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九看得难受,眉头一皱, 只好自己伸脖子,把哨子悠进嘴里, 吹了三声。
哨子声像哑了喉咙的鸽子, 只能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闷在风里,沉甸甸传了出去。
过了不久, 码头处竟然又回应了。
“咕——”像风声,悠长婉转,似带着尾巴在风中旋转。
暗九一惊:“……老大!”
大哥来了。
她双眼亮了起来,又吹了一声‘投石问路’,问大哥码头情况。
那边很快来了回应:“我们刚到。”
暗九差点喜极而泣,加快了脚步。
码头处,刚刚到岸的暗卫一绑了纤绳,一脚踏在船头,一脚蹬在案上,回头问身后几个长相穿着与他同样不起眼的暗卫:“是九丫头?”
暗卫二闭上眼睛听了会儿风声,说道:“在北边,往这边来了。”
暗七是个身形纤长胸平如板的姑娘,她甩了甩头发,吹哨问暗九:“出了什么事?怎么感觉乱糟糟的,还有火光?”
这些暗卫都是楼家养出的,萧成时期,楼家家主从莲华帝君手中接过暗门,用贺族风哨传话的方式,为皇帝培养着暗线。
后来萧氏皇族没落,班延统一乱世建立新朝,楼家主动献出了暗门三十六处暗线,效忠新帝。
但私下里,楼家却单留了一脉,共十人,称为暗线十卫,用风哨传讯,效忠家主,通常情况下,楼家的家主令只传长子长女,以后即便他们入朝为后为君,也不会将十卫交给皇帝。
然因上任楼家家主抢了个巫族族长回来,惹了一地鸡毛,长女楼闻悦又是被巫族族长养大的歪苗,家主不得已,将暗线十卫交给了小儿子程启。
后来楼皇后病逝,昭懿太子被害,程启从神女教手中救出小乔后,把暗线十卫安插到了小乔身边。
那时朔阳侯不得归京,京城除了大理寺,几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程启连暗卫都不敢多给小乔,只敢让年纪小一些的暗八和暗九远远盯着小乔,生怕在小乔身边安插的人多破绽也多,会生变数。
小乔之前因服药的缘故,记性不好,但他观察力不弱,他知道有这么两个人,暗地里在看管着他,于是他也观察着那两个人,久而久之,把他们彼此之间用来传讯的风哨摸清了规律,还记录了下来,动手磨了个哨子。
三年前,他试过一次,吹了一声:“换人,吃饭。”
暗九听到,以为换岗的暗八来了,跳下树走了。小乔靠这个出去溜了一圈,回来就被程启教训了,罚抄三百遍清心经,还没收了哨子。
但小乔还是小乔,记忆模糊了,人却不笨。
他断断续续地又磨出了个哨子,收在身上。
风哨声传得远,沈情在神女庙用三寸不烂之舌,给他们开一条逃生道时,小乔听到了码头那边的一问一答。
暗三惊喜地抬了一下头,小声道:“大哥,大哥来了……”
小乔沉吟片刻,从腰上挂的碎花香囊里,拿出半个指甲大小的哨子,想了想,试着吹了一段话。
“下白、城,找、安乐。”
暗三此时背着侍神女,听见哨声,惊恐地回头看向小乔。
小乔对他笑了笑,做了个口型:“没吹错吧?”
刚刚飞奔到码头的暗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这段话吓到了。
“哪个吹的?暗三?”声音是从北边的神女庙来的。
暗卫二闭着眼静静听着。
暗卫一问道:“九儿,出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凉州水深,不是我们一己之力能查办的,先送乔大人离开凉州!他在神女庙,身边只有沈大人和暗三。”
暗七问:“九妹,这姑娘是谁?”
“从生祭坛救回来的姑娘。”暗九说道,“舞坊的小姑娘,救她,应该受伤了,我闻到她身上有血的味道。”
暗七听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装了些药粉药膏。
“放平,我看。”
暗七指尖持刀,游刃有余划开绿水的衣衫,暗卫一跟暗卫二自觉地背过身去,思考着刚刚那句风哨的意思。
暗九一边帮忙检查绿水身上哪里有受伤,一边跟暗卫一解释:“乔大人自己摸出来的那些讯号还没忘,他会一些简单的组字,这个像是他吹的,暗三不是这种吹哨习惯。”
暗卫一重重叹了口气,评价小乔道:“记吃不记打。”
暗卫二接道:“他还是很聪明,藏而不露。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暗卫一道:“下白城,找安乐……白城,是白郡吗?他不会吹郡字,凉州的白郡,安乐公主在!他要我们找安乐公主?”
