些为救国而勇于牺牲的人,那个牺牲的人甚至可以是她自己,却绝不能是被她看重的家人。
然而,也正如谢锦言所说,不论她为此谋划了多九,归根结底,她是没有权力去为他决定他的未来的。
平心而论,她或者还应当为他的这种决心和勇气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安排爸妈去上海,只要你自己想好到时候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就行了,我也懒得管你。”算是肯定了谢锦言“地下党成员”的这一身份,锦颐眉目间少有的显露着些许疲惫,用两指捏着鼻梁揉了揉后,摆着手就放弃了坚持。
一直以来隐藏在心底、不曾为别人所知的秘密,总算是被锦颐一手掀开了,谢锦言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
一个人在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久了,这个人的心也就跟着越来越疲惫了。而他幸运的,不是他的秘密被锦颐知晓了,而是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了看重之人的认可。
呼着气,谢锦言咧嘴笑了笑,想了想,还是决心要告知锦颐一些什么。
他说道:“国民政府的政员们大体分作两个派系,一是亲美派、一则是亲日派。秦非正被林世源将军拘禁之后,我党马启鸿同志也参与在其中,为的就是能迫使秦非正指导民军一起抗日。可自秦非正被擒以后,国民政府两个派系的政员们就发生极大的分歧,以秦非正妻子为首的亲美派,正积极同林世源将军等人周旋谈判。而其余亲日派则大肆诋毁我党及林世源将军,主张国民政府‘绝不向一切威胁手段低头’,积极部署讨伐东北军、产军事宜。”
感受到谢锦言略显意味深长的目光,锦颐一下子就明白了谢锦言这番话的含义——
不论外部因素如何变化,林世源同产党都已经认定了,全国军部势力必须共同武装抗日!
那廖辉遥在上海市素来同日本军政人士走得亲近,而她谢锦颐,四年来参加了诸多洋人和日本人开办的舞会晚宴,同日本人接触得同样不少。谢锦言知道她是伪装,但林世源和产党的其他人却不知道。他向来不轻易将她的消息递给外界,就怕一不小心害了她。
以她现如今的身份,要往轻了说,的确是还同秦非正差了许多。要往重了说,那也不是廖辉遥一个市长能够比得上的。她的态度若是让外界持续误会下去,谁也不知道她会是下一个秦非正,抑或是下一个廖辉遥。
谢锦言说这番话的含义,无外乎如是。
“你不必担心我,我同那些日本人没什么交情!不然,我也不会为了麻痹他们,刻意做了四年的戏了!”而且,袁二爷那边已经递来了准话,她也的确是该不着痕迹地在别人眼里产生些变化,另外做些什么去应对不久之后便要到来的战争了。
后面那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对着谢锦言,她只点到为止,只说一句足以使他安心的话便闭口不谈了。
“香港那边,我已经命人去看好房子和铺子的地址了。原本,我还想着再忍忍,过段时间再劝爸妈离开的。但现在看来,我们俩现在的情况都太危险了,无论我们俩中间谁被揭穿伪装,全家就都得跟着遭殃。爸妈他们俩,最好是年后,就以游玩的名义去到香港。这才不引人注目。”
锦颐说完,就也不想再耽搁,立马就想着人去办。便从自己原本倚着的窗户框立了开来,抖了抖肩膀,用手拍了拍臂膀上的衣服,对着谢锦言说道:“今天我就不留在家里了,等过年了再回来。你这些天在家里,委婉的跟爸妈提一下,能劝的就劝一下。我先走了。”
其实,要能早些解决齐玉茹和谢峰德的去处问题也好。往后做起事来,她也就不用再顾虑会波及到家人了。
锦颐拉着军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也是有身份的人啊~
Emmmm,顺便汇报一下进度,作者君再写一下送走谢家父母和袁家父女的剧情,大概就要从卢沟桥事变开始写进入战争的剧情了。
最后,母胎solo的作者君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虽然是存稿,但还是要日常亲一个,么么哒(づ ̄ 3 ̄)づ)
☆、第六十八章
十二月底的时候,以秦非正的妻子于美涵为首的亲美派, 终于在西安同林世源和马启鸿进行了正式谈判。
这次谈判, 林世源同马启鸿原有六项主张。即:一、民产两军停战, 民军撤军。二、改组国民政府, 排逐亲日派,加入抗日分子。三、释放“政治罪犯”,保障民主权利。四、停止剿产,联合产军抗日。五、召开各党派各界各军救国会议。六、与同情抗日国家合作。
这些主张,原本都是要秦非正亲自点头并签署协议过后,双方才算是达成了协议。可还未等到与秦非正、于美涵达成一致,林世源同产党这两个联合方就已经产生了分歧。
因着东北是在林世源手上丢掉的缘故, 林世源迫切的希望民军、产军联合抗日的消息, 自秦非正点头开始, 便能立即通晓全国,随后两军连同东北军三位一体,共同北上抗日。而产党一方,则是希望不要打草惊蛇, 能够暂时压一压这个消息, 不同意即可公布。
双方间的谈判情势急转而下。秦非正是东北军抓的,这人现在也被掌控在林世源的手里。于是,林世源干脆就撇开了马启鸿和产党,将原本需要秦非正亲自点头并签署协议保证实施的六项主张,改成只需要于美涵及同来的谈判员点头担保即可。
也不顾马启鸿离开后几度发来电报劝说,单方面同秦非正达成了“停止内战, 共同抗日”的协议。
