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贾琏捂得严实,贾赦自己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可这几年贾琏借着他的名头做了那许多事情,他又不是个甚事不知的傻子,好歹也得过老太爷的指点,慢慢心里也就琢磨出了点门道,晓得贾琏在外头的营生不简单。
贾赦自己懒得争,只求混到闭眼,儿子能有这份抱负野心,他怕过、担心过,最终还是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得就能让这混账玩意碰上大运了呢?便两眼一闭,随贾琏去折腾,这回贾琏难得说句真话,他也就直接点了头。
不过贾琏这样见天儿往东院跑,心里还有一股郁气没散干净的王夫人就忍不住生了事儿,去上房请安时顺口就问贾母的意思,道是琏儿既然大好了,她最近实在精神有些不济,就想让琏儿帮忙料理些府中俗务。
贾母略思量了一会儿也就应下了,让人去唤贾琏过来,准备亲口吩咐他。哪知道她身边得用的大丫头空跑了一趟,贾琏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贾赦还派了个婆子过来,战战兢兢的传话,道是大老爷晓得二太太管家辛苦,愿意拨几个伶俐的管家来与二太太使,琏二爷是要撑门立户的爷们,自然读书上进要紧。一句话堵得贾母也不好明着偏帮了。
大房摆明了不愿沾手,王夫人也只得一边日日守着贾珠,一边让周瑞家的并赖大媳妇几人统领家事。赖大媳妇是个贪的,又有婆婆赖嬷嬷做靠山,管起家来分外大胆,周瑞家的同她一道,吃的也就比以往更多,直闹得府里三等四等的丫头婆子怨声载道,只无人敢往上闹而已。
王夫人倒也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不过她一颗心都在贾珠身上,也不愿为奴才们的事儿多费心思。贾珠身子稍微好一点儿,王夫人就谢了漫天神佛,还特意为佛祖供奉了几卷经书,让人去庙里捐了香油钱。
可惜桂榜一出,趁着天光大好出来走动一二的贾珠在花园子里恰恰听着了几个不懂事的婆子的闲言碎语,当时就变了脸色,半夜里就又烧了起来。这一会儿,便是王太医都变了脸色。
第52章 早逝
王太医及其叔父都与宁荣二府交情匪浅, 太医们治病救人,却并不怎么被达官贵人瞧在眼里, 倒也因此少有落井下石之人。即使贾氏一族渐渐没落,奴仆拿着帖子上门来请时,只要不是已经应了旁的贵人,王太医也都是尽心尽责赶过来看诊,绝无半分轻慢。
况且王太医为着曾经的那些事儿, 对宫里的贵人和如今如日中天的几户人家,总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正如他叔父当年教导,他们行医拿的不过些许诊金谢仪,又何必趟那些无谓的浑水。贾家落魄了, 自然也有落魄的好处。
不过今儿一摸上贾珠的脉, 王太医心里就咯噔一声,情不自禁的就皱了眉,觉着不大好。按理说荣国府这位大爷, 从小富贵乡锦绣堆长大, 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丫鬟婆子小厮长随, 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 叫人照料的妥妥贴贴, 又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怎么就生生糟蹋到脉象如此无力的地步了?
