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错。”小乔说道,“先帝喜好镌刻,一度想拜平宣侯为师。”
“这么说高家村,应该是个手艺村……”
小乔慢悠悠道:“一个圈……”
“什么圈?”
小乔道:“我看到了一个圈。”
“你是说……”
“城中百姓都从神女庙请神女像,神女庙的神女像都是金寨雕刻的,金寨的独眼婆婆是神婆,神婆会到暗巷舞坊要走一些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送到一个叫‘圣女坊’的地方。”小乔说,“这是一个圈。”
沈情背着手在房内转来转去,然后,她停下来说道:“还有一个,我想的是这一个……”
“平宣侯每年会向太后进圣女名册,太后会点一些圣女参加每年的京城祭典,过后,这些圣女会被安排到原籍做神女使,也就是月俸六两银的在册礼官,不必科考就能做官拿俸禄的唯一官职……还记得那个父母双官出身的侍神女吗?她说过,自己进神女庙已经是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得不来的……今早见到的三尊神女像,两尊都是她父母供奉的,这笔神像供奉钱……到底是给了金寨的金骜,还是给了高家村平宣侯的族人?乔儿,朝中每三月就会有一次拜神祭典,又圣太后主持,平宣侯择人,马上就要择神女使了,这是……”
小乔道:“变相买官。”
沈情:“不错。”
小乔道:“你想如何查?现在已经不只是清查旧案了。”
沈情道:“我想明日先到金寨去查看线索,之后给少卿大人言明查案进度,让少卿大人定夺。”
第二日,沈情和小乔到驿站挑了辆马车,朝高家村赶去。
路上颠簸,一个多时辰后,他们到了高家村。
高家村因平宣侯的原因,村口大门修得十分气派,和周围的荒凉之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乍一看十分突兀,气派的有些可笑。
沈情道:“唔,高家村无耕地。”
小乔目光悠悠扫了一圈,落在几个两旁门楼前的小土包上,眉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了微笑。
马车停在了村口,沈情探出脑袋,说道:“让我们进去。”
她已经故意拿出几分架势来了,然而这句话说出来,还是软绵绵的。
小乔咳了一声,说道:“劳驾,身体不舒服,我就不下车了,还请乡亲们让一让,让马车进去。”
沈情道:“我是京城大理寺的司直沈情,来此处请神女像,顺便拜访平宣侯的高堂。”
村人让开了,马车吱吱呀呀进了村门,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痕。
平宣侯的亲族听说了沈情来了,愣了一愣,交换了眼神,热情迎了过去。
沈情是怕这些虚礼的,端着一副八方不动的老成模样,不管他们恭维自己什么,都笑眯眯点头应下,然后提出要去金寨看神女像。
高修的哥哥嫂嫂连忙清道,沈情拉着小乔再次上了马车,排场浩大地到了金寨。
沈情钻进马车,立刻瘫倒,小声道:“要死……”
车比刚刚轻了些,颠簸地更厉害了。
小乔听了会儿,说道:“应该顺利了。”
有村就有树,有树就能藏身。
他们顺利经过了一马平川的荒地,把暗卫带进了高家村,隐匿了起来。
沈情坐好,说道:“我有种进了贼窝的感觉。”
小乔说:“但愿一切顺利。”
沈情自言自语道:“哪怕能拿到一丁点能将它们联系起来的证据……我就……”
小乔却道:“注意安全,机灵些,沈情,他们若是留你吃酒,记得多多吹嘘你这个十七岁律法科头名多么厉害,说你是沈非养大的,说你与平宣侯平起平坐,说你见过皇帝,还奉旨前来请神女像,知道了吗?”
沈情:“……仔细一想,我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
小乔:“说你胖,怎么还喘上了?”
沈情摸了摸鼻子,说道:“脸皮厚呗。”
车停了下来。
沈情拿出能与刚刚小乔吹嘘出来的‘沈头名’相匹配的气势,昂首挺胸下了车。
高修的哥哥敲了敲金骜家的大门,里头传来好几声犬吠。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打开了门,粗声粗气道:“什么事?”
