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市下辖十一区二县,总面积超过一万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超过一千万,就算以保守估计,每天上报的有关走失儿童的案件都不是个小数字,更别说这其中还包含许多误报,诸如儿童被爷爷奶奶带走却忘记提前和父母打招呼,或者自己负气离家出走,在几天以后被得知真相的同学父母送了回来,等等之类的情况。
“毫无头绪?”季甜接了杯水,路过陈佳期的座位前,站住了脚步,一边喝水一边盯着她的电脑屏幕。
陈佳期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脸的可怜巴巴,“是啊,有效信息太少,目标群体太多,完全不能进一步缩小筛选范围,更别提具体锁定某几个了。”她叹了口气,对着满屏幕的信息不免觉得有些头大,“按章砚说的,我把男孩子全部都剔除了出去,然后又把年龄范围锁定在五到十二岁之间,但是还是太多了……从周围的县城到郊区再到城区,每天报上来的案子汇总到一块儿,绝对是个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数字。”
季甜歪着头想了想,“那这么说,如果有大概地点的话,就能缩小很多了?”
“嗯,当然啊,但问题就是没有啊。”陈佳期把目前的页面缩小,又调出另一个页面来,上面有画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圆圈,一个套着一个,像是地理学上的等高线,一些圆圈的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小三角。
“我试着做了个地理侧写,把许磊出现过的地方都标记出来,试图分析这些地点之间的联系,它们各自相距多远、有没有一个点可以把它们都联结起来,并且到达各点的时间相差不多,”陈佳期简单地说了一下,鼠标随着她的话语在屏幕上来回指示着,“但是没用。许磊的踪迹完全不能被任何一种模型进行分析和预测,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随心所欲。——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水平太差,根本达不到那种程度。”
季甜看她左脸写着“非常苦恼”,右脸写着“郁闷之极”,就差在额头上来个横批“没法干了”,竟然感觉有些想笑,连忙又喝了口水压住了,“你都会地理侧写啦?”
陈佳期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一段非常小的距离,“一点点。上次去省厅听课的时候有老师讲的,太复杂了,我听了个大概,这次也是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想试试看能不能有效果,结果……”她耸了耸肩,朝电脑瞥了一眼,“你也看到了。”
说话间,肃海才结束了一个会议,与会的是局长们和书记们,下面坐了一排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由于肖正宸前两天去省厅出差了,肃海作为二队的副队长,就和其他几个队的队长坐在后面,在烟雾缭绕里听领导训了一通话,被挨个儿点名批评了一顿,好不容易熬到了快中午吃饭,这才散了会,回到办公室。
他一走进来就带来一股呛人的烟味儿。刚才他倒是没怎么抽,但奈何其他人都抽得不少,尤其是分管治安的钟副局,从会议开始,就一根接一根地没断过,仿佛要把这难缠的案子和着尼古丁,一股脑儿地都吸进体内,任由它在五脏六腑里过上一遍,再从鼻腔里吐出来时,就能找到什么重要线索了似的。肃海就坐在他对面,着实跟着吸了不少二手烟。
他把外套脱了,反着挂在了椅背上,又拿杯子过来接水,路过陈佳期旁边的时候扫了一眼,也看到了屏幕上的信息。
“你这个分析不出来就先算了,数据太大了,你怎么做?”
“啊?”陈佳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肃海这句话并不是真的要问她方法,而是明白她根本无从下手的困境,立刻连连点头,“就是啊,根本做不了。”她说完又想到了什么,“那我就先不做了吗?”
“嗯。”肃海在簌簌的水流声中点了点头,简短的应了。
“那我怎么跟郑副队说呀?”
“我跟他说吧,你不管了。”肃海道,细小的水流很快就填满了大半个杯子,有徐徐的热气从出水口里冒出来,转眼就消散了。
“他当时提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没那么可行,但是那个场合,不好反驳他。”肃海抿了抿嘴,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仍旧淡淡的。
季甜笑了,觉得有点惊讶,又有点唏嘘,“副队现在也会考虑到‘场合’这种事啦,怪不得队长敢就这么走了,把摊子都留给你。”
肃海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她却仿佛从里面看到了很多过去的样子。那个时候二队刚刚组建,肃海虽然也是像现在一样,常年板着脸,但是却更刺儿一点,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像是数九天的风,尽管穿过无数扇温暖的窗户,但总是带着抹不去的刺骨凛冽。
他说话很直,所有的出发点都是正义而非其他,他的正义里几乎不掺杂任何的人情和水分,端正而笔直,像是一把崭新的三角尺,一头尖锐,一头稳稳地立着。
季甜忍不住想,如果换做以前,肃海一定当时就直言郑明光的说法不具备可操作性,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最后不是不欢而散,就是对方忍着把气都吞下去,当面还能微笑,转过身却一定要骂上一句。
不过肃海也不在乎。
肃海是什么时候,悄悄地改变了呢?