前几回过来给这位珠大爷摸脉时, 王太医还敢斟酌着劝上一劝, 这会儿他却是闭紧了口, 两只手来回把了几次脉,只没有个准话。
珠大爷倒是个守礼的,□□国府当家的二太太正青着脸等在一旁。曾几何时王太医也以为这位二太太是个端庄明理的大家夫人,说话待人慈悲温和,直到这位珠大爷重病,王太医才见识到了二太太的蛮不讲理。
虽说那一句一字骂的都是他们贾家自己的奴婢下人,可王太医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听不出那话里指桑骂槐的意思来。这一回贾珠的情形更坏了十分,有那么点儿积重难返的意思,王太医当真不想见识一番大家太太如何变脸撒泼。
觑着王夫人的脸色,王太医有心等政老爷来了二人一同避去书房私下说话,却也晓得这位政老爷万事不过心,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个风雅去处与门人清客评古论今。思量半晌,许是觉着是劫躲不过,到底轻咳一声,缓声道:“珠大爷的心事,还是重了些,前次的病症还没全消,这……郁怒伤感、思虑伤脾,这一回您可千万要多养养,来年开春之前,都莫要受了风,我先开几副药,且先吃吃看。”
王太医说的轻松自然,王夫人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因着王太医脉息好善养身,荣国府这边一向最爱请他,无事时开些食补方,吃吃丸药固本培元,有病了也多托赖于他,王夫人虽不怎么把区区一个太医放在心上,却也对王太医的为人有了些了解。
贾珠幼时,王太医常开些消食的丸药与他嚼着玩。贾珠启蒙后,王太医则常劝她让贾珠练些五禽戏太极剑之类的把式强身健体。就连这一两年贾珠读书损耗大了,王太医也总顺口说一两句一张一弛之类的话。
这一回统统没了。王太医甚至还放缓了语调,说什么开春前不要再受风,又只说先开几服药吃吃看。这分明就是病的重了,不能出门,也不敢说这个方子能治得好!
王夫人死命捏了捏手中的帕子,忍了半晌才克制着没当场破口大骂庸医。她原本还想问问是不是贾珠要在床上休养小半年才能好,可瞥见贾珠倚在枕上气息微弱的模样,到底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也不问要看到什么时候,生怕贾珠多心。最后,她还是扯出个一丝儿笑来,慢条思路的让人送了王太医出去,却半个字儿都没提红封的事儿。
王太医就知道自个儿讨了嫌,也有些自觉医术不精,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是一脸和气的跟着前恭后倨的管家周瑞出去了。只是他带着小徒弟刚走到府外,就被打马奔出去的大管家赖大扬了一头一脸的灰,便是泥人儿也有了三分火气。回了太医院后又辗转听人说荣国府这几日连着请了七八位圣手回去给他们大爷贾珠诊脉,有两位还是跟他同一天去的,王太医在同僚们别有深意的眼神里再也端不住,咬着牙吩咐下头的人,再有荣府二房的下人来请,一律没空。
王夫人觉得是王太医学艺不精才治不好贾珠,可她用娘家兄长王子腾的名义请来的几位名医圣手,甚至是太医,也同样对贾珠的病束手无策。
倒不是贾珠的病多么凶险。其实贾珠这一回,除了在园子里叫那几个不知事的婆子丫头气狠了一时头晕目眩,再没有晕厥的时候,只是不知怎么的,就好像参天巨木坏了根儿,无论怎么休养都补不回精气神,每日里只能歪在榻上,稍一动就心困神乏,偏又不得安眠,能得一个时辰的觉都算多的,饮食也懒怠进,多少汤药灌下去,针灸也试了几回,通通不顶用。
大夫们绞尽脑汁也补不好贾珠的底子,他自己又心灰意懒,颇有些了无生趣的意思,连怀有身孕的妻子李纨也不肯见,心病身病,自然就越发形销骨立。后来他倒是知道了悔改,有了些挣扎求生的意思,却是晚了。
最后一位来摸脉的大夫连诊金都没要,直接领着徒弟就走,显然是回天乏术,再不肯碰这个烂摊子。可惜他腿脚不够快,又没有什么有力的靠山,离府没多久就被阴着脸的周瑞找着,拳脚相加,直丢了半条命,养好伤之后再没敢来过京城。