高修哥哥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拉开距离,高声道:“这就是范大人之前说的,要来看石像的沈司直,京城来的。”
膀大腰圆的汉子道:“我这就去请师傅出来。”
不一会儿,金寨的门大开,一群光膀子大汉走着穿着上衣,簇拥着一个同样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秃头男人走了出来。
这秃头长得粗野,却满身锦缎。
“沈大人,有失远迎!”他说,“在下金骜。”
沈情笑着拱手,眼一瞥,见门内一个佝偻着背的独眼扁嘴老太太,穿得似乌鸦一样,用那只浑浊的灰色眼睛看了沈情一眼,嘴动了动,缩回了脑袋。
沈情心一蹦,笑意扬上眉。
好,来对了!
☆、金寨里的酒宴
“沈大人, 小民金骜。”精壮矮小的秃头男人迎上来,他面部僵硬, 勉强笑着, 露出一口坏牙, 黑乎乎的, 像是某种食肉动物的牙齿。
沈情心里嘀咕, 怪不得躲着藏着不让人来,这种凶神恶煞的长相, 若是被百姓见了,恐怕打死都不会信这人是做神女像的师傅。
这些说是雕刻工, 其实更像江湖练家子。一个个矮壮健硕, 肩宽脚稳。
或许……雕刻大件石像的, 都需要点力气?
“幸会。”沈情脸上也堆满了笑。
金骜说:“昨日就依照范大人的安排,把酒席给备上了, 还拿了几个不错的神像给沈大人看, 结果沈大人没来, 我还以为是缘分未到。”
身边有个人帮忙把话说得好听了些:“神女自有安排,来了就是上好, 遇见比错过强,沈大人只要来, 何时都是最佳时辰, 不早也不晚,老七,摆酒席!”
沈情噎了一下, 只觉得这位站在金骜身旁像狗头军师一样的大脑袋,把话说得更玄乎了些。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总把有文采有水平误解成把话说得让人听不明白。
越玄乎就越是学问人。
沈情配合着尬笑,几人浩浩荡荡进了金寨的大院。
沈情是崖州人,崖州人多水上作业,脚丫大个头矮,沈情勉强比一般的崖州人多长了几寸,但跟这些肌肉健硕膀大腰圆的光头大汉们比起来,像是圈进狼圈的羊,众人把她围到中间,离远了看,根本不见她人。
尽管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这些男人个头并不算高。
身高虽然没有脑袋瓜重要,但也是气势组成的一部分,沈情这么一被围着,立马就失去了气势,
得强撑着官架子,故意迈大步给自己撑腰。
撑了十步,沈情扭头向小乔求援。
就是这么一回头,小乔就像鹤立鸡群,还是仙鹤立在小毛鸡群的那种,像朵淤泥里的白莲,白净可人,赏心悦目,超凡脱俗。
小乔个头比那些秃头壮矮子高一截,头发乌黑发亮,沉甸甸坠着,那发量,在场的歪瓜裂枣们加起来估计都不够他的一撮多。
粗布衣掩盖不住的风华,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放哪也磨不掉的。
沈情脑袋里噼里啪啦想起戏文里写的那段,亡国皇子被寻回,人走进中军帐,天人之姿,熠熠发亮,万千士兵见了,膝盖一软,低下了头,无不拜服在他的气度下。
以前以为是戏文夸张,现在看,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沈情停下步子,等着小乔不紧不慢地跟上。
小乔一来,沈情腰板也就直了,小乔做她的跟班,是非常长面子的事。她不自觉地就背起了手,开始指点江山:“此处地方倒是不小。”
“十亩地呢!”金骜道。
走到中院时,独眼老太太又掀起帘子从屋里探出脑袋,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盯住沈情看,之后又把目光移到小乔身上,像黏住了一样,丢不开了。
沈情站定:“啊……这位是?”
金骜看到独眼老太太,像赶苍蝇一样赶了赶人,赔笑道:“远方亲戚,在这里做点杂活儿。”
屋里传出老太太不指名不道姓的骂声,叽里呱啦语速极快,还是凉州本地的放言,硬邦邦的像脚下干巴巴的黄土地。
沈情想找个机会跟老太太搭上话,但那老太太缩得太快,加之金骜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像侍神女口中说的老太太与金骜是母子,沈情暂且压下疑惑,过后再说。
后院和中院之间被一堵大门隔开了,金骜从腰间取出栓金链子的钥匙,打开了锁,说道:“后院是我们的工坊,大人请。”
他快步进去后,冲着最后面冒着黑烟的瓦房喊道:“备吃食!今晚设宴。”
瓦房里伙计们吆喝了一声,说听到了。
沈情推辞:“不必麻烦,我们看完神女像就走。”
金骜假笑道:“哎!酒席都备好了,我这是让伙计再添几道菜,大人来我们高家村作客,我们怎能不招待呢!”