变得更温柔,像一把剑久经沙场后褪去光华,因为见过了太多的冷硬和残酷,就不由得发自内心的柔软起来。
肃海不知道这短短的一个对视里,她的思想已经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就事论事的语气,不急不缓地说道,“跟他争那个没什么意思,既然他提出了一个方向,那么查一查也好,万一呢。”
这话里明显是对郑明光的观点不抱什么希望,毕竟真的查起来,案子实在太多,范围又大,如果这样都能锁定目标,那跟中彩票也没什么差了。
“另外,在日期方面,我也有不同的意见。”肃海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半边的身子靠在椅背里,杯子落在桌面上发出非常细小的声音,没人在意。
“按照郑明光的意思,这个小女孩儿是11月21日以后被许磊挟持的,因为在新河八坊的案发现场,只有许磊和三个受害者的痕迹,而没有其他人的,他依据此,得出了上面的结论。但是,也有可能许磊早就挟持了小女孩儿,——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早先就有在街上抱走了别人家孩子的行为,所以,当他一脱离父母,脱离被管束着的状态,他更有可能的是首先就要去找一个精神寄托,就拐带了这个小女孩儿。之后,他在犯下‘11·21杀人案’的时候,他可能把小女孩儿锁在另一个地方,那附近全是拆迁改建区,没有人的房子那么多,想要藏起一个小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做完案之后,再返回那个地方,把小女孩儿带走。这是一个推论。”
“那还有呢?”陈佳期眨了眨眼睛,呆呆地问道。
“还有就是,他既然可以利用这个小女孩儿吸引郑菲菲和爱丽丝的注意,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吸引邵国华他们呢?案发当天,三个受害者真的是突发奇想凑到一起的吗,应斌的公文包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洋娃娃?有没有可能是许磊做了局,用小女孩儿来引诱这三个恋童癖,然后一个个地请他们入瓮?”
第102章 病名为爱 15
转眼十二月进入了月底,前两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冬雨, 把大地深处埋藏的最后一点点暖意都瓦解了, 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刻骨的湿冷,吊诡地从行人裸露的每一寸皮肤里钻进体内,把涌动着的热血瞬间催凉。
但是尽管如此, 在浩瀚广阔的漫漫寒风里, 总还是有一些细小又巨大的暖流正悄然地汇聚, 静静地流淌。
工业大学的十九名同学一大早就来到了X市阳光天使福利院, 除了带来了一些过冬的衣物和文具用品之外,还发起了帮助福利院大扫除的活动, 下午的时候又和几名老师一起, 给所有的小朋友包了一顿饺子。饺子个个皮薄馅大, 里面卧着一颗完整的虾仁, 一口咬下去就有热乎乎的鲜美汁水溢出,迅速地占领了整个口腔。
这十九名同学都是学校里爱心社的成员, 和阳光天使福利院建立了长期的帮扶关系, 这一次是他们赶在本学期结束之前,最后一次进行活动。
吃完饺子, 又表演了些同学们自己编排的节目, 六七点钟,天就已经黑的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暗沉沉地隔绝了所有的光。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庄雪盈作为本次活动的负责人,一直留在了最后。她从小就在这条街上长大, 街头到街尾的每一家店铺,她闭着眼睛就能叫得上名字。后来随着她年龄渐长,家里经济情况好转,父母在新建的小区买了房子,他们一家就搬了过去。然而只要她每次回到这里,还是会有一种自己从未真正离开的错觉,这片老旧的城区看起来陈旧晦暗,却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时光中散发着令人惊叹的生命力。
便利店的老板从妈妈变成了儿子,复印部的小妹妹也出落得很美,听院长说今年刚刚结束了高考,还是区状元。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悄悄变化,又好像什么也没变,只是时光温柔了些许,把原本的轮廓打上柔和的光,一点点地模糊掉。
这些原本只是在记忆的边角里兀自落灰的人,随着她一步步的回归,又重新变得鲜活,令她感觉熟悉又陌生,虽然没有怎么说过话,却都觉得彼此有另外一种亲近之感。
庄雪盈帮着几位老师把卫生全部打扫完,又和院长聊了一会儿,这时已经八点钟了。她的家离这里不算太近,需要转两次地铁,全程大约四十分钟。冬天的夜里行人较少,每个都行色匆匆,她便不再耽搁,从硬邦邦的木头椅子里站起来跟院长告辞。
院长快六十岁了,头发白了一半,但是烫着时下流行的内扣梨花小卷,显得非常洋气又充满活力。老太太一直把庄雪盈送到大门口,笑眯眯地,一边朝她的背影挥手一边叮嘱:“到家记得打个电话啊。”
“好的,曾奶奶,您赶紧回去吧,外面风大,小心感冒!”庄雪盈撑开了雨伞,半张脸埋在红色的围巾里,也朝后面摆了摆手。