贾母也是直到此时才晓得贾珠竟然已经快要不成了。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各样老人家的病症都上了身,王夫人又总觉得贾珠开春就能大好,在人前总是轻描淡写的说贾珠的身子骨没有大碍,只是之前读书太用功累着了,贾母便没深思,还等着贾珠养好了身子光宗耀祖,却没想到大孙儿年纪轻轻就能熬到这般田地,眼瞅着竟就要熬不住了。
强撑着一口气没晕过去,贾母一叠声就叫人去喊贾赦父子来。她根本不信贾珠会这么早就去了,认定了之前的大夫都是庸医,定要贾赦他们再去请个好的来为贾珠瞧病。
贾母催命一般的请人,贾赦自然也不好不去,只是来了也不多说话,贾母说一句他就瞥一眼贾琏。横竖大房如今是他这个混账儿子当家,老子的交游还没有儿子广,这事儿只看贾琏愿不愿意沾手了。
贾琏一直没开口。他从贾珠在花园子里病倒,就知道这回要坏事,还特意让人探了王太医的口风,知道贾珠的病症看着绵软,实则十分凶险,很可能就要了命。他也请教过相熟的大夫,晓得既然王太医用药稳当,这样时候还是该按着他那个方子先温和的调理一段时间再开新方子方是上策。
怕王夫人疑心自己不怀好意反耽误了事儿,贾琏为此还专门请了个名声在外却与宁荣二府没什么关联的大夫,借王子腾的手送了过去,提点王夫人不要给贾珠胡乱用药,来一个大夫开一方,好人也吃坏了。
谁知王夫人也不知是关心则乱还是怎的,直接就弃了王太医的方子不说,后来见贾珠一直不好,用药更是杂乱无章,贾琏提过一次,见王夫人目露憎恶也就不再说话。
这会儿贾母开了口,贾琏眸光微动,坦然与神色略显不自然的王夫人对视片刻,才起身应了下来,请了赵周两位太医回府。只是两位太医人虽然来了,却都不肯再开新的方子,还是贾母老泪纵横的说了半晌,周太医才斟酌写了个不功不过的养身方子,道是吃吃看,旁的半个字都不愿再说了。
自那天起,上房和荣禧堂两处的佛堂里就再没断过诵经声,已经有点显怀的李纨也挣扎起身,日日不是陪着婆母吃斋念佛,就是守在丈夫床前陪他说话吃药,心中也是盼着腹内骨血相连的孩儿能留得住父亲。
可惜就在王夫人许大愿要为菩萨塑金身,勒逼着周瑞把一部分印子钱抽回来送到城外寺庙的第二日一早,气色难得红润起来的贾珠才吃过一碗粥,就歪在枕边悄悄没了气息。
消息传开时,王夫人正扶着周瑞家的手往贾珠的院子走,闻言直接就昏倒在周瑞家的身上,主仆两个摔作一团,溅了一身混着雪水的泥点。贾政还没来得及去外书房,抖着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白着脸就去了上房,强忍着悲痛安慰起哭的难以自抑的老母亲。要贾政来说,贾珠为了进学损耗过度,英年早逝固然令人痛彻心扉,到底也算得他的好儿子,没有辱没门楣。
阖府的主心骨儿都丢了魂,东院里的贾赦不理会这些,贾琏又出府不知去向,荣国府这一天足足乱了大半日,连大奶奶李纨丢了魂一般在厢房里坐到浑身冰凉,都是午后才有个小丫头猛然瞅见,随便拉了个来给老太太、太太看诊的大夫来也给李纨开了服安胎药。
等贾琏掌灯时分回来时,荣国府内外已经挂起了白幡,后院里哭声震天。即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贾琏心里还是不免唏嘘难过,回院子里匆忙换过衣裳,就开始尽心尽力的帮着置办贾珠这一生最后一件大事。
贾珠移棺到城外家庙的前一天傍晚,头上缠着白布的兴儿低眉顺眼的蹭进灵堂,借着倒茶的功夫蹭到贾琏身边,小声传了个口讯。
何家应了。
第53章 治丧
兴儿传完话就依旧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出去, 大气都不敢喘,只恨不能给自己贴个遁地符, 好快些离了灵堂,也免得叫二太太拿住错处,平白挨顿打骂。