他旁边的狗头军师尖声尖气道:“师傅的意思是,大人不远千里来我们凉州,一定要尝尝我们凉州有名的待客宴,那可是全肉的,昨晚就把羊宰了,今天神女眷顾,择日不如撞日,良辰吉日,一定要来留下来欢饮才是。”
金骜:“对!”
沈情原意也是如此,留下来才能好好探一探这金寨里有哪些用得上的线索。
于是,沈情假惺惺扭捏了一会儿,诶嘿嘿笑着,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答曰:“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呸!自己竟然也被那狗头军师带的,乱说起话来了。
金骜带着沈情看了后院的工坊。
后院也和凉州城的神女庙一样,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神女像,都是已完工的。
眉眼雕刻的很精致,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笑容,低低垂着眼,手捏着决,放在膝上,盘坐在水波浪花纹的石头座上。
沈情问道:“都是做好的?”
金骜道:“这些都是做好的,拿出来晾晾,晒干了就送走了。”
“就那种大的神女像。”沈情说道,“昨日在凉州城见了,范大人请的那种,那种请一尊多少钱?”
金骜道:“大人您随缘给。”
狗头军师道:“沈大人跟我们平宣侯兄弟熟吗?”
沈情说道:“平宣侯那个人,我倒是与他说过话。”
才不是,她根本没正眼看过平宣侯那个猥琐老头。
“实话说,我与平宣侯不是很熟,我与沈相和圣恭侯很熟,当年我是受沈相庇佑,得以从崖州到的京城。”沈情夸张叹气,“本以为能做个清闲官,没想到来了京城,一举考中头名,轻轻松松得了个六品司直后,一天天的却忙得不停,不是在皇上面前伺候就是到各地来查问案宗,嘶——说来这平宣侯,我每日在宫中走动,怎也不常见他?”
要不是外人在,小乔怕是要忍不住给沈情拍手叫好。
没想到沈情抹下脸皮吹嘘起自己来,无师自通,初入门就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金骜:“喔!沈大人是?”
沈情:“京城六品司直。”
金骜转过头去问狗头军师:“咱村的侯爷是?”
狗头军师咬耳朵,小声道:“爷,咱侯爷是二品,皇上下来就是咱侯爷!”
金骜信了,又放下心来,哈哈大笑。
可见吹得再狠,对没学问的人而言,全是白搭。
金骜道:“既然如此,大人看着给就是了,不知大人此次来,是想请多少钱的神女像回去?”
小乔适时地扯了下沈情的袖边,沈情咽下要说出口去探一探行情的价格,哈哈笑道:“那本官就随缘好了,神女自有安排。”
原话还给你们!
狗头军师道:“要说沈大人的品级,跟范大人比起来,还错点。依我看,您跟着范大人的给就是。”
沈情也哈哈笑,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苦恼道:“只是这范喜则范大人,门把得严,我问了几次,他还不告诉我,哈哈。”
金骜脾气急,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头:“这样好了,沈大人也诚心请像,五十金,我给你刻个大的,保准帮你把神像放在神女庙的好位置。”
沈情扬眉,掩盖住她的震惊,咽了咽口水,问道:“这神像,我是想带回京城去。”
“不成。”金骜和狗头军师立马出声,急道,“神像只能摆到我们凉州城的神女庙,下了水坐了船,路上要遇到个三长两短了,就是对神女不敬!”
金骜道:“沈大人放心,神像放在我们凉州城的神女庙,上有神女护佑,不会有事的,在哪不是请呢?”
狗头军师也道:“沈大人是担心那五十金吧?不必忧心,经我们高家村,也就等于进了我们侯府,咱大哥每年给侯爷报账呢,侯爷心里头都清楚,大人安心就是。”
沈情大开眼界。
好脏的勾当!借神女像买官卖官,妙啊!
怪不得平宣侯多年未倒,恐怕这凉州城有猫腻的多得去!
此时,有个脏兮兮的伙计从矮房里走出来,远远站住,喊道:“掌柜的,都准备好了!”
金骜道:“好了?好!沈大人,请,小民请你吃酒去!”
沈情连忙道:“我一人,吃不了多少,都是粮食,咱不能浪费了,把院中的亲友们都叫上,一起来热闹热闹吧。我刚刚看你那个远方亲戚也在,我朝孝为先,请老人家也过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