暗卫二一惊:“难道是要我们去……借兵?”
他们正说着,忽听暗九和暗七齐齐一声惊呼。
再转头时,暗九脱了外套盖住绿水,而暗七则沉声道:“撕裂伤,这么严重……这群畜生!”
没想到,绿水身上并没有生祭时应该受的刀枪伤,她的伤,竟然是被侵犯造成的□□撕裂伤。
暗九狠狠一啐:“神女脚下禽兽遍地,好一个凉州!”
神女庙前,人群给沈情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沈情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脊背上全是冷汗,她提着一口气,浑身毛发竖着,一个风吹草动,她都要留意。
她必须撑得住自己硬装出来的气势,端得住硬抬起来的架势,每当脚抬起落下,心就重重击打一下胸膛。
一步一步,她和小乔,以及背着侍神女的暗三走出了神女庙。
暗三想问问小乔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还心急如焚,想叮嘱小乔,这个节骨眼不要乱吹,然而他还没问,就见对面迎面走来一行人。
“我乃凉州郡守范喜则。”范喜则带着凉州府的府兵到了。
沈情脸色一白:“不好!”
范喜则:“来人!此妖女胆敢在神女坐下冒充朝中要臣,蛊惑人心,犯下欺君大罪……”
“范喜则,你要谋反吗?!”不是要扣帽子吗?沈情想,那我就扣一顶大帽子给你!
沈情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声道:“范喜则,吾乃朝廷命官,大理寺六品司直,崖州天灾昭懿太子亲手救我上岸,先帝亲口赐姓,长于宰相沈非府中,师从崖州铁判官纪铁连,是圣太后和陛下钦点的律法科头名,本官来凉州,是奉圣旨查案,你一小小郡守,胆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范喜则纵横凉州多年,从来都是媚上欺下,骨子里只有奴才样是真的,气势二字,于他不过是虚的,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事,要砍多少个脑袋才能抵罪,他怕沈情离开凉州上报朝廷,因而,当得知沈情从地宫逃脱,已到神女庙后,他便豁出去,点了府兵,想要当众拿下沈情,要了她的命,之后的事慢慢来。
哪知真奴才的腰板没沈情这个真才学硬,气势也不如沈情足,舌头更是比不上。
沈情噼里啪啦,把先帝太子太后皇帝以及当场宰相,恩师纪铁连一口气全压了过来,可谓是上有神女皇权,中有当朝权臣,下有断案奇才民间闻名的铁判官纪铁连,再加上她自己大难不死的奇迹以及律法科头名的招牌,范喜则想动她都动不得。
是啊,沈情虽然品阶没范喜则高,但她……
沈情理直气壮道:“范喜则,本官还没问你!”
她伸出手,问一句,就竖起一根手指,指向苍天:“你身为凉州父母官,却不思为百姓分忧,夜宿暗巷舞坊,带官员狎妓,此罪一!”
“欺上瞒下,公然抗旨,私设祭坛,进行人祭,此罪二!”
“勾结平宣侯,倒官卖官,贪污受贿,渎职枉法,此罪三!”
“勾结金寨高家村金骜人等,抢骗民女,虐杀女童,分尸烹食,藏尸神像,辱神辱法,不敬神佛不敬圣上不敬天后,此罪四!”
“与凉州府何潇女常攀峰等官员勾结,私自带兵违反宵禁,夜至神女庙,妄图无证击杀奉旨前来查案的朝廷命官,隐瞒真相,欺骗百姓,欺瞒圣上,此罪五!”
沈情伸出手掌,高高举起,恨声道:“这五等大罪,皆有实证,在场诸多百姓皆为罪证,还不放下武器,快快伏法!!”
“你!”范喜则瞪大了双眼,胡须抖动。
沈情厉声道:“我大延好儿郎,岂能与这等卑鄙无耻恶臭万年的千古罪人同流合污?!范喜则!放下武器,快快伏法!!”
范喜则脸色铁青,一向活络的他,现在却如吃了秤砣,半点发不出声音,似乎只会你你你。
沈情道:“你这五条罪,够本官赏一巴掌!范喜则!你对得起头上的青天,对得起凉州城的百姓,对得起你父母亲族生养之恩,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官服,你头上的乌纱帽,对得起昭阳宫的皇上吗?!”