注意到兴儿的惧怕,贾琏抬眼平静的望向另一边面色木然眉眼间却流露出一丝癫狂的王夫人。直到王夫人有所感觉,回望过来, 不再阴测测盯着兴儿的身影,贾琏才若无其事的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经卷,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怨毒目光。
从得知贾珠咽气的那刻起,王夫人似乎就已经半疯了。如今贾珠院子里, 除了李纨的陪嫁之外, 所有丫鬟婆子一律撵了出去。粗使的丫头婆子还好,家生子罚了月钱挨了几板子回家吃自己,外头买回来的死契则打完直接罚到浆洗洒扫之类又苦又没油水的地方, 虽也有些怨气, 到底全须全尾的,又畏惧王夫人的威严, 并不敢说什么, 反倒逢人就赞叹太太慈悲。着实也是因为姨娘通房和大丫头们的下场惨了些, 骇破了她们的胆子。
贾珠房里能贴身服侍的丫头,模样针线色色都是府里的尖儿, 平日里除了老太太院子和荣禧堂里的大丫头们, 就属她们最有脸面。可贾珠一病倒, 她们也就倒了大霉。李纨怀相不好,贾母亲自发话让她只管安心养胎,王夫人也不能明着把她怎么着,只能把一腔怒火都发作在了这些姨娘丫头身上,天天跪着吃斋念佛不得安睡,一个个没等贾珠咽气就憔悴的不成人形。贾珠一去,就有两个通房连夜上了吊。
王夫人收到消息时一刹那的神色语气,当时在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一直三缄其口,连个敢私下议论的都没有,任谁去打听,最后能得着的消息也不过就是太太念着这两个丫头的忠心,拿自个儿的私房贴补,按照姨娘的例厚葬了她们,还额外赏了她们的老子娘一家五十两纹银。有感婆母慈心,连李纨都在床上挣扎起身,用自己没穿过的新衣裳给她们装裹。
收殓了这两个忠心痴情的丫头,伺候贾珠时间最长的丽人第二日早晨一个站不稳,也摸出了喜脉,只是没过夜就在房里滑了胎,人也紧跟着去了。
贾珠已逝,膝下却至今没有儿女,李纨肚子里的要紧,丽人怀的这个也极得贾母等人的看重,她一走,夜里睡死过去没照顾好人的另一位姨娘自然也落不着好,连向来懒怠理会俗务的贾政都皱着眉头发了话,决不轻饶。没等政老爷想出如何不轻饶的法子,那姨娘就自己投了井,捞上来时早就没了气息,不过破席一卷。
至此,贾珠的姨娘通房就去了一半,剩下的人无不战战兢兢,每日跪在贾珠灵前哀哀恸哭。一直强撑着病体料理贾珠身后事的王夫人却突然单独把这几人招了过去,回头就说既然贾珠人已经不在,便不耽搁她们大好年华,把她们几个同贾珠房里的大丫头们一起,都许配了出去。许配去了何处,府里却没人说得清楚。
这几日回到院子里歇息,贾琏也曾听丫头们小声议论此事。毕竟自打宁荣二府立足四九城起,两府里几辈子姨娘丫头放出去配人,就没有办成这样的。贾琏闭着眼只当没听见丫头们的话,却在那天傍晚叫了旺儿过来,让他出城找了个清净庵堂,做了一场超度法事。
那之后,王夫人的气色也渐渐好了起来,治丧之余管家理事样样不落,让族里不少人都暗自纳罕,琢磨不明白这向来爱子如命的二太太如何能这么快就缓了过来,更让一群借着吊唁去邢夫人那里卖好的太太奶奶悔青了肚肠。政二太太一天不倒,管家权自然轮不到小户填房赦大太太了。
贾珠只有贾宝玉这一个弟弟,却又年幼不知世事,贾珠一走就不知道被什么冲撞了,昏昏沉沉总不见好,这几日都被贾母拘在房里不叫出来,一应原该嫡亲兄弟出面的事情自然都由贾琏这个堂弟代劳。加上当家的两位老爷都哀毁过甚,这一回丧事几乎就是贾琏与王夫人一同张罗起来的。
贾琏冷眼瞧着,王夫人哪里是不痛心,又何曾放得下,她分明就是把那些因贾珠之死而翻腾而起的念头都死死压着不叫人知道,将贾珠之死全都怪到了旁人身上。几个姨娘丫头哪里足够,李纨和她腹内的贾兰在王夫人眼里也是克夫克父的祸害,而贾琏自己,更是早就被怨毒了。
等王夫人真正神志清明了,收殓起身上那份阴冷,把外头包揽诉讼、放印子钱的营生都撇下,一心为宝玉积德,就该是上辈子众人眼里那个常年礼佛为人慈悲的太太了。只是那样装模作样的悔悟,也不晓得佛祖能不能看进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