雨不大,但是路上的行人却因为雨意而少了很多。庄雪盈看路边的店里有一盏盏灯亮着,人却没有多少,似乎都藏在深处伴着雨声各自睡了,整条街道上呈现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宁静,只有一两个行人和她偶尔擦肩而过。
如果此时密布的云层里有一只眼睛,一直在无声地观察这个世界,那大概是jpg格式的图案忽然动了一下的效果吧。
庄雪盈想着,似乎真的看到了有一只眼睛,原本一本满足地欣赏着jpg,忽然她自己这个小黑点在画面上移动了一下,然后又有其他的小黑点也开始移动,小黑点们哒哒哒地在整张画面里跑着,那只眼睛才猛然发现,自己看了这么久的jpg其实是一张gif,瞬间充满了错愕与不可置信。
她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在伞下的一小片晴空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咦?”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路边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这个小女孩大概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粉色小棉衣,扎着两个细细的马尾,发色偏黄,看起来柔顺又光滑,大约有点自来卷,发尾即使被雨沾湿了,还固执地卷曲着,有种傻气的可爱。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呀?”庄雪盈加紧了两步,走到了她身边,把雨伞朝她的方向倾斜,同时蹲下*身来,从包里翻找出纸巾,给她擦去脸上的雨水。
刚一触摸到这个小女孩,庄雪盈就意识到她应该已经在雨里站了很久了,小棉衣的表面几乎已经湿透了,变得沉重而丰沛,稍稍用力就仿佛能从中掐出水来。
“你是不是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庄雪盈朝四下里望了望,企图透过茫茫的雨幕,捕捉到那么一两个焦急的身影。
小女孩扁了扁嘴,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庄雪盈想起了自己包里还有刚才剩下的几根棒棒糖,赶忙拿出来,剥开包装纸递给她,“别哭别哭,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草莓味儿喜欢吗,你看,这个颜色跟你的衣服是一样的,可爱吗?”
小女孩没出声,也没接过糖果,而是低头去看自己鞋子上的蝴蝶结。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看庄雪盈还是举着那支棒棒糖,一脸笑意融融,终于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在糖面上舔了一下。
“姐姐……”
她的声音低哑,还带着哭腔,像是一只小动物。
“哎!”庄雪盈答应了一句,“小朋友,你记得你爸爸妈妈的电话吗?姐姐给他们打个电话好不好?”
小女孩摇了摇头,犹豫着伸出了一只手。
庄雪盈注意到她的小手有些颤抖,也许是在雨里被淋得太久,被寒意浸透,皮肤之下冰冷刺骨,却在皮肤上泛起病态的红。
庄雪盈连忙也伸手拉住了她。
紧接着,她就感觉从那只小手上传来了微弱的力量,它的颤抖逐渐平息,分享了大半的寒意从自己的掌心一路攀援到心脏。
小女孩拉了拉她,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你是不是记得家在哪里?还是你爸爸妈妈刚才去的地方?”庄雪盈没有多想,站起来跟着她朝那里走去。
小小的脚印从水坑边缘踩过,溅起一点浑浊的泥汤,紧接着,大脚印就轻松地跨过。
“回家……”小女孩吸了吸鼻子,低着头看不见小小的眉眼,只有脑袋顶上的发旋儿同样是小小的一圈儿,湿哒哒的,没有了往日的欢活。
“嗯,不怕啊,姐姐送你回家!”
庄雪盈说着,忽然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看天空。
它和她隔着雨伞,又被流连于天地之间的雨珠串联,在这一刻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微妙联系。
远处的天际一片暗沉,几万里的高空之上,庞大的云层摇摇欲坠,正在咆哮着飞快推进。
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
沈亭暄抵达X市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的两点多了,白天里旅客熙熙攘攘行色匆匆,广播里甜美而模式化的女声、行李箱滚轮滚过地面的隆隆声、远处飞机起飞发出的轰鸣声,种种明明无形却能够闭着眼描摹的声音,把这片广阔的空间填补得分外拥挤。
然而一到夜里,人群散去,广播也随之沉寂,只有偶尔才发出一声提示,播报着某趟航班准点或延迟的消息。候机大厅里空空荡荡,大片的座位空了出来,隔很远才有那么一两位旅客坐着,他们的鲜活像是随着阳光暂时隐匿了,或是低头看着手机,或是坐在那里漫不经心的神游,很久才缓慢地有下一个动作,静的如同一张画里模糊不清的轮廓。
沈亭暄穿了一件驼色的斗篷,很厚实,上面的绒毛短而细密,随着她的走动一起一伏,像是小动物呼吸时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