范喜则惊慌中,忽然看到暗三背上的侍神女,他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指着侍神女大喊:“这等贼臣绑走圣女,不敬神女,神女庙前大放厥词,还不快快给我拿下!”
沈情:“你敢!休得再做无谓的挣扎!侍神女是你倒官卖官的罪证,本官依法带回查审!”
范喜则一咬牙暗暗道:“好,我就是死,也要让你给我陪葬!”
一个小小六品官,胆敢动我凉州,动我范喜则千秋万世梦,既如此,我就让你陪我一起死在这里!
范喜则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笑。
论对百姓的了解,这种奶娃娃懂什么。
范喜则大笑道:“沈情啊沈情,哈哈哈哈……”
他笑完,指着沈情身后的小乔,大声道:“信徒们,神女开眼,今日把灵丹妙药送上门来!此乃天意!他是当年下万药池,为神女准备的天级祭品!!千古难遇,食之可治百病啊!!”
小乔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半步,惊恐道:“疯了……”
沈情骇然:“混账!!妖言惑……”
然而她话没说完,看到周围从满脸茫然再到蠢蠢欲动的凉州城百姓,脸色忽然变了。
“糟了……”沈情拉着小乔掉头就跑。
有几个百姓带头追了起来。
“好你个范喜则!”
原来在百姓眼中,再深的罪孽,再狠人的贪官污吏,都比不过一个‘灵丹妙药’。
“反了反了反了……”
沈情连声说道。
她边跑边喊:“圣女在我手上!”
可惜,圣女跟灵丹妙药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范喜则哈哈大笑起来,挥手道:“杀了她!别让他们活着出城!”
暗三嗨呀一声,回身把侍神女扔向身后的人群,拽起小乔,健步如飞,跳上了房梁。
沈情感受到身后刀带起的风声,头皮一紧:“要死了要死了……”
小乔说:“救她!!”
暗三:“不救!属下接到的命令是只救你!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乔:“救她!不然我从这里跳下去!”
沈情:“啊啊啊!!愣着干什么,快带他走!!这群人疯了!凉州是被下蛊了吗?都疯了吗?!!”
“救她!她是我的命!”小乔说着就要往下跳。
暗三:“啊啊啊!!!来人啊!!”
嗖——
一支箭飞来,牢牢没入沈情身后已举起刀正要砍的府兵眉心。
暗卫二如飞燕一般,踏瓦而来,倒悬在屋檐上,拎起沈情的领子,点着瓦片,飘然跃起,如风一般。
暗三见状,带着小乔紧紧跟上。
暗卫二说:“沈大人莫急,援兵随后就到。”
“援兵……援兵有多少?哪来的?”
“凉州府郡守范喜则听令,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凉州城城门哨岗上,站着一位身披暗色披风,神情威严的中年女子。
弓箭手一字排开,箭矢对准了下面的府兵。
范喜则闻声大骇:“你……你是?”
那女子勾起红唇,慢声道:“本宫乃西北三州总兵统领,班什凉。”
“……班、班什凉?”沈情气一松,心沉到了肚子里,惊道,“安乐公主?!”
她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情,欧啊!
多欧啊,欧皇本皇。
非酋是拼不过的。
嗯,风哨是步莲华的看家本领了……不过因为祖师爷不在了好几百年了,现在他们这些传的风哨已经跟当时不同了。
当时人家可是匿于风中,懂得人才能听出。
现在他们这个,还是有点声音的。
哑了的鸽子23333333333
……算了,明天完结这案吧。回看,发现水太深了,一句话交待就有点太敷衍了。
明天再来一天,把平宣侯拽下马,然后交代一下平宣侯,他会带出很关键的一个信息点。
☆、凉州案
安乐公主班什凉的祖母是文帝的姐姐, 受封燕王,封地凉州, 然至安乐公主这一代, 因西北三军群龙无首, 先帝心思都在楼皇后与新后身上, 无暇顾及西北兵事, 遂想了个懒法子,削去原本安乐公主的燕王王爵, 将西北三州兵权交给她,又把安乐公主的独子班合阳接回昭阳京为质。
沈情不知道小皇帝身边的那个合阳公子就是安乐公主家的独子, 但安乐公主班什凉是西北三州总兵统领她还是知晓的。
可沈情稍微一琢磨, 就觉不对。
总兵驻地在凉州城以南三十里外的白郡, 按理说她不会来的这么快,除非她事先就在凉州城边驻扎。
无乱却私自带兵离开驻地, 重兵围城……班什凉要做什么?
沈情手脚冰冷, 忍不住多想了。