而这一闹腾了华夏将近半个月的“绑架事件”,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达成了结局。
当然,到了这种时候,秦非正本身想不想抗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哪怕国民政府仅仅是明面上承认抗日,那于锦颐之后的行动,也都是有利的。
所以,在得到了事件的结果之后,她便不再分过多的精力去关注这件事了,而是一心一意的去安排袁家一家和自家父母的离沪事宜。
上海明面上热热闹闹地过完年后,从袁幼卿那得到了消息的袁二爷就开始按着锦颐的意思,慢慢的把家里产业的重心往香港那边移去了。
等到他将在香港用得到的东西全部置办好,已经是三七年二月底的事了。而彼时,锦颐也已经“不经意”地透过岑殷南放出了风声,说是要送谢家的二老出到香港去转转了。
她不知道谢锦言是怎么同齐玉茹和谢峰德说的,在送他们离开上海的那天,她送他们到轮船停泊的港口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瞧出齐玉茹和谢峰德对谢锦言的不舍。
也或者,直至现在,他们仍然不知晓谢锦言究竟在做些什么。
前往香港的轮船早早已经停靠在港口一旁,谢峰德一手提拎着行李箱,一手搀着齐玉茹走在锦颐和谢锦言的前头。
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直向着轮船上走去,而是走到半路上就停了下来,搀着齐玉茹忽然转过了身。
他看了看一旁的谢锦言,皱着眉训道:“还是那句话,你留,是可以留,但不要给锦颐添麻烦。”
说完,又将目光转向锦颐。他眸色深深地瞧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长声叹道:“行军打仗,你自己当心着些。不要忘了,你爹娘还在香港等着你回家。”
大体是这话听起来有些太过无奈,连锦颐听了都忍不住鼻子一酸,更何况是齐玉茹了。几乎是谢峰德话说完的一刹,她的眼泪便又“嗒嗒”地落了下来。
“你就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我们就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就是了,其他什么也别管了!”齐玉茹手里捏着一块手帕,长长的只嫁深深捏进了肉里。
关于他们这次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定居一事,是因为战争快要来了,华夏就要大乱了。这一点,锦颐并没有瞒着他们。
她想,她可以不再管她的女儿是不是同戏子混在一处,也可以不再那样在乎她的女儿是否名声有瑕,她只要她的女儿能够平安喜乐,完完整整的同自己一块儿从危险之地逃离。
所以,纵使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不下百十遍,被拒绝了不下百十遍,但当她温婉水润的双眸望向锦颐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带上了深深地期盼。
没有马上回答齐玉茹,锦颐偏了偏脑袋,忽然就望向了谢峰德。
往日,每逢这种时刻,甚至不用她亲自回答,谢峰德也总会站在自己这边,轻轻松松地便为自己摆平了齐玉茹。可这一回,她望着谢峰德,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再开口为自己解围。甚至一度,他瞳孔微缩,移开目光,躲开了同她的对视。
或者,真正到了关乎生死的时候,便连谢峰德也忍不住在“大义”与“私欲”中做出取舍吧。毕竟,往后的日子里,生死难料的军人里,会有他的女儿。
扬了扬嘴角,锦颐也不想再说一遍已经说过无数次的答案去惹齐玉茹伤心,便干脆从身后随着自己和谢锦言一齐来送谢家夫妇离开的李妈手上,取出自己的备下的布包裹,轻轻推进齐玉茹的怀里。
她说道:“妈,我从小到大的日记都在这里了,你要是想我了,就翻一翻,让爸给你念。”
说是从小到大,但里面记着的,却是这身体的生命里,前十七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自己是很难料想到她自己的结局的。她想改变历史的进程,或许她最后失败了,也或许她最后成功了。或许她是活着见证自己的成功,也或许她是以死亡去为成功筑路。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亲自去到香港再见他们,但总归,她希望他们在响起她的时候,勾动起的回忆,总是温馨甜蜜的。
锦颐做出这举动的原因很明显,几乎是下意识的,齐玉茹艰涩地撑开嘴,就想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些日记现在给她,为什么不等到她来香港找她们时,再拿着这些日记同他们一起怀念过往。
她眼眶里蕴着泪,连成串珠颗颗掉落。
幸而,还没等她将话给问出声来,一旁的谢锦言得了锦颐难得的求助眼神,便立马故作轻松地调笑道:“又不是立马就要以身赴死了,大家做什么这么沉重?”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瞎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